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的“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觀初探

摘 要：哈耶克在“自發秩序”觀基礎提出了“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觀。促成這一轉變的關鍵是哈耶克對人類行為規則的形成及作用的深入探討，他認為人類行為規則不是審慎思考設計的產物、是介于本能和理性之間的，其對人類合作秩序的擴展具有重大意義。自由、分立的財產和社會公正是維持“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主要積極因素，人的自然本能和政府強制權力是維持“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主要消極因素。

關鍵詞：哈耶克；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

中圖分類號：F091．35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6)04—0057—03

弗里德里克·A·哈耶克(Hayek)可能是20世紀最偉大的古典自由主義學者，從1924年他的第一篇論文面世，到使他名聲大振的《通向奴役之路》、如日中天之作《自由憲章》、再到他晚年的《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和馬克思一樣，哈耶克的目光幾乎勘察了人類知識的每一個領域。在長達6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他一直在追問著各種不同的理論問題，畢，生發表了有關經濟學、理論心理學、政治哲學、法律人類學、科學哲學等130篇文章和25本專著。哈耶克的“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觀念主要體現在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最重要和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叭祟惡献鞯臄U展秩序”可以說是哈耶克畢生學術追求的一個結晶，是對其20世紀50年代以后開始系統闡述的著名的“自發秩序”(spontaneousorder)思想的一個超越，是其對“資本主義”的制度實質進行探討的一個總結和升華。關于這一點，我們從學者汪丁丁對對“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理解中就可管窺一二：(1)這個秩序必須是“自發的”，非人為設計的。為了強調這一點，哈耶克曾長期使用從自然科學中借來的“spontaneousorder”這個詞，即“自發的秩序”。任何人為的整體設計都會最終破壞這一秩序的“創造性”。(2)除了市場那樣的“產權分立”之外，這個秩序必須是能夠“不斷擴展的”，從家庭內部的分工，擴展到部落之間的分工，再擴展到國際分工，……直到全人類都被納入這個合作的秩序內。本尼迪科特或諾斯研究的那些原始部落，雖然有自發的交易，卻無法不斷地擴展到部族以外。要想不斷地擴展合作秩序，“超個人的規則”(如法律)必須受到尊重，道德與文明程度必須相應地提高。自然狀態下的人是不可能適合于擴展秩序的。在我看來，正是由于擴展秩序概念的這第二個重要內容，哈耶克放棄使用“自發秩序”而代之以“擴展秩序”的名稱。事實上，哈耶克雖然乎生孜孜求索、不斷尋求學術的超越，但其思想卻具有高度的一貫性和連續性，他一生著述的基本意圖是十分單一而清楚的，即“希望向人們展示，任何形式的社會主義都是災難性的，良好的社會必須是一個實行自由主義制度、市場經濟與法治的社會?！彼吷Φ哪繕司驮谟凇爸厣旯诺渥杂芍髁x的基本理論，回答古典自由主義受到的挑戰與批評，并為古典自由主義提供新的知識論基礎?！边@也是我們理解把握哈耶克思想的一個關鍵點。

一、“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立論基礎：哈耶克理性有限的認識論

在西方思想者的歷史上，從蘇格拉底開始，或者我們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米利都學派的泰勒斯，在每一位思想者的意識里都有一種理念是他們為之守護的底線，這種理念我們可以把它稱作“元理念”。這種“元理念”所包含的是對這個世界的最基本的認識與看法。這種“元理念”的系統化與理論化我們將之稱為認識論，或者知識論。換句話說，所謂的認識論其研究的是“人類認識的本質及其發展過程”。16世紀以來，認識論問題在西方哲學中的中心地位日益突出，成為了構造哲學體系的出發點。對于這個問題，不同思想者選擇了不同的路徑，總體上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演進理性主義，一類是建構理性主義。在認識論上，哈耶克受到馬赫和康德的影響，尤其是康德，他通過對康德批判理性的重新審視，通過對理性建構主義的批判，通過對理性能力的深刻反思而提出了有限理性論。哈耶克有限理性的認識論主要建立在他的“分立的個人知識”和個人“必然無知”的基礎上。最初是在20世紀30年代，哈耶克提出了在“知”意義上的分立知識觀，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分立的個人知識”，即一種為關系于“特定時空下的情勢”的不同個人所分散擁有的知識。”’知識只會作為個人的知識而存在，所謂整個社會的知識，只是一種比喻而已。所有個人的知識的總和，絕不是作為一種整合過的整體知識而存在的。這種所有個人的知識的確存在，但卻是以分散的、不完全的、有時甚至是彼此沖突的信念的形式散存于個人之間的，因此如何能夠做到人人都從這種知識中獲益，便成了一個我們必須正視的大問題。由于沒有先驗整體的人類知識，個人不可能去把握這種知識，因此，個人明確的知識是有限的。在此基礎上，哈耶克又深邃的寫到“蘇格拉底認為，承認我們的無知，乃是開啟智慧之母。蘇氏的這一名言對于我們理解和認識社會有著深刻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我們理解社會的首要條件；我們漸漸認識到，人對于諸多有助于實現其目標的力量往往處于必然的無知狀態之中?！惫藢τ谧约豪碚摰慕嫞钪饕氖峭ㄟ^確立“無知”這個核心概念來實現的，因為正是無知這一概念的引人才有可能使所謂行動者理性有限的觀念具有真實的意義，并使真實的社會行為規則得以獨立于行動者對它們的辨識而存在。在此意義上，構成哈耶克社會政治哲學之全部基礎的乃是一種關于知識的理論，這一理論最為重要的特征乃是哈耶克對“人之無知”的強調。

二、“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生成：人類文明自然演進的結果

哈耶克的立論是以這樣一個問題為起點：人類是如何從早期原始社會休戚與共的小部落，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的“傳令官聲音所及的范圍之內”發展成廣土眾民、和睦相處并形成巨大而復雜交往關系的巨型社會的呢?哈耶克認為有助益的社會秩序具有進化的“理性不及”的性質，它是人類文明自然演化的一種產物，正如他在書中所論證的“這種不尋常的秩序的形成，以及存在著目前這種規模和結構的人類，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一些逐漸演化出來的人類行為規則，特別是有關私有財產、誠信、契約、交換、貿易、競爭、收獲和私生活的規則。它們不是通過本能，而是經由傳統、教育和模仿代代相傳，其主要內容則是一些劃定了個人決定之可調整范圍的禁令(“不得如何”)。人類通過發展和學會遵守一些往往禁止他按本能行事的規則(先是在狹小的部落里，然后又擴展到更大的范圍)，從而不再依靠對事物的共同感受，由此建立了文明。”“我們的文明，不管是它的起源還是它的維持，都取決于這樣一件事情，它的準確表述，就是在人類合作中不斷擴展的秩序?！惫藢θ祟惡献鞯臄U展秩序是出于自然演進的主張是同他對建構理性主義關于社會秩序是“審慎思考之設計的產物”的觀點的批駁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從人的“有限理性”觀出發，認為這種精確設計的人類秩序純粹是人的“致命的自負”。

三、“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維持：自由、分立的財產和社會公正

哈耶克對自由的理解不同于西方一些持積極自由觀的學者：如伏爾泰的“自由者，可隨心所欲之謂也”、邊沁的“每一條法律都是罪惡，因為每一條法律都是對自由的破壞”、羅素的“自由就是我們實現自己的愿望不存在障礙”等等。哈耶克認為自由應該有限度的，即消極的自由。“所謂自由的人，是一個在和平年代不再受其共同體具體的共同目標束縛的人。這種個人決定的自由之成為可能，是因為規定了明確的個人權利(例如財產權)，并界定了每個人能夠把自己所掌握的手段用于個人目標的范圍。也就是說，為每個人都規定了一塊公認的自由領地?！睘榱苏f明自由和擴展秩序的關系，哈耶克列舉了最早形成現代獨特文明的地中海周圍地區。因為在這個地方個人具有可以根據自己的以及他可以加入其中的不管哪個群體的知識和愿望，自己可以決定如何利用具體的物品，同時個人可以自由支配私人領域以及特定物品的權利能夠從這人轉移給那人的方式都得到了承認。哈耶克認為個人自由對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維持起著重要的作用，“這種助長了私人目標多樣化的秩序，只有在我愿意稱之為分立的財產基礎上才能夠形成，這是梅因對通常稱為私有財產的更為準確的用語。如果說分立的財產是任何先進文明中道德的核心，那么似乎是古希臘人最早認識到，它也同個人自由密不可分?！?/p>

分立的財產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私有財產，哈耶克改稱它為“分立的財產”。哈耶克引用洛克的“哪里沒有財產，哪里就沒有正義”的思想來論證自己的觀點?！耙氡ＷC個人之間的和平合作這一繁榮的基礎，政權必須維護公正，而不承認私有財產，公正也不可能存在：‘無財產的地方亦無公’正’這一命題，就像歐幾里德幾何學中的任何證明一樣確定：因為所謂財產的觀念，就是指對事物的權利，而被冠之以不公正之名的觀念，就是指對這種權利的侵犯或踐踏；顯然，這些觀念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這些名稱就是因此而賦予它們的，我確信這一命題是正確的，就像三角形的三角之和等于兩個直角之和一樣正確?！惫苏J為“分立的財產”對“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們的整個生產規模變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為我們通過各有其主的財產的市場交換過程，能夠利用廣泛分布的有關具體事實的知識，來配置各有其主的資源……并且不管他們是否有此意圖，他們能夠通過利用這些資源，為相距遙遠素不相識的個人的需求提供服務。”

在哈耶克那里公正指的是政府對個人財產權的尊重和維護。正如文中所言“分立的財產得到承認，顯然標志著文明的開始，規范產權的規則似乎是一切道德的關鍵之所在。”哈耶克認為要想實現社會的公正，應該制定明確的法律對個人的財產權力進行保護，哈耶克對法律在保護個人財產權方面的作用寄予極高的期望。他引用薩維尼的闡述來論證自己的觀點“若想使自由的人生活在一起，讓他們在各自的發展中相互支持而不是相互妨礙，就必須承認有一道無形的界線，保證在此界線之內每個人的生活和勞作享有一定的自由空間。劃定這一界線和每個人自由范圍的規則，就是法律。”同時，他也認為如果人類實行的法律不是明確規定了所有權和財產交換的一般規則，而是“規定讓最普遍的美德擁有最大財富，……，而天然的模糊性和每個人的自負，使德性極不確定，因此從這種法律中產生不出任何明確的規則，這必然立刻導致社會的全面解體?！?/p>

四、“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主要威脅因素：人的自然本能和政府強制權力

對“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維持的威脅因素首先就是人的休戚與共和利他主義的本能。哈耶克認為這些本能適用于流動的小部落或群體的生活，適用于自己團體中的成員，卻不適用于外人。這些由遺傳而得到繼承的本能，主導著一個群體內的合作，而這種合作必然范圍狹小，僅限于相互了解和信任的同胞之間的交往。因此，這些小團體中的成員只能以如下方式生存：孤立的人不久就會成為死人。哈耶克同時也認為休戚與共和利他主義，在促成自愿合作方面繼續保持著一定的重要性，盡管它們本身并不能給更加擴展的秩序創造基礎。而正是由于休戚與共和利他主義這種人的本能的價值二重性給“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維持帶來了挑戰：“我們現在的一部分困難在于，為了能夠遵守不同的規則，同時生活在不同類型的秩序中，我們必須不斷地調整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感情。如果我們把微觀組織(例如小部落或小群體或我們家庭)中的那種一成不變的、不加限制的規則，用于宏觀組織(如我們更為廣大的文明)——我們的本能和情感欲望經常使我們愿意這樣做——我們就會毀了它。但是，假如我們總是把擴展秩序中的規則用于我們較為親密的群體，我們也會使它陷入四分五裂?！?/p>

對于“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威脅因素，哈耶克最擔心的就是政府的強制權力。“這種自發秩序的大多數缺陷和失效，多是因為有人試圖干涉甚至阻礙它的機制運行，或是想改進它的具體結果。這種干預自發秩序的企圖，很少會造成符合人們愿望的后果，因為決定這些秩序的，是任何執行這種干預的人都無從知道的許多具體事實?！彼e了羅馬、古中國等例子來表達自己的擔憂。羅馬帝國曾經是為世界提供了建立在個人財產絕對觀念上的一個私法楷模，有力的促進了羅馬文明的進程。但是隨著羅馬的中央政府日益取消了創業的自由，這種最早出現的擴展秩序才開始衰落并最終崩潰。哈耶克寫到，“這個過程一再出現：文明可以擴展，但是在接管了公民日常事務處理權的政府的統治下，它不太可能得到很大發展。如果沒有一個把保護私有財產作為自己主要目標的政府，似乎不太可能發展出先進的文明，但是由此引起的進一步的進化和成長過程，卻一再被“強大的”政府所中斷。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個人免于同胞暴力的政府，使一個日益復雜的自發秩序的進化和自愿合作成為可能。但是它們為了貫徹自以為更大的智慧，不讓各種社會制度隨意發展，遲早會濫用這種權力，壓制它們原來所保護的自由。”

五、本文總結

哈耶克“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實質就是指西方的市場經濟秩序，哈耶克之所以能超越“自發秩序”的觀念而提出“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關鍵一點就是哈耶克重新認識了法律等人類行為規則在市場經濟秩序良性擴展中的重要作用，看到了通過法律規則保護的個人自由、分立的財產等對市場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看到了法律規則對人的自然本能和政府強制權力的超越限制作用。這一思想也越來越得到學者們的贊同，學者錢潁一就認為“一個好的市場經濟體制和一個壞的市場經濟體制的差別就在于有沒有好的(即較完善)法治基礎。法治通過其兩個經濟作用來為市場經濟提供制度保障。法治的第一個作用是約束政府，即約束政府對經濟活動的任意干預。法治的第二個作用是約束經濟人的行為，其中包括產權的界定和保護合同法律的執行、公平判決、維護市場競爭?！蔽覈壳罢幱谏鐣D型期，正處于大力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階段，客觀的說，我國的市場經濟發育還相當不完善，特別是關于市場經濟的法治規范問題、產權問題、公民自由創業權利的尊重問題，家族經濟、政府權力對市場的過度介入等問題還比較突出，同時也存在一些爭議。實際上，我國現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育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失序、失范現象與產權界定模糊、法治不力、政府作為不當等等有著相當高的關聯度。哈耶克關于“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的觀點對我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啟迪意義應該說還是很大的。

但是，我們在吸收借鑒哈耶克思想精華的同時也應該注意到哈耶克思想所存在的局限性，而不能盲目照搬。哈耶克思想遵循的實質上是一種個體主義方法論，即將分析的邏輯起點置于個體之上。但是人類的一切知識是不是以分立的個人知識為其存在狀態?有沒有聯合的集體知識?分立的個人知識能不能囊括人類的全部知識?對于這些疑問，哈耶克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有關以集體狀態存在元知識仍然是懸而未決的問題。另外，哈耶克對社會主義的理解也存在偏差“哈耶克視域中的社會主義……是一種廢除私有制，實行中央高度計劃的制度與方法……它的認識論基礎是建構理性主義……社會主義必然導致以權力為目標，從而必然走向獨裁?！标P于這一點鄧正來先生也指出：“一方面，哈耶克是二十世紀最為重要且最具原創力的社會理論家之一，而另一方面，他則是二十世紀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最為重要的捍衛者之一，是各種形式的集體主義的堅定批判者和古典自由主義的弘揚者?！币蚨斑@構成了哈耶克自由主義中意識形態的封閉性與其學術研究的開放性之間的高度緊張”。也正是這種緊張關系嚴重妨礙了人們對他在理解人類社會秩序及其論證方法層面所作貢獻的認識。哈耶克不是一個圣人，他的出現是時代的產物，他無法擺脫這個時代給予他的土壤，也無法擺脫這個時代賦予他的歷史使命。其對市場經濟秩序的論述也是以西方國家為背景，對于像中國這樣的轉軌國家的市場秩序培育問題沒有直接涉及。所以，哈耶克思想要怎樣為中國當代所借鑒和應用是中國思想界所不能回避的重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