馬鈴薯兄弟的《短章》(九篇),發表在《揚子江詩刊》,是作為《詩人隨筆》發的,我卻認為是散文詩,而且是很出色、很耐讀、很漂亮的散文詩。因而從中選出三章,擬向散文詩的讀者作些介紹。
文體分類上現在當不得真。號稱隨筆,散文、雜文、札記、散文詩,甚至于評論文章都可以放在這個大筐子里。散文詩呢,有的冠此品名,其實是散文。區分散文和散文詩,我以為最主要的有兩條,一是整體上的詩意氛圍與詩的素質;二是貫穿全篇的內在音樂旋律。有此兩項,是散文詩,缺此兩項,則非是。
我從馬鈴薯兄弟《短章》選出的這三章,也各有特色。《面窗而坐》是最典型的散文詩體,凝煉干凈,仿如一種離卻人間煙火的禪意境界。面窗而坐,摒除了一切雜念,人與自然默默相對,達到了一種相知相融、物我一體的和諧。“萬物騷動,熱氣騰騰”的外面世界暫時似乎被“間離”開了,一人端坐,“狀如木雕”,這個“木雕”其實遠來靜止,有一顆“熱而且動的心”。這是一面。而他所面對的近距離的世界則是一片自足而自在、自由的恬靜安寧。詩人以單行切開的形式排列著這些“物自體”,連接起來便忽失這種間離效果。空間感,各自的獨立,一個多么美好的天地。置身于此,“用手撫摸玻璃,感到手心上的涼意”,便如同回到陶淵明的“桃花源地”去了。能體味如此詩境的詩人,能如此冷凝地寫出且不多發一句贅言的詩人是幸福的,是真正的智者;
《經歷:點播玉米》便回到了人間,仍然保有“農家樂”田園之美,和勞動者質樸的情懷。寫田間勞動的詩甚多,寫得如此進入又如此超脫,既有泥土氣又有詩意感的篇章頗為難得。最感親切的是仿佛隨手拈來,卻有十分親切的感覺聯想和詩意提升。普通勞動者感覺不到,不親手參與的詩人也體驗不出,惟有這兩者兼備的真正立足于鄉土的詩人才寫得出。你看:“結實的金色飽吸陽光和黃土。它們附著在棒子上,一排一排,像種玉米人黃澄澄的牙齒。”這里,他將陽光、土地和玉米與人緊緊地系在一起,極自然地凝鑄了一個新鮮的寓意豐滿的意象組合,玉米粒與人的黃牙齒“一拍即合”。但是,由于勞動、咀嚼,“堅硬的歲月”磨損了勞動者的牙齒,它們脫落了。“悲壯”么?毋寧說是辛酸。
“每一根足趾”在土地上的舒展,這是種田人的幸福,以至于“混跡城市”后還改不掉,這是種田人的驕傲,他寫點播玉米時的細節,真實,生動,很自然地升華為一種詩美的華章,如“金色的種子劃出的射線,在陽光下閃動,像聲聲脆亮的鳥鳴”,這樣的語言,品位很高了。
《太陽》則以精短的篇幅,經濟的筆墨,提示了科技時代人類面臨的一個深遠的憂思。從人造革到“人造人”,轉基因與克隆,一直到“人造太陽”,壯舉不一而足。“我們自己都瘋了”,只有詩人在一片喝彩聲中敢于如此直率地道出內心的隱憂。“什么才是真的?”發出這樣痛心疾首的問題的人,也只能是詩人。僅僅由于這一點,我也愿向寫出這樣詩篇的詩人發出由衷的敬意。這樣的聲音,我們聽到得太少了。
不論是“面窗而坐”,是在田間,還是在都市廣場,真正的詩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寫出好的詩,只要他胸懷世界,心里不僅僅裝著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