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半個括號那樣溫存的小瓦,生來是護著屋頂的。在小瓦的屋頂下,走來走去的,是母親。
我讀到一首老早的詩:《在清朝》。詩人說,在清朝,牛羊無事,百姓下棋,在清朝,池溏的水很肥,二只鴨子迎風游泳,風馬牛不相及……這1840年的清朝,就是此刻,是密密疊疊的灰色小瓦間漏下的天光云影所照亮的家,是老了的母親,長大的女兒。在年深月久的屋頂上,一二叢苔綠,檐頭下用草繩栓系的一只木鉤,新摘的葡萄,剛洗的小魚,竹籃里曬得干干的蒜頭,生活的細節挾帶著新鮮的腥味和父母的聲音,曾一一掛在上面。
據說是秦磚漢瓦,在扶風或者岐山,那些遠古而動人的地址上,烈焰熊熊的火窯旁,汗落無聲。揉得熟透的泥條盤筑成圓筒形的坯,剖開來,即成為兩個半圓形的筒瓦,如果切割成三等分,就是我喜歡的這種家常小瓦。小瓦,我念著這個名字,像在風里,不知道拾到一個誰的小名,無端地覺得安詳,覺得親切。久了會感到它一種奇異的疏松之美,也許是因為它是泥質的,也許是想到因為生兒育女乳房松弛的母親。她亦是眉如新月,腰身窈窕,一片樸素的衣袂或裙裾承接了陽光,抵擋著風雨。那些青灰的赭紅的鍵盤,無比周密地遮擋了黑暗,點亮一盞油燈,光焰將家具和燈下人的影子送上暗紅的甍磚,隔了一層瓦,于是幸福人家的夜色也成為音樂。
素面夾砂的瓦,它畢生堅持著半個擁抱的姿態,含笑迎候的姿態,所以看見它的人就想回家,就覺得踏實,和一點半嗔半笑的煩躁,一片接一片,合扣和銜接,層層疊疊的,母親就是這樣喋喋不休的呀!黑貓輕輕地沿瓦壟走過,像一陣撫摸掠過這充滿母性之美的乳溝。
兩重屋角,斯翼如飛。孤僻的童年,抱膝坐在斷了扶手的明式椅上,翻書,像小瓦那樣一頁一頁,紅樓夢已到八十回,落在線裝豎排的書頁上的,卻始終是同一片苦楝樹的影子。小瓦圍聚的天窗上游著水草一樣的苔蘚,懷抱著一屋子的云,滿目的旖旎情愛。頭頂是不散的叮嚀,外婆病得很重,像一片被風雨洗薄的瓦,以一生覆蓋了五個兒女的幸福,就要從檐頭斷下。蓮花紋的瓦當啊,是一片領頭的瓦,一層層壓在眾瓦之底,而今以陳舊的顏色說出一種凋殘。母親哭著去了。原來密不可擋的掩護也有盡頭的時候,生于泥土的,還要歸于泥土。
想起一回驅車經過公路,正逢廟會。童年記憶在麥地和樓群邊緣以闊大的聲勢卷土重來。木頭做的鍋蓋,是用在可以煮一頭羊的大鐵鍋上的,雕花的八仙桌,有三個腳的木盆,在屋后漸漸長大的水杉和桑樹,裸露著內心的紋理和節疤焦急地等你再次帶它回家……鋤頭、釘耙、小鍬……樸實地堆在一雙樸實的腳下。竹制的手柄是分開賣的,你得親自試一試哪根更稱手,更容易安裝。然后農具們將因為問鼎土地而鋒芒畢露,手柄因為長久的使用而吐露出內心的光澤,就像火有焰,月有華,珠貝金玉有寶氣。這些物什自有一種樸素的氣質,它們和使用它們的人,都是生活在青磚灰瓦的屋子里。你得相信,總有些東西,不會愿意跟著時間一路奔跑,它們固守在田野的深處,故鄉的深處,只遵循日出月落的秩序,像結實的木窗、楞青的瓦片一樣代代相傳。
現在,秋天來了,媽媽老了,我在雨天翻開紅樓夢,一回一回,始終在清朝,在飛檐、轉角、排排小瓦,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