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聽過青年人自殺,或者中年人自殺,很少聽說老年人自殺,為什么?
我打量著車窗外的行人。
一個男人把頭伸進車窗,問,是找工人嗎?你是找工人嗎?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開車。
我靠近人行道緩慢地行進,一些人在街角的一輛藍色長車前等待著。我穿過這條街道,看到另一條街道的人行道上還有一些工人在等待工作。我把車停下來。
一個男人走到車前,隔著玻璃問我,要工人嗎?你需要工人嗎?
我看了他一眼,說,不。然后,加快車速甩開他們,迅速離開了廣場。
我本能上還有些不信任這些人。
我決定自殺,要找一個人幫助自己。他需要錢,并且忠誠。
我找到一個士兵,帶他到自己的墓地。我對士兵說,這里有一個坑。明天早晨六點,你到這里來,你喊我兩聲:巴迪先生!巴迪先生!要是我回答你,你就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拉上來。車里有20萬塊錢,你把錢拿去,然后離開這里。要是我沒有回答,你就向坑里的我填上20鍬土。然后把錢拿走,離開這里。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扣子,說,我怎么能向活人填土。我不想要這些錢,請求你帶我離開這里。
我沒有立即回答,望了望土坑,艱難地嘆了口氣,說,要是我還活著,我就會起來。你必須知道我不是瘋子。現在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你不是當過農民嗎?你就當你自己是在種地。你看這里種了這么多櫻桃樹,你就當我是那肥料吧……
他突然打開車門下了車,撒開腿狂奔著,接著跑遠了。
我還找到一個神學院的學生,帶他到我的墓地。我對他說,今晚我決定吞下我所有的安眠藥來到這個土坑躺下—睡覺。我希望你幫助的事情是:在黎明的時候,你像一個仁慈的兄弟那樣,來到這里,喊我兩聲,如果我不回答你,你就用土把我埋葬。
他說,你的決定跟我的信仰是沖突的。我們的身體受之于神,絕對不能摧殘它……
我打斷他,說,我不需要說教。我知道自殺是一種重大的罪孽。可是,不快樂也是一種罪。
他拒絕了我。下車時他邀請我喝咖啡。
我拒絕了。
我終于找到一個人,一個老人,職業是標本剝制師。這次很順利,交代清楚后,我問他還有什么問題,他說沒有。我又問他記得這個地方嗎?那棵最高的櫻桃樹是個不錯的標記。他說記得。
回程的路上,他說,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那時候我剛結婚不久,什么都不順。我簡直受夠了,所以決定……一了百了。一天早上,天還沒有亮,我放了一根繩子在車上。我開車去了米亞內。我到了一個櫻桃園,在那停下來,天還很黑。我把繩子往一棵樹上扔去,可是它沒有掛住。我試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行。于是我爬上樹,把繩子系得牢牢的。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軟軟的櫻桃,我吃了一顆,多肉多汁。我禁不住吃了一顆又一顆—突然我留意到太陽從山頂悠悠升起,整個櫻桃園熠熠生輝,美極了。這時,我聽到了一群孩子的歡笑聲,他們是一群要去上學的小學生。他們在樹下停住了,叫我大力搖一下樹枝。櫻桃落了一地,他們撿了吃。我很開心……后來,我從樹上下來,把剩下的櫻桃包起來,并把它們帶回家,我妻子還在睡覺。她醒了以后,也吃了一些櫻桃,她也覺得很好吃。離開她時我是想自殺的,卻抱了一些櫻桃回來。一顆微不足道的櫻桃救了我。
我滿不在乎地說,你吃了櫻桃,你的妻子也吃了,從此你們的生活開始好起來?
他看了我一眼,問,你不是土耳其人吧?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微笑著點點頭。
他說,一個土耳其人,去看醫生。他對醫生說,我的手指碰到身體就疼。碰到頭,頭便疼,碰到腿,腿便疼,摸肚子肚子疼,摸手手疼,摸到哪兒哪兒疼。醫生給他檢查以后說,你的身體沒有病,只是你的手指斷了。他回過頭接著說,老兄,你的腦袋病了,改變你對事物的看法吧!
我突然覺得很疲勞,我安安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不想再說話。
我把他送到博物館。
我問他,你要去干什么?我是說明天早上。
他看著我說,明天早上,黎明時我過來……叫兩聲:老兄,老兄……
我打斷說,是巴迪。
他說,巴迪。如果你回應我,便把你拉上來。
我說,如果我不回應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說,不,不會的。
我說,無論如何你要照做,不需要任何感情,只需要20鍬土。
他聳聳肩說,怎么可能!好吧,我照你告訴我的去辦。如果不是為了我的孩子,我才不會這么做呢。這事很難做……我會把你埋了,你別擔心。
我說,希望這錢能醫治你的孩子。要言而有信神才會保護你。
他說,希望你沒事。
我說,錢拿去吧。
他說,多謝你,現在不拿,等干完活再拿吧。
他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當他說到明天,呼喊著“巴迪”的時候,我悲傷極了。
路上一對情侶請求我幫他們照相。他們笑得很甜蜜。
我把車快速駛上環行道,不一會兒,又到了博物館門口。
我買了票,坐在臺階上等他,他在給學生上課。他看到了我。
我說,你好嗎?
他說,很好。
我說,我有事告訴你。
他說,說吧。
我說,你早上來找我的時候,帶兩塊石頭擲向我,我可能只是睡著了沒有死。
他點點頭,說,兩塊石頭不夠,我就多擲幾塊。
我說,再搖我一下,也許我還沒有死。
他邊走邊回頭。
我說,答應我。
他說,我不會說話不算數。
他要進入標本室了,我叫道,記住了,不要讓我失望。
我背著手,漫步在草坪旁。綠草如茵,彩霞滿天。一只貓從臺階上穿過。我坐下來,雙手抱臂,看著前方那一輪夕陽,掛在城市上空。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靜靜地看到日落的全過程。
夜深了,我關了自家的燈。
我打車來到櫻桃樹下,點燃一支煙,遠處是我居住過、又厭惡過的城市。夜晚的燈火使它通體透明,像一個夢……
天亮了,濕漉漉的朝陽從山頂悠悠升起。那個老人如約而至,他來到我的墳墓前,朝里喊:巴迪先生!巴迪先生!
我說,我在這兒!
老人朝頭上看了看,我在櫻桃樹上說,你想吃櫻桃吧?
他笑著點點頭。
然后,我使勁搖動櫻桃樹,無數的櫻桃落了一地。
(劉偉摘編自《現代人精神病歷本》,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