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說:春天不是讀書天。我覺得飄柳花的時節更是這樣。
說來也巧,我上小學、讀中學,教室窗外都有一排楊柳樹。一到春天,絨嘟嘟、白生生的楊花柳絮,便毫不客氣地穿堂入室,專登大雅之堂。此時的我們,不安分起來,眼睛賊兮兮地跟著柳花飄忽。老師一轉身,嗖!眼疾手快,捉一朵柳花夾進書頁里,藏起季節的信物,享受春天的饋贈。讓人沮喪的是,捉柳花的同時,也捉來了成績冊上生平唯一的一只大鴨蛋。
記得那是個春光明媚的艷陽天。春風輕拂,從窗口送來的柳花罩著一圈銀色的光環,像一個個夢幻小精靈,悠閑自在,閃爍不定,越飄越多,散發著擋不住的誘惑。我們這些不在老師視力范圍內的同學,不由自主地捉起了柳花。有的像采茶姑娘,輕盈地左手抓一朵,右手捉一簇,捉來了滿心的喜悅:有的像勇猛張飛,用力過大,到手的柳花被一股氣流悠悠地送出好遠,捉出了一臉的懊惱。我屏住呼吸,輕輕接住一簇白茸茸的足有乒乓球大的柳花團,更是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全然忘了是在上課。猛然,老師一聲喊,我條件反射地蹦了起來,無助地向四周求援。可嘆,一窩蜂地捉柳花,周圍連個能提示的都不剩,壓根不知是什么問題,只得垂著頭,任憑老師宰割。老師毫不手軟給了我一個大鴨蛋。狡猾的老師也不重復發問,一連喊了三個同學,一個個站起來,如大夢初醒般的直眨眼,一臉的傻相。老師怒火高萬丈:“就讀段課文,這是連小學生都會的呀!”這么簡單的問題,卻四個人得了零分,難怪老師急得連跳樓的心都有。唉,飄柳花的時節實在不是讀書天。
飄柳花的時節也不是曬衣天。
在我印象里,飄柳花的天是雨后久晴的艷陽天。心里一片陽光燦爛,人也特別勤勞,適宜起勁地翻箱倒柜,曬衣晾物,除濕去潮,迎接梅雨季節的到來。母親卻告誡我:“飄柳花的時節不能曬衣服,楊花柳絮無處不飛,沾在衣物上,適得其反。”我不信,振振有詞地反駁:“院里沒栽柳樹,方圓百米也沒風景區,哪來柳花?”于是,風風火火,擱擱攤攤,將衣服晾了一天井。不料,隨著太陽的升高,院子里不知從何處飄來了柳花,紛紛揚揚,越飄越多,竟成蒙蒙亂撲面之勢,紛紛撲墜向攤開的衣物,舒服得再也不肯浪跡天涯了。我手忙腳亂捉柳花。捉了這一朵,又落下那一朵;趕走這一簇,又來了那一簇。真真正正趕之不盡、捉之不絕,忙得團團轉,全然沒有一丁點兒詩情畫意。母親見我如此的狼狽,忙找來幾條床單罩在衣服上。一待夕陽西斜,柳花漸少,便又吹又拍、又抖又甩,忙亂收衣。饒是這般仔細,到秋涼換裝時,才發現一件白色粗毛衣上仍沾著數朵柳花,那白絮發了黃,里面的種子卻發了黑、生了霉。弄得襟前斑斑駁駁,“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倒有疑“是離人淚”之嫌,洗之不凈、棄之可惜,讓人懊惱至今。
大約就因為柳花這般風情萬種地“春城無處不飛花”,這般地不識時務“蒙蒙亂撲行人面”,所以不為凡夫俗子所喜歡。你看,“水性楊花”、“殘花敗柳”,貶意詞紛紛揚揚。同樣是柳花,卻深得古代詩人的青睞。
“糝徑楊花鋪白氈,蘭溪荷葉疊青錢。”(杜甫)
“不斗秾華不占紅,自飛晴野雪蒙蒙,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吳融)
“柳花飄墜,輕花點畫青林。”(白居易)
“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白居易)
據《辭源》載:“柳花,鵝黃色。成子后,上有白色絨毛,隨風飄落為絮。古人詩篇中往往絮花不別。”又曰:“楊花:柳絮。”我覺得叫楊花有點張揚,稱柳花文氣,故也隨古人絮花不別地稱柳花吧。
我極喜歡飄柳花的季節。
一飄柳花,家鄉的楊花蘿卜就上市了。栗子大小的楊花蘿卜,水靈靈、紅鮮鮮,連皮生吃甜津津,拍碎拌吃脆生生,是道家家嘗春的必備菜;
一飄柳花,家鄉的鰣魚便上市了。那體形扁長,腹部銀白色的鰣魚,出江入海進出有時,極為名貴。脂肪肥厚、肉味鮮美,十分好吃。只要嘗過幾片薄銀箔似的魚鱗,便能留下終生難忘的鮮美回味;
一飄柳花,那狹薄、細長、如柳葉狀的刀魚便上了工薪階層的餐桌。銀閃閃的刀魚也是出江入海的名貴魚。開春上市,價格高昂不敢問津。一飄柳花,刀魚刺發了硬,價格便一個勁地下跌。大款不屑再顧,平民百姓則從略輸鰣魚一段肥的刀魚里,既嘗出刀魚的嫩,又品出了鰣魚的鮮;
一飄柳花,那異常好吃、但肝血有劇毒的河豚魚也大放異彩。家鄉的子民們便豪氣沖云天,明知魚有毒,偏食有毒魚,前赴后繼地拼死吃河豚。家鄉年年演繹著食河豚魚而亡的悲劇,但年年總不乏食魚人。家鄉子民那種對鮮美食物的執著追求動人心弦;那為吃而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飄柳花的時節確是好時節。桃紅柳綠、百花爭艷不說,就憑那漫天的柳花,便能演繹出一場晴天飄大雪的奇觀美景。清晨,柳花裹著晨霧,小小的、低低地盤旋,仿佛下著零星的小雪。太陽升起來了,柳花蓬松開來,大朵大朵,白茸茸,軟松松,輕盈得像一個個氣團,“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陽光毫不吝嗇地賜予每朵柳花一個銀色的光環。輕風掠過,白茸茸、銀閃閃的柳花,攜手并肩,一飄百應,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似雪花那般白得耀眼、白得亮麗;似雪花那般大片大片悠悠落地悄無聲。片刻,地上積起一層薄薄的“春雪”,水面上浮起一層不融的“雪花”。隨著春風的召喚,一朵、兩朵、無數朵的“雪花”,聚集成一簇、兩簇、無數簇軟茸茸、蓬松松的“雪球”,嬉笑著,打鬧著,團團簇簇親吻著行人的鬢角、面頰,團團簇簇追逐著飛馳的自行車,團團簇簇盤旋在游人的腳下,像群揮之不去的雪白巴兒狗,呼喚著人們駐足欣賞這陽光下漫天“大雪”的春的奇觀,欣賞這遍地開“銀花”的春的美景。
置身于如此奇觀美景,眾人心曠神怡捉柳花:孩童紛出學校門,回歸自然捉柳花;“老夫聊發少年狂”,童心未泯捉柳花;捉一朵落在母親花白鬢發上的柳花;捉一朵沾在女兒青春衣襟上的柳花……
等一把隨風飄蕩的柳花,捧一簇悠揚落地的柳花。自在柳花輕似夢,伴隨春風進萬家。雪非雪、花非花的柳花,為萬物復蘇的春天平添了幾分媚力,增添了萬千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