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圍城》的新寫實傾向

摘 要：《圍城》是錢鐘書的一部力作。它通過對方鴻漸為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人生世相的描寫，表現了生命在無聊和無望中的掙扎與消磨，在平凡瑣屑的敘述中，揭示了人生的虛無和生存的困境。無疑成為80年代新寫實小說的先聲。

關鍵詞：《圍城》；新寫實傾向

中圖分類號：1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6)04—0062—02

新寫實小說是80年代后期出現的一種小說思潮。這類小說以還原生活的寫實手法再現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它把小說的意義規定在描寫現實生活本身即生存過程之中。強調對生活原色的精確描寫，著重表現人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沖動，表現人在生存困境中的無奈和掙扎。它將“凡人瑣事”引入文學殿堂，把生存境況當作描寫對象，在對普通人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的抒寫中，展示主人公困窘尷尬甚至不幸的生存機遇，揭示生存的本質，在人性的挖掘上開拓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作為一種思潮，新寫實小說在80年代末90年代文學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至今盛行不衰。但這種創作現象實際上在40年代錢鐘書的小說中已經出現，本文擬從80年代后期的新寫實小說和《圍城》的對比中，來分析《圍城》的新寫實傾向。

作為一種具有現代意識的寫作潮流，80年代后期出現的新寫實小說，自然有了許多新的特點。和嚴肅文學相比，在題材的選取上，新寫實小說有意避開重大的社會題材和歷史事件，人物的塑造上，放棄傳統的現實主義對反映時代精神、體現社會本質趨向的典型人物的刻畫，描寫的對象不再集中于那些類似英雄的人物，而是著意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池莉的代表作《煩惱人生》，寫了一個叫印家厚的普通工人在一天的生活經歷，通過瑣碎的生活事件，展示了當代中國人平庸瑣屑的生存本相和對難以言說的無奈。在這個平凡的人物身上，我們看不到所謂的時代精神和本質趨向，而只是一個原生態的人，一個從我們身邊走進作品中的人。翻開錢鐘書的《圍城》，我們在方鴻漸的身上不難看出與印家厚相似的東西。方鴻漸雖然留過洋，但也只是個平凡的知識分子，他沒有光彩照人的個性，沒有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跟無數個普普通通的人一樣，經歷著戀愛婚姻事業的一座座圍城，在無聊中消磨人生。從中我們能感受到方鴻漸和印家厚同樣的對世事人生的看破和篤信命運的擺布，能聽得到同樣疲憊困頓的心靈呻吟，以及希望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人生的煩惱。錢鐘書和池莉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凡俗人生的本真形態，表現他們糾纏在日常瑣事中的煩惱、掙扎在欲望和無法滿足之間的痛苦、無限的追求和追求的無意義之間的矛盾。這種還原生活本相的寫作方式，力圖消除觀念形態的遮蔽，消解強加在生活現象上的所謂“本質”，表現出過去文學中少有的生存意識。這種“偏離時代主題”的寫作曾受到一些評論家的責難，有人批評錢鐘書，在40年代內憂外患十分嚴重的歷史環境中，看不到“圍城”外還有一個勞苦大眾正在為民族解放而斗爭的廣闊天地，對全面抗戰偉大悲壯的時代精神表現不充分，在光明和黑暗大決戰的時刻，未能抬頭贊美噴薄欲出的新中國的太陽，“只看到一切生存競爭的動物性，而忽略了生存競爭的社會階級斗爭意義”。這種傳統的批評觀有著明顯的為意識形態服務的特征，正像今天的研究者所說的“我們不能襲用革命現實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的觀念去規范《圍城》——不管你把它說成是革命現實主義的或批判現實主義的杰作，都因不合它的總體特征和根本精神而變成了一種歪曲，因而也不必用政治信仰和階級分析方法去評價《圍城》，因為《圍城》的諷刺和批判是基于一種文化哲學和人的存在哲學而非某一確定的政治信仰和階級觀念?！钡鼜囊粋€側面也反映出錢鐘書對40年代主流文學強烈政治權力色彩的創作原則的拒絕和背棄。《圍城》表現出的對普通人的生存困境的關注、對宏大敘事的消解，無疑影響了80年代后期的新寫實小說創作，也和后現代主義倡導的反英雄、反崇高的哲學思想不謀而和，我們不能不佩服錢鐘書這位學者型作家的開創性和前瞻性。

在敘述態度和敘述方式上，新寫實派采用一種所謂“還原”生活的“客觀”的敘述方式，敘述者持較少介入故事的態度，較難看到敘述人的議論或直接的情感評價。他們奉行“情感的零度介入”，在藝術上追求主體意向、情緒的隱匿、褒貶態度和愛憎情感的隱匿，從而最大限度的將作家的傾向性掩蓋起來，讓生活以本來面目呈現在讀者面前。在《一地雞毛》中，劉震云以不動聲色的平靜口吻敘述小林遭遇的林林總總，這敘述如同現實生活本身，創作主體的感受好像完全被排擠，只有按照日常經驗邏輯，依次呈現的各種瑣碎事件，從而真正寫出了一個社會生存中人人都會認同又都會感到無奈的人間。這種冷靜客觀寫實風格，在《圍城》中，同樣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小說的敘述者擺脫了五四以來啟蒙者和教誨者的角色，以一種平常的心態關注蕓蕓眾生的平常生活，平實的敘寫蘊涵著豐富的寓意，冷靜的語調寄托著人生的思考。不同于那些帶有強烈政治色彩和深邃歷史眼光的作家，錢鐘書不注重整體上反映時代生活，只在主人公人生旅行的敘述中，通過形形色色人物的描繪、人情世態的展示，來關照人類的生存困境，于生活的鱗鱗爪爪中，揭示出人生的本質。因為和現實的政治斗爭保持適當的距離，他總能把主觀情感潛藏在客觀的呈現之中，因而顯得冷靜超脫，從容不迫，對人生的洞察，人性的諷刺，也就具有了驚人的穿透力，從而使作品產生了超越時代，跨越時空的永恒性。在小說的敘述上他采用生活流式的敘事結構。不重情節的過分戲劇化，而重敘事的完全生活化；不重情節之間的因果邏輯關系，而重“生活的純態事實的原生美”；不重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而重生活細節的真實生動。通過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瑣事和細節，展示人物困窘尬尷尬的生存狀態?！秶恰芬灾魅斯娜松眯袨榫€索，依照生活時間的先后流程結構作品，擺脫了刻意的情節虛構。寫了一個游學回國的學生方鴻漸，在回國船上空虛無聊又遇上了一個放蕩不羈、耐不住寂寞的女性——香港的鮑小姐。二人打得火熱，但很快一切化為烏有，方鴻漸得到的僅是被玩弄的屈辱。船到上海后，百無聊奈之中又和船上相遇的國內大學同學、留法博士——官宦千金蘇文紈恢復了交往。經她介紹，認識了蘇文紈的表妹唐曉芙，一個甜美純真的少女。一面是方鴻漸暗中追求唐曉芙，一面是蘇小姐苦苦期待方的表白和求婚。到最后攤牌時，蘇惱羞成怒，唐也因誤解而去。事業不順，感情受傷，方鴻漸到內地教書，糊里糊涂地在無任何打算的情況下，中了孫柔佳溫柔的圈套。結婚之后，覺得自己要娶的不是這個人。新家和舊家兩個家庭之間的矛盾激化了他們之間的沖突，家庭就這樣不離而散。丟下了昨日的失望，懷著莫名的希望，方鴻漸又開始了新的流浪。這種生活流式的敘事結構使作品讀來自然流暢，真切生動，充滿生活的真實豐富與復雜。

在主題表現上，錢鐘書和新寫實作家們共同關注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揭示他們在現實的重壓下精神的磨損和個性的消亡，敢于正視不合理的生存環境對人的生命活力的窒息和壓抑。然而，由于大多數新寫實小說缺乏深刻的價值判斷，只注重展示主人公灰色平庸的生活以及被環境銷蝕、扭曲變形的性格和心態，缺乏崇高的豐體精神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深切關懷，因而主題開掘的深度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相比之下，錢鐘書作為一名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在人情世相的展示和辛辣的諷刺背后，始終懷著一顆知識分子的良知。他對中國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對立與沖突、文化價值的混亂與尷尬，予以了深切的關注與深廣的表現，他對人類在二十世紀面臨的精神困境有著深刻的體會和清醒的認識。他站在人類精神陣地的前沿，懷著一顆大悲之心，用他清晰而銳利的目光，揭開了知識分子在亂世里的心理特征，展示了二十世紀人類生存的困境。他銳利的筆觸直指人類精神的內核，表現了作家對人生命運的悲憫、憂慮和思索。正因為如此，《圍城》表現出了深廣的主題。雖然它沒有“反映出那個新人輩出、革命風起云涌的時代本質”‘“，但是在人性的挖掘、人類命運的思索上同樣達到了一個高度，同樣反映了一種“本質”?！秶恰窡o疑屬于二十世紀人類的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

《圍城》反映出來的這種新寫實傾向，并不是一種歷史的巧合，而是作品體現的現代意識，符合了新寫實的時代特征。《圍城》所反映的人生困境、指示的人生課題以及由此表達出的對人生的認識和八十年代中國社會人們的人生體驗有著驚人的共同性。它所揭示的愛情問題、婚姻問題、職業問題乃至人生萬事的“圍城”現象，是八十年代中國社會人們普遍感受到的問題。工業革命以來，現代文明的不斷發展，給人類帶來了物質的極大豐富，但與之俱來的是人的精神的空前危機。人生目的的消解、人的理想的淡化、人的奮斗精神的衰退，成了世界性精神運動的趨勢。特別是在資本主義世界，隨著工業化社會的不斷推進，孤獨和焦慮也隨之而來，人的價值與追求、人的出路面臨一次次的挑戰，現代人的精神危機感、人生的虛無與矛盾感似乎前所未有的擴張著。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兩次世界大戰的災難，把人類拋向了一個精神荒原，信念的支柱倒塌了，二戰后那些經歷創傷的一代年輕人，看不到希望。他們徘徊在痛苦與迷茫、悲傷與困惑之間，深感命運的不可預測，在虛無和頹廢中消磨人生。錢鐘書正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以他驚人的穿透力，洞見了現代文明的危機。在對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眾生相的揭露及其精神病態的分析中，站在哲學的高度對宇宙人生進行了更高一級的認知和思考，揭示了人類生存的圍城狀態。相比之下，這種蔓延世界的精神危機，在東方的文明古國還不顯得那么突出。三四十年代，當西方人開始對生存的意義進行全面反省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戰爭的漩渦之中，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安危還不允許人們進行過多的思考。建國后，沉浸在勝利中的人們，無暇顧及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占據他們內心更多的是翻身做主人的喜悅和對光明前途的向往。再加上建國后一段時間的文化閉關政策，這種現代西方的哲學思潮和文化思潮在中國還沒有形成搶灘登陸之勢。進入八十年代以后，雖然“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已經過去，但人們的內心依然充溢著深沉的苦澀，在人性的反思和人生意義的追尋中，不時流露出深刻的精神上的失望。這種心態與文化解禁后蜂擁而至的西方思潮很快產生了共鳴。同時商品經濟帶來的對人的異化、對原有的道德體系和價值判斷的沖擊，使人們越來越感受到追求與虛妄、嚴肅與荒誕的二律背反，越來越發現難以擺脫的人的自身的矛盾性和劣根性?！秶恰分械娜宋锖桶耸甏F實生活中的人物感受到的是同樣的問題、同一的困惑。我們從《圍城》在這一時期產生的又一次接受高潮中，不難看出這一點。新時期以來，當作家面臨文學觀念的變革，開始對“文學自身”進行探索、尋求創作題材和藝術方法的各種突破的時候，作為一種實驗性的小說思潮，新寫實在對八十年代社會心理和時代特征關注之際，和《圍城》這部作品的現代意識產生了跨時代的共鳴。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圍城》開創了新寫實小說的先河，它所表現出的開創性與前瞻性也給當代文學創作以新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