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溫窯變釉彩最早出現在宋代的鈞窯系里。而當時宋代的瓷釉彩飾,由于受當時盛行的理學影響,審美情趣由唐代的活躍、濃艷而轉之為理智、淡雅。施釉崇尚青與白的單色彩以顯示釉色質地的豐富內蘊為美。追求釉的質感,尚青而似“類雪類銀”;尚白而似“類玉類冰”,以“青如天”又“白如玉”的視覺感受與心靈感悟為價值寄托。青與白統領著整個陶瓷釉彩裝飾。在藝術中,質樸無文飾,謂之“樸素”,是一種自然本真的美。《莊子·天道》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把本真的美視為美的最高境界。
瞧一瞧落日時分涌在湛藍蒼宇間的煙靄和彤云;乍見有如虹裳霞帔,霎時又像乳石崩云,這就是宋鈞窯燒造的瑩潤瑰麗的窯變瓷釉色彩,不同凡響,有一種“似動”現象,呈現出斑駁的肌理,燦爛的色澤。主要以一種濃淡不一的藍色乳光釉,在瑩光般幽雅的藍色中,閃爍著紅色或紫色斑塊。詩如“鈞釉有青亦有紫,紫者麗色輝千春”,以紅、紫為基礎,暈散浸漫、熔融交輝,形如流云,燦如彩霞般美麗的“窯變”釉彩意象。突破于青色、白色釉的靜態、冷漠,被后人形容為“雨過天晴泛紅霞,夕陽紫翠忽成嵐”,是“燒出來的詩情畫意”。一反當時以青釉、白釉一統天下的局面。使色彩單調的釉色,披上了五彩的盛裝。猶似在沉靜素雅的氣氛中,忽然一曲扣人心弦的演奏后,驀然爆起的如雷掌聲,興起無窮的向往和激情!如果說青與白釉色質為代表的宋瓷“溫潤如玉,平淡一色”的優美風格,那么宋鈞窯變的釉色質則彰顯“五色絢爛,漸老漸熟”的壯麗美學韻味。鈞窯釉的脈絡被后來的景德鎮窯繼承和發展。鈞瓷由于胎黑質粗,因而要求釉層掛得“厚如堆脂”,乳濁性、覆蓋力強。而景德鎮窯由于胎質潔白,釉層掛得相對較薄,流動性大,干凈利落、酣暢淋漓。更顯得釉面晶瑩透徹、寶光四溢。特別是以銅紅釉色窯變為主的火焰紅、三陽開泰、郎窯紅釉,釉層表面光潔明亮,玻璃質感極強,有如升騰燃燒的火苗向上竄動,紅黃色輝映“若火之如燃,泉之始達”迎合了民間向往的“紅運高照、大吉大利”的審美理想。如霽紅釉、郎紅釉、鳳凰衣釉、美人醉、雨絲花釉等獨具自然天成,美學意蘊的名貴釉色。將高溫窯變釉彩的燒造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最新高度,美輪美奐,妙造韻絕的最美境界。
阿恩海姆在《藝術與視知覺》中說:“談到表情作用色彩勝過形狀一籌,那落日的余暉以及地中海的碧藍色彩所傳達的表情,是任何確定的形狀也望塵莫及的”。色彩雖然是抽象,不直接表現什么具體形象而“偶似云水山岳,但不是山岳,而是山岳就畫”。它是一種語言,傳遞了一種心情,一種象征。卻能通過藝術想象和聯想及創造性思維活動,產生最美的藝術形象。正如古人所說的:“神用象通,情變所孕”?!毒暗骆偺珍洝氛f“窯變,火性幻化天然而成,故以釉作幻色物態”,窯變釉彩所造成的圖像闡釋相類似于某種自然形態而循入藝術的空間領域,對應于大自然氣象萬千的抽象物態。
釉彩所呈現的幻色物態是一種朦朧若現的色彩感悟與象征,正如劉熙載云:“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綠寫之”。“煙霞”“草綠”的色彩正是云山、春天的形態提取、分離與表現的抽象寫照,與自然的節律相合拍,相默契。“山川氣象,以渾為宗”(笪重光),這種“渾”實際上是一種“山川”垂天麗象色、光、形、混沌的眼、抽象的幕。中國的抽象從來就服從于中國美學,服從于超空靈的道禪觀念,是因“得意忘象,超乎象外”之純粹精神性追求。
水,柔性的,“萬物皆有常形,唯水不然”(蘇軾語)。窯變釉彩如行云流水漫無定律且無常形,如瀑布般直瀉而下,驟雨般忽然而至,氣勢雄渾,太華千尋,流動變化出春綠、夏碧、秋紅、冬藍之美的“郁然有彩”,在波動垂流的紋理中暈散出通體紫、紅、青、黃、綠、藍五色交輝的色澤中,飄逸出晚霞浮泛于蔚藍天際;流云在霞光中游移,營造起嵐光煙霽、彩虹飛峙、山川云影、雪山圣域般象外之景。用斑斕多姿的色彩、詩意、勾繪出自然美麗蒼穹般的神奇。是透過抽象的方式有意識地接近自然的萬物本質,是自然美的藝術再造體,是自然界云霞山色明晦變幻瞬間的精彩定格。

窯變釉彩是自然天成與科學藝術美的結合體,它的色彩飽和度、光澤射線、晶體結構和形制肌理都表現出與自然相和諧的規律性。同時又受益于傳統的美學思想觀念,從有意無意間得之為上,是謂自然,自然之美,乃為大美,大美不雕。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非工復非匠,云構發自然”等贊頌了不露手工痕跡,不假人工雕飾的天然美。是主觀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構就了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燦爛的靈境。涵映于“超四維”詩意的審美指向,其如“暈如雨后霽霞飛”;“雨過天晴紅琢玉”;“峽谷飛瀑兔絲縷,窯變奇景天外天”;“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鮮明艷似美人霽,熱烈真如火焰紅”等詩性飚發感動和感染,更是一種藝術詩境層深的拓展。
窯變釉彩的燒造成功,“蓋因窯火精華凝結,偶然獨鐘,天然奇色,光怪可愛”《南窯筆記》。主要受益于窯火天工的魅力,是所謂“如兼金入爐,重加鍛煉,火候稍差,前功盡棄”,在窯中錘煉成金的物品,如宗教所言“得到了拯救的美的物品”,也即“妙美之品”。禪語曰:“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這似乎是一句玩笑話,但細細品味,便能頓悟其中道理。譬如那些追求畫得近乎完美的,過于細膩艷俗,“縷金錯彩、雕繢滿眼”及飾反俗的陶瓷裝飾,只不過是一種“繁縟之美”。反之,與雕繢之美交相輝映的那種“芙蓉出水”的自然之美,那種不受拘束“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渾然而成的窯中變化,超然而神奇的幻象是“入火借其流淌,顏色變化聽其自然,而非有意預定為某色”的必然結果。由不得你可求,但可以想象。雖然窯變現象給設計者一份美好的期待,然而完美的作品,絢麗的釉彩便是這份期待的最好詮釋,卻是在稍不留意當中產生出海市蜃樓般的夢幻景色,是得到點化而修成詩意的正果。能給人以豁然開朗、激動人心的愉悅,身臨其境的審美享受。
參考文獻:
李澤厚、汝信主編《美學百科全書》1990年社科文獻版
熊廖著《中國陶瓷古籍集成》2000年江西科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