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從狹義向廣義的延伸及其差異

摘要：有兩種對現代性概念的理解，一種是狹義的“現代性”；另一種是廣義的“現代性”。從積極的意義說，克服現代性的文化危機，實質就是拓展現代性內涵，使其由狹義的“現代性”向廣義的“現代性”延伸。本文集中討論了兩種“現代性”在時間觀念和烏托邦觀念上的差異。

關鍵詞：現代性；狹義的“現代性”；廣義的“現代性”；烏托邦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6-0038－04

“現代性”(modernity)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概念，對這個概念的理解也眾說紛紜。從歷史上看，它首先是一個開啟于啟蒙時代的文化觀念，象征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的到來。至于涉及到具體的問題上究竟“何謂現代性”，這需要再做進一步的深入討論和辨析。

一、狹義的“現代性”和廣義的“現代性”

雖然不同的學科或研究領域對現代性的理解分歧都比較大，但在哲學及其倫理學領域，對現代性的理解還是存在一定程度的共識，認為現代性的價值觀是對西方傳統的希臘文明和中世紀的基督教傳統的反叛而形成的一種文化斷裂或斷層。有學者稱現代性的文化價值觀念是一種無根基的“浮城”。由于目前的生態危機、信仰危機和認同危機等等使人們對現代性價值觀的合理性產生了置疑，所以，現代性價值由人們曾懷有的堅定的文化信念轉變成當前的褒貶不一、危機四伏的觀念。一些人認為，現代性之所以產生合法性危機，其緣由就在于背離傳統而失去了一種“深度文化”的制約，其解決方案為：只有通過回歸傳統才能徹底緩解現代危機；另一些人認為，現代性的合法性危機在于其沒有完全脫離傳統的藩籬，人類不但必須擺脫前現代的傳統觀念，還要徹底脫離現代性價值觀，將一切傳統消解掉而走向后現代，這就是否定一切的后現代主義。還有一種觀點就是對現代性價值持一種相對辯證的態度，認為現代性價值仍有自身內在的創生性，它仍是一項尚為完成的謀劃。

總的來看，這些關于現代性的思考所產生的分歧及其解決方案的巨大差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對現代性概念在理解上的異質性。只有充分認識這種異質性，才能在對現代性概念的理解上達成基本的或最起碼的共識，才能對如何解決現代性危機展開充分的辨析和討論。在筆者看來，在最基本的層面上應該有兩種對現代性概念的理解。一種是“狹義的現代性”，即啟蒙以來的現實的現代文化觀念。這種對現代性的理解認為，人類應該一勞永逸地擺脫傳統社會的價值觀念的束縛，相信科學技術、社會進化、歷史傳統的現時態的終結以及現代的瞬間永恒化。這種現代性價值觀念就是在現代社會中為現代人所珍惜的、當前占主導性地位或意識形態霸權的種種價值目標，如“工業化、都市化、技術化、官僚化、科學主義、工具主義、世俗化、平等主義以及唯物主義”田等等。狹義的“現代性”認為，今人優于古人，現代優于傳統，更為主要的是它以現代的與遠去的、過時的和消逝的時代相比較來突出當下現時代價值的基礎性、中心性地位。雖然，人們所目睹的感性的現代世界在持久地高速度運轉，似乎一切都在不停地變化，然而。支配每個人的現代性的一些基本價值卻處于相對的恒定狀態。甚至感性世界的變化速度越快，人們就越加迷信這些價值。比如說，洗衣機的功能在不斷更新，筆記本電腦不斷出現新的款式，計算機的程序在不斷地升級，手機的樣式在不斷地換代，在這種消費品的樣式不斷更新過程中，人會更加相信科技的力量是無窮的，相信現代的世界越來越“人性化”了，反倒認為人自身已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隨著感性世界的不斷變化，人也需要不斷更新換代或“升級”了。可見，在啟蒙以來的現代社會背后支撐著當下社會不斷發展、變化和演進的內在的動力和價值的綜合信念體系就是這種狹義的“現代性”。丹尼斯·史密斯在談到現代性問題時指出，有三種強大的支配性力量在左右著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代世界。第一種是現代的民族國家，利用龐大的官僚機構來控制和威脅民眾；第二種是現代科學，改進操縱自然界的工具來肯定人類對自然界的影響力，同時，也滲入世界的深處；第三種是資本主義，通過對利潤的系統化追逐，將全人類納入創造財富的活動當中。在丹尼斯·史密斯看來，當下的“現代性”的價值核心就是依靠這三種強大的力量為基礎，為了改善和提高生活水平而奮斗：過得更好，做得更好，得到的更好，向人們承諾了一個即將到來的更為美好的世俗天堂。《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一書歸納了這種狹義的“現代性”的一些基本特征：理性及主體性；“自由”構成現代性的根本價值；世俗化的“祛魅”的過程；宗教的位置。

另一種對現代性的理解便是廣義的“現代性”，其內涵是，在人類的歷史上每一個時代的人都認為自己的時代是優越于過去的，是對“現代”的一種價值確認。比如說，在西方中世紀人們就會認為有信仰的人優于擁有理性的人，與古希臘人及其社會相比，中世紀的人就是現代人，是新人，而中世紀的社會也就相應被稱為“現代社會”。單從這一點來看，狹義的“現代性”與廣義的“現代性”似乎并沒有什么區別，但是，如果深入到更深層和更具體的問題上，兩種現代性內涵上的差異就昭然若揭了。與前一種對現代性的理解不同，廣義的“現代性”不會把“現代”這一概念絕對化，而是把它看作相對的，也就是說，現代性自身在時間觀念上不應該是封閉的，而應該處于傳統深度文化和未來社會理想的歷史性的相互關聯中。馬克思思想就是持這樣一種現代性觀念，他不反對現代的自由與民主理念，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優于傳統專制主義的現代民主形式。但他不認為真正的自由與民主在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得到徹底實現，而是強調真正的自由與民主的實現是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過程，是處于過去和未來的中介而不斷的生成過程中。也只有真正能夠將“現代”把握為“生成”，需要從過去的文化傳統和未來的超驗社會理想中把握瞬間即逝的“現代”，那么，才能看到“現代”的具體真理。

將現代性區分為狹義的“現代性”和廣義的“現代性”，這種劃分有利于討論涉及現代性的一些具體問題，如現代性的內涵與展開、超越現代性、多元現代性以及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現代性與烏托邦之間的關系等等，能夠作到在理論觀點上有的放矢，明確支持或反對何種“現代性”，而不會將兩種“現代性”混為一談。此外，這種對現代性在概念的具體劃分從理論資源上說也是有據可循的，它相當于馬泰·卡林內斯庫將現代性區分為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和審美的“現代性”。在馬泰·卡林內斯庫看來，應該有兩種對現代性的理解，一種是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另一種是審美的“現代性”，在十九世紀前半期的某個時刻，在作為西方文明史一個階段的“現代性”同作為美學概念的“現代性”就發生了無法彌合的分裂。可以把資產階級的“現代性”概括為“進步的學說，相信科學技術造福人類的可能性，對時間的關切(可測度的時間，一種可以買賣從而像任何其他商品一樣具有可計算價格的時間)，對理性的崇拜，在抽象人文主義框架中得到界定的自由理想，還有實用主義和崇拜行動與成功的定向——所有這些都以各種不同程度聯系著邁向現代的斗爭，并在中產階級建立的勝利文明中作為核心觀念保有活力、得到張揚。”與之相對的是審美的“現代性”，它是對前者的合理否定與拒斥而將現代性的內涵給予積極的擴展，它“將導致先鋒派產生的現代性，自其浪漫派的開端即傾向于激進的反資產階級態度。”類似于馬泰·卡林內斯庫對現代性劃分方式的還有德國哲學家魏爾默提出的啟蒙的“現代性”和浪漫的“現代性”。與這些對現代性的具體理解方式相比，筆者認為，將現代性區分為狹義的“現代性”和廣義的“現代性”，對下文討論兩種“現代性”在時間觀念和烏托邦觀念上的差異也許更為清晰和集中。

二、兩種“現代性”在時間觀念上的差異

狹義的“現代性”和廣義的“現代性”在時間觀念上的差異也表現得非常明顯。從時間觀念上可以把狹義的“現代性”解釋為與傳統文化特征相對立的文化狀態，把瞬間的“現在”或“現時態”作為歷史的終極圭臬，把當下狀況加以絕對化而使現實歷史趨于永恒。在狹義的“現代性”這一價值體系中，人們完整的生活世界中的時間觀念就被抽象的“現在”切割成碎片，“過于”永遠消失，“未來”尚未生成，人們被封閉在永恒的“現在”，不再需要過多的記憶與想象，“那么在這一被割裂的時間里，現在與未來和過去就無可救藥地被割斷了，致使了解歷史成為不可能。”換言之，這種狹義的“現代性”就是把那種短暫的、易失的、偶然的東西當成永恒和不變的，從時尚的事物中抽取出永恒的持久。這樣，普遍、永恒與絕對就不再是對人的本質的一種價值和意義的提升與展現，不再是與當下現實相對的“應然”的理想狀態，而是人在即時享樂中就可以切實感受到的瞬間體驗，即便它往往成為了“泡影”而破裂，人們也往往樂此不疲。這是現代文化的一個悖論。在西方傳統社會中，神或上帝成為人們的信仰而處于永恒的“不在場”狀態，它是超驗的終極實在，也是人們的心靈得以棲息的“精神家園”；在其中，人的貪欲得到了抑制、情感得到了升華。然而，啟蒙以來的現代性把神或上帝的屬性完全附著在“物”上，金錢和權力成了人們精神世界的主宰，這造成的后果是，無論在物質追求還是在精神生活上，人們都無法獲得終極性安慰，無法體驗本真性存在。人們只有在不停地、無限制地去追逐物質利益和享受商品的快感中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似乎才能有“家”的感覺，然而，這個“家”終歸是人的臨時處所，使人缺乏本體論意義上的安全感。鮑曼說：“現代文化也有一種獨特的悲劇特征：文化只有在漂泊中才真正地覺得是在家中?！逼渲械木売删驮谟冢F代人放棄了對普遍、永恒與絕對的形上追求，而只關注形下的“器物”層面，試圖建立與彼岸相對立的物質富饒的世俗的“人間天堂”。然而，若失去了前者的“關照”，現代人的理想就猶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樣缺乏深層的根基。因此。現代人的精神追求就會處于“無家可歸”的流浪狀態。只能在漂泊中不斷追逐新鮮感和刺激來獲得心理上的安慰或瞬間的永恒。

與狹義的“現代性”不同，廣義的“現代性”是以時間的未來向度為價值導向，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在相互關聯中作為一個整體不可分割，一切都處于生成和運動中，當下的瞬間都不具有任何的永恒意義。在廣義的“現代性”這一價值體系中，“現在”在時間范疇中不具有完全的獨立性，它必須在過去和未來的相互關聯中才具有完整的意義。這樣，屬于過去的傳統就不再當作被抽象的“現在”任意宰制的過時了的歷史事件的“垃圾堆”遭到隨意的拋棄，而是富含有豐富價值和意義的載體，將過去、現在和未來凝聚在一個統一體中，使不同的歷史階段之間保持一定的連續性，使人類的歷史成為一個意義的整體或總體。由此，未來的希望也不再是憑空產生的幻覺，它往往是以一定的形式蘊含或潛藏在過去的傳統中，通過不斷地回歸傳統來獲得創造未來的動力，“因而傳統恰恰具有一種開放性，不是向虛無之深淵敞開的開放性，而是一種建基于本真的、雖然也許是偶然的歷史之根源上的開放性。傳統永遠是一部尚未完結的歷史，永遠是一項未完成的事業。”用烏托邦是人類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想象與建構，它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浪漫主義恰恰就是對傳統社會中曾經存在的美好記憶或經歷的一種在更高層面上的回歸或重建。實際上，傳統社會絕對不會像浪漫主義所想象的那樣美好，甚至可能存在著一定的專制和獨裁，但是，相對當前人們生存于其中的當下社會來說，傳統社會中的一些理想或價值顯得更加彌足珍貴。通過回歸和重建一種希望，并在未來的社會中獲得某種程度的價值和意義的整合。

從“傳統與現代”或“過去與現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出發，啟蒙以來的狹義的“現代性”將過去的一切傳統都視為當下社會前進的負擔和阻力，人類似乎只有徹底擺脫一傳統的重負輕裝前行，才能走向歷史的未來。然而，事實證明：與過去的傳統徹底決裂帶來的后果是極為嚴重的。一方面，人不知從何而來，應該前往何方，人生陷入虛無主義，社會沉淪予相對主義；另方面，與傳統的徹底決裂，使人們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和本源，人生的意義和社會的終極理想缺失。失去了傳統的終極價值觀念制約，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完全相信資本主義社會能夠在現實的世俗社會中實現人類“理想王國”的夢想，既不需要浪漫主義對過去曾經擁有的美好生活和經歷的追憶，也不需要烏托邦理論去構想一種超越當下現實而又指向未來的理想社會，而是認為資本主義的現代性社會已經是脫離傳統而獨立的自在自為的自足性理想社會的“永恒在場”。正像福山所說的，人類再也不需要想象另一種未來的世界圖景，而只需要把資本主義發展以來確立的現代性價值作為人類歷史發展的最終鵠的，并將之向全球普遍化擴展就完全可以了。一般來說，一些批判哲學家所反對的都是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即狹義的“現代性”，而不是廣義的“現代性”。例如，韋伯把現代性解釋為工具理性日益增長的歷史性趨勢，吉登斯把現代性說成是一個充滿危險的難以駕馭的時代，海德格爾把現代性理解為技術主宰一切、只關注“存在者”而遺忘本源性“存在”的社會等等。

三、兩種“現代性”在烏托邦觀念上的差異

通過上述對兩種“現代性”內涵及其時間觀念上的差異，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兩種“現代性”在烏托邦觀念上的差異，而此種差異也證明了從狹義的“現代性”向廣義的“現代性”延伸的內在根據及其理由。由于強調與傳統文化價值的斷裂，將現代社會的價值理念脫離傳統深度文化與未來社會理想的規約，這導致狹義的“現代性”缺失一種自我超越、批判和反思的烏托邦維度。這種狹義的“現代性”表面上的“客觀中立”在各種深重的現代文化危機面前已無法掩蓋它欲完全替代烏托邦的同質化的宰制本性，對待烏托邦這一思想異端采取由排斥到滅絕的手段，其最終社會理想目標就是要通過純粹人為的精心構思和理性設計，把人放置在以人類工程學方法設計好的技術“鐵籠”(韋伯語)里。

其實，啟蒙時代伊始的盧梭就充分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在他的理論視野中，現代人比西方傳統社會的人更加遠離“人之為人”的那些本質或本真狀態。原因在于現代人漸漸遠離自然純樸的生活方式，缺少超越世俗生活的至高的社會理想境界。現代人已經不再需要付諸更多想象力去構想一種超越現實的完美社會、健康社會，而是立足于當前的現狀去計劃人類可以把捉住的切近的未來；人通過精確地計算或理性地籌劃就能夠設計和創造未來的美好社會，歷史似乎成了現代人垂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在當前極度現代性的社會中，烏托邦觀念的缺失已不再是哲學家的一種預言，而是人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殘酷事實。烏托邦不再是“人之為人”的一種本質確證，而成了外在于人的可有可無的虛假觀念，具體表現就是，在現代社會中精確地計算和預測代替了人的豐富的想象和詩意地安居；人類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豐富了，大地卻貧瘠了，社會離散了，人的內心體驗也貧乏和干涸了；人變得越來越“精明能干”，可對各種關涉“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問題卻無能為力。這就是沒有烏托邦的世界所展現出來的灰暗的“世界圖景”，“如果烏托邦這塊沙漠中的綠洲枯干，展現出的就是一片平庸不堪和絕望無計的荒漠。”伽達默爾對現代社會的看法是“當今的時代是一個烏托邦精神已經死去的時代。過去的烏托邦一個個失去了它們神秘的光環，而新的、能鼓舞、激勵人們為之奮斗的烏托邦再也不會產生。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睘跬邪钏枷氲年I如必將使現代社會處于靜止，在這靜止的社會中人將變成為“物”，變成沒有崇高理想的、任由物欲和貪婪支配的“存在者”。

遵從狹義的“現代性”價值觀念的人必然認為，沒有超越現實世俗生活的烏托邦構想，人們遵循現代的“活命哲學”，也能夠生活得很快樂，正如沒有了傳統文化的倫理與習俗，人們仍可以生存于現代的法理秩序中。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相信“籠中人的神話”致使“永不在場”的烏托邦式倫理話語變得虛無縹緲的現代社會中，人已經被調整得十分適應他們的現實生活，被嵌入到現實的“物化意識”中。隨之，人的種種超驗可能性正是在這里被徹底遮蔽了。缺失烏托邦所導致的后果是極為嚴重的，正如曼海姆所強調指出的，烏托邦成份在人類思想和人類行動之中的完全消失意味著，人類的本性和發展將會呈現出某種全新的特征。烏托邦的消失會導致某種靜態的事態——就這種事態而言，人本身將會變得與事物沒有什么不同。而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就會面對我們所能夠想象的最大的悖論——也就是說，已經對生存達到了最高程度的理性控制的人，卻變得沒有任何理想，變成純粹由各種沖動組成的動物了。因此，在經歷了曲折漫長而又非常英勇的發展過程之后，恰恰在達到最明智的階段——在這里，歷史不再是某種具有盲目性的命運，而是越來越變成了人類自己的創造過程——的時候，人類卻由于放棄了各種烏托邦而可能失去其塑造歷史的意志，并且因此而失去其理解歷史的能力。

然而，由狹義的“現代性”所導致的諸種現代文化危機并不是無法克服的，而克服的途徑就是超越狹義的“現代性”。從某種角度說，要超越狹義的“現代性”，就必須尋找到“他者”的可替代性選擇，選擇超越當下現實的另一種可能性，以此來沖淡人們對現代性價值的固執性迷戀。因為從人類當前所面對的復雜形勢來看，“源自啟蒙運動理性的現代性理念如果不遭到反對的話，將最終導致全球性的災難——無論這種災難將以戰爭的形式還是以環境災難的形式出現?！比粢獮槿祟惿鐣奈磥戆l展構想種種可供選擇的模式，烏托邦觀念就不可或缺了，否則，單純依賴于狹義的“現代性”價值坐標系，得到的只能是為當下的現代社會生活作論證的“技術實托邦”，對此，詹姆遜的觀點顯得更為激進，他認為狹義的“現代性”中的“現代”是一個單維度的概念或偽概念，它沒有任何歷史性或未來性的東西，甚至由之決定的后現代性也不預示著未來，因為“在由‘現代’這個詞支配的概念領域之內，不可能對根本性的替代或變革進行理論闡述，甚至不可能對它進行想象。……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以稱作烏托邦的欲望全面代替現代性的主題。”烏托邦觀念存在的一個前提就是能夠將理想與現實區分開來，與當下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并執著于對理想的想象與建構。而固執于“技術實托邦”的狹義的“現代性”恰恰將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將人們的生存觀念導向完全世俗化的現實之中。如果要超越狹義的“現代性”而重新獲得一種健全的現代性意識，首要的就是必須從觀念上與當下的現代性保持一定的距離，將頑固不化的既定現實“融解”開。正如弗洛伊德指出在考察一種文明或文明的某一階段時，人們往往容易受到當代主導性價值因素的主觀影響，很難做出客觀和公允評價，只有首先從觀念上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保持某種程度的客觀公正的態度。他說：“在一般情況下，人們可以說是天真純樸地體驗他們的當前狀況的，但無法對其內容做出估計；在現實狀況能夠使人們取得用以判斷未來的有利地位之前，他們首先必須使自己和現狀保持一段距離——也就是說，必須把現狀當成過去?！?/p>

因此，從積極的意義說，克服現代文化危機并超越狹義的“現代性”，實質就是拓展“現代性”內涵，使之由狹義的“現代性”向廣義的“現代性”延伸。面對現代的文化危機。人類非常有必要亦有可能從烏托邦的獨特視角來考察、審視和批判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在價值觀念上的得與失，從而論證重建現代性的烏托邦維度，恢復其自我反思和批判的內在機制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使現代性成為一項尚未完成的謀劃，使人們相信歷史不會終結于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從廣義的“現代性”視角來看，“現代性的啟蒙理想始終承擔著‘烏托邦’的作用，作為人類前行永遠的遠景方向與批判源泉而存在于現實世界的彼岸?！F代性的平等、自由等理想或許將永遠沒有徹底實現的一天，但恰恰是這種‘非現實性’筑成了人類永恒不熄的‘烏托邦’夢想?！睉撜f，迄今為止人們對待烏托邦的方式大致可以歸納為兩類截然相反的態度。第一類態度把烏托邦作為照亮人類未來的希望的燈塔，作為歷史進步的內在的精神動力；第二類態度把烏托邦思想看作一種詛咒，反對把人的歷史當作神的歷史來設計。審視人類歷史的發展，我們能夠看到完全固守對待烏托邦的上述兩種態度中的任何一種，都會造成理論上的偏頗和實踐上的誤導，從而導致歷史性的悲劇。然而，在現代人的觀念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對待烏托邦的第二種態度即消極看待烏托邦，卻沒有領悟到缺失烏托邦觀念的社會發展或歷史存在所造成的惡果同樣是人類所不希望獲得的。目前，我們所親身經歷的不是烏托邦價值泛濫的時代，而是烏托邦嚴重貶值及其根基被現代性“挖空”的時代，所以，在現時代張揚烏托邦的價值不但有充分的根據，而且對拓展現代性的內涵，使之由狹義的“現代性”向廣義的“現代性”延伸有極為重要的特殊意義。盡管在人類已有的歷史上烏托邦確實難以與暴政、奴役和獨裁了卻“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但是，在現代人極端務實的態度恰恰威脅人類自身生存的時候，重溫烏托邦精神對現代人不無裨益。我們應該采取這種態度，“既然社會工程學的實際生活體驗已經把關于理想世界的整個思想搞得聲名狼藉，我們就不妨把眼光放得更遠大一些。這樣，也許就能再次領會到最初的烏托邦之夢在精神解放方面所擁有的生氣和活力吧?！?/p>

責任編輯 王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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