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的劉索拉
那年暑假,在北京三聯書店每逢雙休日,都會舉辦一些文化講座活動。因為我臨時的住處離三聯書店不遠,也就成了那些文化講座的??汀N幕v座涉及方方面面,因為興趣原因用心聽的不太多,事后多數就忘記了,倒是對劉索拉的印象比較深刻,她是一個好看也耐看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健談有見解的女人。
之前,我至少知道劉索拉在文學與音樂兩個圈子里走紅。對音樂我是外行,只知道她有許多先鋒性音樂作品,如《藍調在東方》、《六月雪》、《纏》等,還在北京舉行過獨唱音樂會。倒是她的文學讓我有些著迷。1985年她因為小說《你別無選擇》而驚動文壇,被視為中國真正的“現代派”小說,小說以她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同學為原型創作,寫得潑辣放肆、饒有趣味,雖然是虛構,筆下“迷惘的一代”的形象卻讓人悅服。作為“先鋒派小說”的第一批作家,她其后的小說多以音樂界生活為素材,筆下人物多為“迷惘的一代”,在“黑色幽默”的筆法下,表現出了當代中國的某種現實。我以為文學上,劉索拉最好的書是《女貞湯》。小說可以讀作四千年后大島上一個外來部落的傳奇,也可讀作一個有關女人的故事,小說寫得充滿男女之情和人間煙火,而“斷片”、“殘片”式的寫作結構,充滿了現代意識和傳統思想沖突。
憑心而論,那次講座,從劉索拉的開場白來看,給了我一個不好的印象。一開始,劉索拉就花了不少時間為《成長》這么一個新生不久的雜志做廣告。我猜測她這次來講座可能是山東畫報花錢請來的。山東畫報以《老照片》出名后,又搞《成長》,這初衷是不錯的,但我看過幾期《成長》后,不認為她辦得很好,《成長》的讀者對象沒有一個好的定位,她忽視了作為成長的主體青少年讀者群,她面對的似乎是學生。劉索拉還一個勁兒地說《成長》好,“你們現在最好就去三聯書店一層去買,要不我怎么好開講呢?”音樂與《成長》何干?我想,就算是《成長》上有你一篇談音樂的拼湊的文章,也不應強迫聽眾去買啊!
聽眾當然是沒那么容易受益惑的,到開講時,也不過幾位讀者手中有《成長》。最終劉索拉還是熱情地開講了。我是音樂的門外漢,更別說,她所談的爵士、搖滾、藍調什么的了。我來,原以為她還會談談她的文學,談談她的《你別無選擇》什么的,沒想到她只字不提。聽眾中有一個文學愛好者忍不住向她問起這個事,她說,“我一直是搞音樂的,談文學我談不出和音樂這么多。”我沒聽過她的音樂,但我感覺得到面前的這個女人,有一種東西讓我吸引,那就是她對音樂的那份真誠和投入。她說話時,往往伴著她的形體語言,讓人對音樂能產生一種感覺。這時的劉索拉是美麗的,她一襲黑衣,手足舞蹈地敘述自己的音樂,入情至境。音樂是劉索拉的性格。
劉索拉告訴我們,音樂其實離我們很近。她說當初搖滾是怎么起來的,不就是一幫不懂音樂的人搞起來的,文學何嘗不是這樣,第一個嘗試用筆寫作的人,他只知道他心里有許多故事想說給大家聽,沒有什么條條框框的隔膜。
外在上,劉索拉很洋氣,看得出她是一個穿名牌,用名牌的人。她手上甚至還戴有一枚碩大的淡水藍色戒指。有好事者問起這個戒指。劉索拉一臉興奮,說這是土耳其有名的鬼眼,在土耳其當地買的,土耳其有個風俗說戴上它可以辟邪。劉索拉自信地說很少有人像她一樣懂名牌?!拔艺J為日常生活更重要一些,從不把名牌當成場面上的服裝。好東西不一定是名牌,只要樣子好,不俗氣,我都喜歡。也喜歡好牌子、好服裝、適合我的服裝。你可以花很多錢買一件衣服,但不要說,而且不要讓人看出來它特別好。其實國外分得很清楚,什么牌子是給什么人的,在英國穿美國的名牌服裝就特別傻?!笨梢妱⑺骼目v橫捭闔和活潑自信。
劉索拉1983年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并留校任教。之后旅居英國,致力于使中國傳統音樂以一種新形象進入世界音樂界。這也許是劉索拉要到海外混的一個重要理由。只是我以為,音樂雖然沒有國界,但有民族文化基因,劉索拉作為一個女知識分子,她雖然有令人尊敬的學院派音樂背景,也有讓人感到親切的民間音樂方式,但她試圖打破與融合東西方音樂的努力,至少目前來看并不盡成功,中國傳統音樂在國際化浪潮中的作為前景并不美好。
大膽的莫言
那時我大約24歲,剛到北京流浪,有時間就寫點東西,因為不是為生存的,所以寫的不多,但寫得還算用心。有一些朋友,稱贊過我發表過的文章,說寫得樸素,自然,帶有自己真摯的感情,但又說小說不可以這樣寫的,你應該看看莫言。對于自己的寫作,有些我也是喜歡的,可深夜里再拿出來細讀,又發現有些地方其實還是可以寫得更好的,但一時又未必清楚那些寫的不好的地方癥結在哪里。寫作的痛苦折磨著我。
三十歲了,我的寫作還沒有形成穩定的經驗。改善寫作成了我的一個心結。特別在文學敘事上,我總是處理得很不好,寫作時經常面臨精神困境。朋友就多次向我建議讀讀莫言,說我的經歷和他相似,都從農村中來,又以農村為豐富的寫作礦藏。莫言是一個風頭人物,報刊上總是能見到他的影子,據說他同大江健三郎的私誼很好。大江健三郎倒是我喜歡的人,他認同的人也許真的有著與眾不同的份量。從此注意起莫言。
發現莫言,在我看來實在是一件很晚的事情。因為我的潛意識中,并不看好當代作家的東西,曾看過幾部獲得茅盾、魯迅文學獎的長篇,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他們都沒能給我一種精神上的震撼。我不知道,作家們對一些本來可以寫得更好的題材,為什么最終寫成了這個樣子,他們對人、物、景、大自然的感情流露,沒有給我充滿善意,真誠相待的感受。以后,我就很少看當代的作品了。盡管書架上,有不少這樣的書,但我很少拿起它們。這樣的情形下,走近莫言,就是一件被外力所干擾的偶然的事情了。
就讀起了莫言。作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一系列鄉土作品崛起的鄉土作家,莫言的寫作大膽、殘酷,充滿對人類想象力無限的進攻性,無論故事,還是人物,都是在一種古怪而炫目的氣氛下展開,澎湃得叫人驚嘆。莫言的味道,特別在敘述上他能接二連三給我們制造快感,而這種快感,很快就直逼內心深處我們最隱晦的那部分情感。我知道這種文字,我是寫不出來的,但能給我以某種寫作啟示。這是我第一次讀出了我國當代文學的某種精神素質。對于閱讀,我一直有一種偏好,那就是喜歡那種用心血寫成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是不難看出來的,只要當你用心去讀了,你會發現,那里有一種精神在吸納著你,而這種精神,是用一種氣息來讓人記住的。
一天晚上,同一些文化人聚會,有一位年長的文化記者感嘆文風的衰落,說弱肉強食的市場經濟時代,再也不會有像巴爾扎克、雨果式的大家問世了。還說他近距離地觀察過好多作家,發現這些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一個具有創作信仰的人,往往都是一些不道德的人,而且大部分還是壞人,他們性格猥瑣,盲目自信,自我欣賞,虛偽得很。
我年輕而多嘴,堅決地反對他的意見,但并不善辯。我說:“這不對的,信仰和道德并不矛盾,而市場經濟和創作信仰也并不是水火不容的,關鍵在于個人。我不知外國的情況怎樣,就在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個城里,就住著一個叫莫言的很不錯的作家,我想他的寫作就有一種精神向度在維系,他的許多作品還是很不錯的,沒有被時下這股文風所左右,不知你讀了沒有,你不這樣認為嗎?”在我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那位老者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是嗎?我不這樣認為,莫言的寫作,其實是沒有別的道路可走,才一直這樣下來的,雖說獨特,但也難于讓人捉摸。我明天正好要采訪莫言一個簽名售書活動,你愿意去嗎?”我當然高興。
但第二天,當我和這位記者一起來到莫言面前的時候,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不是我膽怯,因為,在他們密不透風的采訪中,我成了一個多余的人。但是,對自己喜歡的一個作家,我還是能感受到一種親切。我們告別時,我握了一下他的乎,莫言把他快要瞇成一條線的溫和的眼睛看著我,“我想我的文字其實就可以和你交流的?!蔽易詈笸怂谎?,發現他的身體原來還是很敦實的,寬肩,有一個很亮的大腦門,整個一個可愛的淳樸的樣子。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