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胡琴,斜掛在墻。閑時,二叔摘它下來,提在手里,夾一馬扎,到門口槐樹下,坐定,將胡琴立穩大腿。二叔微瞇了眼,吸一口氣,那弓就抖起來,甩出一聲聲高低起伏的調子。震得一樹麻雀,撲楞楞飛。
二叔只拉京戲。他的胡琴是給人伴奏的。卻只有灰塵圍繞著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細小的微粒跳著細小的舞蹈,急切地將二叔的抬頭紋填滿。
二叔在槐樹下拉琴,一直拉到28歲。
有人對二叔說,縣京劇團正招人呢。二叔說,哦。那人說,不去試試?二叔說,行。那人說,還不快走?二叔說,好。二叔扔下鋤頭,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縣城。二叔坐在那里,流著汗,一板一眼地拉。只拉幾下,劇團的老團長就擺擺手,可以了。二叔站起來,也不說話,鞠一躬,轉身就走。團長問,你干嘛?二叔說,不是淘汰了嗎?團長笑笑。很慈祥。他說,過幾天來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縣京劇團。臨時工。做雜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幫人排練,胡琴天天擦得锃亮。這樣二叔在拉琴時,周圍就不再有飛舞的塵埃。二叔額前的抬頭紋,逐漸變得清晰明亮,露出溝底多年的顏色。
團里的女演員,大都年輕貌美,身段迷人,這讓二叔很是興奮。二叔從沒見過這么多漂亮姑娘。他感覺她們的臉,都一樣白;她們的身子,都一樣軟。于是二叔想挑一個,當他的媳婦。二叔挑來挑去;就挑花了眼,認為哪個都不錯,放棄了哪個,都可惜。
團里開會,二叔坐在后排。團長說,要好好練,不要開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面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面長了細小的絨毛,很耐看。團長說,不要開小差,過幾天要彩排。二叔還在研究那個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過陽光。團長說,過幾天要彩排,然后送戲下鄉。二叔朝那耳朵,輕呵一口氣,刮倒一片絨毛。姑娘回過頭來,朝二叔笑,露出有些發黃的牙齒。二叔想,就這個了。
這個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頭。二叔說,我怎么樣?花旦說,好。二叔說,哪好?花旦說,哪都好。二叔說,那和我好吧?花旦說,不好。二叔說,為啥不好?花旦說,我是團長的人。二叔說,我知道你是團長的人,不但你是,團里姑娘都是。可是有一樣,他是玩玩你們,我是想娶你。花旦說,你說什么?二叔說,我是想娶你。花旦說,我問前一句。二叔說,他是玩玩你們。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勁大味足,像給二叔的半邊臉,潑灑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團長。團長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腫脹的枸杞。二叔說,我想和水蛇好。團長愣一下,關我啥事?二叔說,來請示你。團長說,私事不用請示。很慈祥。二叔說,我和她好后,你不能再碰她。團長說,你神經病。二叔說,你把全團姑娘都玩了,我知道。團長說,你神經病。二叔說,行不行?團長說,你臨時工吧?二叔說,是。團長說,你走吧。二叔說,好。轉身走。團長說,你干嘛?二叔說,回宿舍。團長說,不是回宿舍,是回鄉下。二叔便盯著老團長的襠部。他說,你那玩藝兒,還能用嗎?
二叔去找花旦。他說我要走了,團長讓走。花旦說,你傻。二叔說,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說,不跟。二叔說,那你讓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無人,說,好。軟軟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只摸了耳垂。二叔說,好薄!
二叔提著胡琴,回到鄉下。他把胡琴,斜掛上墻。閑時,二叔坐在槐樹下,練習他在劇團學到的曲目。有灰塵被他的顫弦驚起,圍著他跳起細小的舞蹈,將他明亮干凈的抬頭紋,急不可耐地填滿。
一年后,下鄉演出的縣劇團,輪到了二叔的村子。團長和花旦都來了,親切慰問了二叔。演出開始,二叔坐在臺下,把胡琴拉得震天響,配合著臺上花旦的唱腔。于是村人不再看戲,只看二叔。團長走到二叔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說,給個面子。很慈祥。二叔說,下鄉干嘛來?團長說,送戲。二叔說,你問問他們想聽誰拉?二叔聲音很大,村人開始起哄,要二叔上臺。團長在二叔旁邊坐下,說,你想搗亂?二叔說,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兩個肉球捏碎?老團長的臉,就白了。
二叔上了臺,點了花旦,問村人,行不行?村人齊聲說,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動作幅度。花旦開始咿呀呀唱,甩著寬大的水袖,扭著柔軟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并不下臺,問村人,還要不要?村人齊聲說,要啊!二叔就看著花旦,說,開始。花旦再一次唱起來,聲音凄慘動聽。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動對二叔說,我們再來!
就再來。二叔拉了整整一個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個下午。老團長坐在那里,臉色灰白。他不說話,也不阻止,捧著枸杞茶的手,一個勁兒抖。終于花旦把嗓子唱啞,發出母雞般的聲音。二叔站起來,迎向她。他發現花旦的眼底奔騰著淚水,只要一眨眼,那淚就會決堤。所以花旦大睜著眼,一動不動盯著二叔。她對二叔說,我把嗓子唱破了。二叔說,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紅色。二叔滿意地點頭。他說,很好。
二叔把胡琴舉向天空,怪叫一聲。胡琴從中間折斷,發出清脆久遠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遠,然后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說,好薄!
獨身一人的二叔,從此不再拉琴。
(責編/于衛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