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yīng)曾經(jīng)提出一個疑問:“老子一再地強調(diào)入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然而如此純?nèi)巫匀坏慕Y(jié)果,一切事物的發(fā)展是否能達到預(yù)期的效果,這是很值得懷疑的。”這一疑問揭示出了老子“自然”思想中目的與方法之間的矛盾。實際上,老子“自然”思想中還存在著一個更深刻的矛盾,這就是自由與和諧的矛盾。這一矛盾深植于他的“道”論之中。雖然老子有他自己的解決辦法,但是,他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解決這一矛盾。
《老子·二十五章》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表明“自然”就是人所應(yīng)取法的最高價值。學界皆認為“自然”就是“自己如此”。陳鼓應(yīng)說:“所謂‘道法自然’,是說‘道’以它自己的狀況為依據(jù),以它內(nèi)在原因決定了本身的存在和運動,而不必靠外在其他的原因。”這使我們有理由認為,“自然”的根本意蘊就是強調(diào)事物動因的自主性和自由性,這種強調(diào)包含著對物自性的尊重。魏源就說:“自然者,性之謂也。”為了強調(diào)事物動因的自主性和自由性,就必須對外力作用予以否定。所以,《老子·六十四章》又說:“是以圣人……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輔”而不“為”,就是以“無為”保證事物依其自性而發(fā)展。這一思路落實到社會政治領(lǐng)域,就是《老子·五十七章》所謂“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落實到人性領(lǐng)域,就是莊子后學所謂“任其性命之情”,追求“同于禽獸居,族與萬物并”的“天放”。而實現(xiàn)“天放”的前提條件,同樣是“無為”政治:“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由上說明,“自然”的根本意蘊就是以“無為”保證事物依其自性而自由自主地發(fā)展。這意味著“自然”的根本價值就是自由。
那么,物自性自由自主地發(fā)展會不會使宇宙陷于無序的混亂之中呢?《老子·四十二章》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在老子看來,萬物皆由“道”所創(chuàng)生,必然具有某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因而,它們各依自性自由自主發(fā)展的結(jié)果,不是無序、混亂和沖突,而是“沖氣以為和。”《老子·十六章》也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名日常。”這也就是說,蕓蕓萬物各依其自性“自然”發(fā)展(“并作”),最終結(jié)果是回歸其本根,自有其“常”然的秩序而不會混亂。同理,在社會生活中,只要“圣人”“無為”,民眾的生存活動就能“白化”、“自正”、“自樸”,而歸于純樸的和諧。劉笑敢說:“道是老子的終極關(guān)切的象征符號,而‘自然’則是這種終極關(guān)切所寄托的最高價值。這種最高價值所向往的是人類社會的總體上或根本上的自然而然的秩序、自然而然的和諧。而這種人類社會的總體和諧與自然宇宙也必然是和諧的。”“和諧”固然是“自然”所向往的價值,但是,它還不是“自然”的根本意蘊。自由與和諧的統(tǒng)一才是老子之“自然”所追求的完整價值。
那么,蕓蕓眾物的自由發(fā)展就真的會走向和諧而并非沖突嗎?這乃是老子的“自然”思想中真正令人懷疑之處。應(yīng)當說,萬物自由發(fā)展的結(jié)果,其沖突性是必不可免的。但是,在老子這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矛盾,因為他的“道”論已經(jīng)給了自由與和諧之矛盾以德性論的圓滿解決。《老子·三十四章》說:“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大道”可左可右,表明“大道”無目的、無意志。但是,“大道”卻創(chuàng)生了宇宙萬物,因其無目的、無意識,因而也就沒有占有欲,這就顯示出一種“生而不有”、“長而不宰”、“功成而不居”的偉大品性,這就是“大道”的“無為”之性,老子稱之為“玄德”。而“大道”所具有的這種“無為”品性,正是宇宙萬物走向和諧的根據(jù)。這即是說,正因為“大道”“無為”,所以,“無為”的品性也就內(nèi)在于“大道”所創(chuàng)生的宇宙萬物之中,而成為萬物之“自性”;也正因為萬物之“自性”皆“無為”,自然就不會相互沖突。老子懸設(shè)這樣一個“無為而無不為”的“大道”,就是要將“大道”的“無為”之性化為人間的“無為”之德,以消解人類的占有欲,避免人與人的沖突,使人類既能自由自主地生活,同時又能保持社會整體的和諧與安寧。老子用以解決社會個體的自由生存與社會整體的和諧之間矛盾沖突的方法,可謂一種德性論的解決方式。然而,當“無為”由原來消解外力作用以使事物自由發(fā)展的保障轉(zhuǎn)變?yōu)樯鐣€體之間避免沖突的內(nèi)在德性時,社會個體還有自由可言嗎?須知,老子的“無為”,不僅是“圣人無為”,而且還要“常使民無知無欲”。無知無欲就是無意識無目的。張爾岐說:“使民無知而不生分別之見,無欲而不起貪得之心。”為了消解社會的爭奪禍亂,竟要泯滅民眾的目的性與意識性,這種“無知無欲”之民有何自由可言?由此可知,老子“自然”思想發(fā)展的最終結(jié)果,是得到了和諧,卻犧牲了自由。這并不是對自由與和諧之矛盾的真正解決,而是對這一矛盾的取消。
即使不考慮“無為”對自由的犧牲,而只從“無為”消解人類的占有欲,以避免社會個體之間相互沖突的積極意義這一面說,這種德性論的解決方式也是有很大缺陷的。因為德性論的解決方式本質(zhì)上依靠的是道德自律,但這對于缺少道德自律精神的人來說N0是無效的。老子用以解決自由與和諧之間矛盾沖突的德性論解決方式及其缺陷是深植于他的“道”論之中的。《老子·二十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王弼注“獨立而不改”曰:“無物之匹,故曰獨立。”于此可知,老子的“道”乃是絕對的存在者,是包容一切的“一”,是至大無外的“大”;它無外界,不存在任何外部聯(lián)系。因此,它的存在不受任何外部事物的制約,它的運動也沒有任何外因的推動。它獨立存在,自由運動,是一個封閉的自組織系統(tǒng)。因此,它無法從宇宙萬物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制約的角度為事物的存在和運動提供權(quán)界意識,而只能提供事物自我制約的德性論思維,這就是老子“道”論的根本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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