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話題,南京人多半不愛聽。
依照行文慣例,先說好話“粉起”。
南京古稱金陵,從越王勾踐命范蠡筑城算起,迄今有2400多年歷史,先后有過諸如越城、丹陽、建業、秣陵、應天、江寧及天京等40多個稱謂。稱謂之多,在中國城市中恐怕要當第一。
金陵是“帝王州”,很多杰出人物都給過很高評價。影響最大者要數諸葛亮。赤壁戰前,他出使東吳,為其山川走勢震驚,嘆道:“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真帝王之宅也!”從此以后,金陵有了“虎踞龍盤”之稱。也正是這句話,誤了“以金陵為家”的無數梟雄。
其次,南朝謝玄暉在《入朝曲》中說的“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也很有影響。它是下列觀念的概括:金陵值得建都,是因為它擁有“天下第一”的江南財富。這倒沒有說錯。只是,將“帝王州”與“佳麗”連在一起,讓金陵著上濃艷脂粉,就注定要牽動鐵血男子的春心,注定要遭受金戈鐵馬的強暴。
左思的《三都賦》,竭盡鋪排之能事,將金陵壯麗躍然紙上。此賦一出,洛陽紙貴,迄今使南京人自豪。左思是西晉人,此前只東吳在此建都,已讓他說得“油爆爆”的,以為天下所無,足見起點之高。
所有稱贊有個共同點,即此處是“帝王州”。說得倒也熱鬧,只是經不起深究。后人都清楚,在金陵建都的王朝,逃脫不了兩種命運:不是偏安,就是短命,更多是兼而有之。列出來就一目了然:東吳43年;東晉103年;南朝的宋齊梁陳,依次是58年、23年、55年、32年;南唐38年;明朝276年;太平天國13年;中華民國38年。前后共10朝。粗略一看,明朝例外,既是“一統天下”,屬于“全國性的政權”,又有270多年國祚,不在偏安與短命之列。仔細斟酌就會發現,當中還有蹊蹺,明成祖朱棣就涉嫌“來路不明”。
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金陵建都,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長子朱標立為太子。四皇子朱棣晉封燕王,封地北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朱標病逝。這對雄心勃勃的朱棣來說,真是個天大的喜訊。在朱元璋的24個皇子中,朱棣能力最強,戰功最大,手下兵多將廣,太子封號只有落到他頭上才擱得平。
起初他也興奮了好一陣,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他知道父皇的心思——“立長不立賢”。他之前還有老二秦王,老三晉王。更讓他難受的是,父皇更可能將皇位傳給皇孫朱允炆。一想到這事,他就憤慨起來: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本事君臨天下?不行,我得想個法,讓父皇改變圣意,將皇位傳給戰功最大、威望最高的皇子,也就是我朱棣!想得倒美妙,至于如何得逞,卻讓他感到棘手,這位父皇從來就乾綱獨斷,不會受人擺布。何況他早就掂出,父皇對自己,有一種骨子里的冷漠。好幾次,因一點小過失,父皇就要廢他爵位,若非馬皇后和大臣阻止,早已將他貶為庶人。好在他總能立功,守衛大明王朝的北漠屏障,非他莫屬。盡管如此,父皇依然不見溫和。想到這點,心頭頓時一戰,寒意籠罩全身,所有盤算都猶豫起來。
于是,他選擇了韜晦。對了,很多好事都在韜晦中等來!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龍馭賓天,皇位傳給皇孫朱允炆,即明惠帝,年號建文,俗稱建文帝。更妙的是,實力不弱的老二秦王、老三晉王已先后病逝,沒有誰能阻擋他了。建文四年(1402年),朱棣揮師南下,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打進南京。建文帝在一場大火中消失,生死不明。朱棣如愿以償,奪了皇位,改元永樂,廟號明成祖。
這是朱元璋一直在防范的事!明成祖愧對先皇,怕死后見了面無言以對。永樂十八年(1420年),明朝遷都北京。從公元1368年至1420年,明朝在南京呆了52年。若僅是如此,這次變動只是遷都而已,不算短命,問題在于:明成祖是不是朱元璋的兒子,還需要進一步探討。
據《明太祖實錄》載,朱棣是馬皇后所生。依此而論,明成祖當然是朱元璋的親子;只是,史家對這個結論多不認可,因為《明太祖實錄》并非真實記錄,而是偽劣產品。明成祖登極后,根據自己的政治需要,派人對《明太祖實錄》作了大量篡改。為了將謊話扯圓,索性將太子朱標、老二秦王、老三晉王都說成馬皇后的親子。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病逝,朱棣升為老大,符合“立長不立賢”的慣例。再謊稱自己是正宮所生,是“嫡出”,由他繼承皇位,理所當然。
篡改歷史,有用,但也有限。史家漸漸考證出來,馬皇后只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過兒子,老大、老二、老三都是李淑妃生的。朱棣生母是誰?現代史家已有定論:是碩妃。碩妃其人,由于明成祖著意掩蓋,史料極少。過去人們只知她是蒙古人(一說高麗人),因“未足月而生子”,讓朱元璋懷疑“不貞”,用“鐵裙”之刑折磨至死。這個“未足月”而生下的兒子,史家認定就是明成祖。
第一個證據,在南京孝陵廟。該廟是明成祖建的,廟堂上大有文章:正面是朱元璋與馬皇后,東廊是李淑妃等20來位侍妾,西廊只碩妃一人。明成祖的心思表露無余:為了皇位的體面與合法性,他不得不說自己是馬皇后的“親子”,是“嫡出”;卻又沒有忘記,碩妃才是自己的生母,就在祭祀中給她特殊優待,讓她在冥冥中領受“母以子貴”的尊榮。這倒讓后人對他多了幾分好感,與不認生母的探春相比,多了幾分做人的親情。
第二個證據在大報恩寺。該寺位于南京城南,于永樂十年(1412年)破土動工,歷時19年。建寺的目的,說是報答朱元璋與馬皇后的養育之恩,故取名“大報恩寺”。其心路人皆知,是報答生母碩妃。所以其大雄寶殿又叫“碩妃殿”,建筑之壯麗宏偉,可與皇宮相比。
碩妃殿后的琉璃塔,叫“報恩塔”。塔高三十二丈九尺,九層八面,外壁用琉璃瓷磚砌成,塔頂飾以黃金珠寶。據載,永樂時“海外夷蠻重譯至者,有百余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贊嘆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18世紀歐洲人的游記中說到,該塔可與羅馬大劇場、比薩斜塔、亞歷山大城比美,為世界四大奇觀之一,是中國的象征。(注:在太平天國楊韋之亂中,寺與塔均被韋昌輝下令燒毀。)報恩寺與琉璃塔之壯觀,足見明成祖用“情”之深。碩妃死于“鐵裙”,在朱元璋眼里她是罪人,明成祖卻用超乎尋常的方式紀念她,意味著對朱元璋的背叛與挑戰。所以說碩妃是明成祖的生母,不是空穴來風。
問題出來了:朱元璋的懷疑若有依據,朱棣不是朱元璋的,又該是誰的?有史家懷疑,朱棣是元順帝的“遺腹之子”!將政敵的漂亮老婆納為侍妾,是朱元璋的一個嗜好。他曾公開宣稱,這是為了報復對手。心理之陰暗與齷齪,在流氓中也屬等而下之,叫人不恥。
陳友亮兵敗后,侍妾達氏被朱元璋羅致春幃,生下一子,即潭王朱梓,封地長沙。明朝正德年間,蘇州徐禎卿撰寫《剪勝野聞》,說朱梓是陳友亮的遺腹子,從小痛恨朱元璋殘忍,立志為父母報仇。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梓果然與朱元璋兵戎相見,宣稱:“寧見閻王,不見父皇。”態度之堅決,讓戎馬一生的朱元璋也感到害怕。
朱元璋身邊有元順帝的妃嬪,確有記載,翁妃就是其一,蒙古族的。碩妃是蒙古人,史家懷疑她是元順帝妃,不是憑空捏造。話到這一步,不能不再作假設:如以上懷疑有理,朱棣是元順帝子,元蒙帝國也就借尸還魂,元末農民起義的果實,戲劇性地葬送掉了。
退一步說,就算不是元順帝的,只要朱元璋懷疑有據,也該是其他人的。究竟是何人之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引出了一個新結論,從明成祖逼死建文帝起,明朝雖然頂著朱家招牌,天下已不屬于朱氏血統。從洪武元年(1368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僅35年。在南京建都的朱明王朝,仍然是短命王朝。這個玩笑似乎開大了一點,問題是你朱元璋自己惹出來的,不怪后人多嘴。你朱元璋若不帶著勝利者的狂傲,以奸辱政治對手的老婆來宣泄報復之心,到頭來還東疑西疑,企圖銷贓,鬧出些“貓兒蓋屎”的笑話,后世哪來許多閑話?
上述假設雖然事出有因,卻有一個漏洞要補:朱元璋既然懷疑朱棣“來路不明”,何不一生下來就將其處死,以絕后患?角逐政權的老手不是一向主張斬草除根么?那倒是!不過不要忘了,中國古代還有另外一個悠久傳統:殺母留子!漢武帝在臨終之前,就以“主少母壯”為慮,殺了鉤弋夫人而留下了她的兒子,即漢昭帝。朱元璋遵循這個傳統,是因為他和馬皇后都需要兒子。朱元璋需要兒子,是要用一大群兒子,取代手握重兵的開國功臣,用朱姓藩王拱衛大明。這是他的基本國策,以后也確實這樣做了。馬皇后需要兒子,是因為她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這在母以子貴的封建時代,即便貴為皇后,也是非常不利。于是,馬氏以國母之尊,做了朱棣的養母。
在馬皇后庇護下,朱棣安全著陸并健康成長,有幸成為明朝的北方藩籬。朱元璋對他卻從不放心,直到臨終前,還叮囑即將繼位的建文帝:“燕王不可不慮!”這一年,建文帝剛滿20歲,論文論武論實力論威望,都不是燕王對手。誰來輔佐皇孫打理江山?假如還有徐達和李文忠這樣的杰出將帥守在朝中,哪會擔心燕王篡位!叫朱元璋感到難堪的是,弒殺功臣,以朱姓藩王取代開國功臣,正是自己的基本國策,到頭來再用權臣對付藩王,豈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自打耳光,若能保住天下倒還值得,只是手中已無良臣可用,守在朝中的文武,全是他懶得除掉的庸才。事到這一步,躺在病榻、奄奄一息的洪武皇帝,眼看燕王窺視皇位,卻無可奈何了。
朱元璋陷入了恐怖!恐怖來自朱棣,更來自冥冥中的天意:南京故宮正在下沉。南京故宮是在剛填平的燕雀湖上建起來的。據說是劉基的師父鐵冠道人親自測定:這里靠近“龍盤”(鐘山)之頭,是不可多得的“龍脈地”。不幸的是,宮殿建成之后,地基漸漸下沉。到了朱元璋的晚年,整個皇宮南高北低,從洪武門進入皇城,越走越低。于是,陰陽先生紛紛出來說話:這個征兆,將對朱氏子孫不利。
朱元璋想遷都了!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他派太子朱標到關中視察,想遷都長安。遷都之議未定,太子病逝;接著,老二老三先后死了。故宮“風水不好”之說,他更相信了。他想遷都,卻沒有這個能力,因為他已走到生命盡頭。洪武三十年(1397年),他在祭灶神表中哀嘆:“朕經營天下數十年,事事按古有緒,維宮城前昂后洼,形勢不稱。本欲遷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慮及)天下新定,不欲勞民,且興廢有數,只得聽天。惟鑒朕心,福其子孫。”蒼天不再眷顧他了!四年后,“燕啄皇孫”的悲劇終于發生,“來路不明”的兒子奪走皇位。此后數百年,在南京故宮的風水上,陰陽家大做文章,說得活靈活現,絲絲入扣,就像朱明王朝真的換了血統,而且是風水不好造成。
金陵地脈已斷,風水不好,早有說法。朱元璋謀臣不少,難道事前無人進言?不是!劉基曾坦言:金陵宮闕遷徙無常,遍地坑坑洼洼,塹渠縱橫,致使地脈泄盡,王氣難收;六朝奄忽不振,蓋出于此。朱元璋沒有聽從。鐵冠道人說燕雀湖可以新建宮闈,恐怕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方士忽悠君王的事,歷代都有,不足為奇。
宮址選定后,朱元璋嫌宮前地勢不闊,要影響子孫發達,遂將樁橛后移,問劉基:“這樣行嗎?”主子心意已定,劉基還能說什么,唯有勉強一笑,答道:“好倒是好,只是不免遷都。”宮城建成,朱元璋問劉基:“誰能從此墻越過?”劉基答道:“燕子!”這事,明顯是燕王奪位后的附會,但能夠看到,氣運之說對古人的影響之大。
風水不好,要影響政權壽命,自然不能讓今人信服;碩妃“未足月而生子”,也不能證明朱棣“來路不明”,因為還有“早產”一說。不過,就算朱棣并非“來路不明”,明朝在南京建都也只52年,其后220多年,國都在北京,與南京無關。
南京王氣不足,不宜建都,也早有說法。公元前333年,楚威王舉兵滅了越國。楚威王見越城山峻水浩,地勢險要,又聽方士們說,500年后,有人在此稱王,不能不防。于是在獅子山之東側,葬“金鑄人”以鎮王氣,稱為“金人寢陵”,簡稱“金陵”;接著又在石頭山上筑城,取名“金陵邑”,南京始有“金陵”之稱。又載,埋金者不是楚威王,而是秦始皇,地點在城北龍灣一帶。
埋金何以能鎮王氣?依陰陽家說,與五行學說有關,南京在中國東部,五行屬木;木的克星是金,即通常說的“金克木”,所以“埋金鎮之”。所埋“金人”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帝王,很可能是楚威王的替身,因為埋金處稱“金人寢陵”,“陵”即帝王墓,不是常人能用。
此外還有一種記載,說秦始皇御駕東巡,聽望氣者稱,金陵王氣太盛,日后必出天子。秦皇遂開山斷流,引淮入江,以泄王氣。這事是秦始皇干的,故唐人將淮水改稱“秦淮”。與“埋金鎮氣”不同,這里用的是“泄氣法”。引淮入江,何以能泄王氣?仍然與五行學說有關。南京位于東方,五行屬木;水能生木,故水為木之印綬(扶持者)。引水入江,斷了扶持,使其“天命無助”,所以能泄王氣。或者說,開山斷流,斷了龍脈,故南京王氣不足。
五行之說,雖源于群經之首《易經》,畢竟有迷信之嫌,也就不去深究。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逃不脫短命、偏安的命運,是抹不掉的史實。至于原因,尚需科學而全面地分析,不是本文所能承擔。本文是“龍門陣”,茶余酒后扯閑條,若有疏漏,望方家不要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