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40多歲才生我這個幺兒,難免把太多的愛傾注在我身上???0歲時母親患了重病,擔心我沒長大成家她就先走了,于是同父親商議要提前給我完婚。
我13歲那年,媒人介紹了一位姓陳的女子給我。我們大巴山農村有訂婚早、結婚早的習俗,我的許多小伙伴也是訂了婚的,所以當時我不覺得訂婚有什么不好。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們母子同媒人一道去了陳家,媒人告訴我那個高高的女孩就是我將來的妻子,她比我大四歲,沒讀書,我一聽心里就涼了半截,不喜歡,但雙方父母對這門親事很滿意,決定為我倆訂婚。
我向父母講了我的意見,母親笑著說:“你還小,分不清好歹,我看這女孩很能干,以后當家理事肯定在行,年齡大點不要緊,懂事,還可以照顧你。再說如果找個年齡與你相當的,我怕是等不及了。兒子,我都快60的人了!”
我剛進初二,母親就身患癌癥。在縣醫院住了幾天,她就要堅決出院回家。那時我的老家還不通車,母親只能坐車到我就讀的中學再步行回家。天快黑了,母親才下車,她步履蹣跚,白發盈頭,不見昔日潑辣風采。我心里挺不好受,趕緊扶她到女生宿舍,女同學玉秀把自己的鋪騰出來,侍候她早早躺下休息。
晚自習結束后,同學們嘻嘻哈哈回到宿舍。與玉秀同宿舍的幾個女生以為我母親已經入睡了,便低聲開玉秀的玩笑說:“你公婆來了可要好好表現一番喲!”大家邊笑邊說俏皮話,把玉秀的臉都給說紅了,可她一句辯駁的話都不說。母親聽后以為我背著父母重新找了一個未婚妻。
第二天我請假送母親回家,在路上母親開始教訓我了,她說我不應該瞞著父母自作主張找對象,又說那個女同學模樣兒乖巧不能當飯吃,陳女雖沒讀過書但勞力好,很適合農村家庭,還說我若找個讀書人今后都外出工作了,父母由誰照顧?死了以后誰來守墳墓?我給母親作了許多解釋,她嘆了嘆氣也就不再多說了。
玉秀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我倆的確很要好,常在一起討論作業,讀課外書籍。我也喜歡和她說話和她玩,有了好吃的總是一人一半分著吃。在校宣傳隊時,她跳舞,我拉二胡。她很愛看我拉二胡,說我的手指特好看,哪怕在舞臺上表演,她也時不時地往樂池瞅。
為了改善師生伙食,我們學校養了好幾百頭豬。每周勞動課,學生就得給飼養場割豬草。我從小在家受寵慣了,很少干活,不要說割豬草,就連哪些草豬可以吃都不知道,因此每次割的豬草都少得可憐,根本完不成任務。奇怪的是,每次班主任公布任務完成情況時,我都是超額完成,而玉秀卻有時因不能完成任務受批評。最初我還以為是飼養場的人記錯了賬,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玉秀讓收秤員將自己割的豬草記在我的名下,然后再完成自己的任務。這件事讓我很感動,以后割豬草時就更加努力,盡量減輕她的負擔。我也會找些機會幫她做些事,獻點殷勤。一來二往,同學們就開玩笑了,說我倆在談戀愛。我們嘴上雖百般辯解,其實心頭倒覺得甜甜的。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情竇初開,雖不完全懂得戀愛,但確也喜歡異性青睞。
送母親回家后不到一個月,堂兄來學校要我立即回家,說母親病危。我心中一驚,禁不住哭了出來。堂兄說:“別哭,你快點回去就知道了?!痹偌殕枺裁炊疾徽f了,我似乎覺得他有事瞞著我。
剛到家門口就看見許多親友擁在門前,臉上掛著笑,他們不像奔喪的樣子。這時母親也出現了,她不是病危嗎?我望著她那慈祥的面孔不知說什么好,還是她先開口說:“兒子,你回來娘就放心了,我是哄你回家結婚的?!?/p>
一聽結婚,我撒腿就往學校方向跑,我在前面跑,一群人在后面追,堂兄跑在最前面,他很快抓住了我。當我亂吵亂跳時,我那重病纏身的母親顫顫巍巍地趕來了,她流著淚,重復著多次給我說過的話。我坐在地上拿不出主意,畢竟我還是個16歲的學生娃,既不想結婚,又不敢違背父母的意愿,更不愿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
我只好回到家中,換上他們早已為我準備好了的一套新衣,由父親引導,到祖墳前叩了頭,在堂屋神龕前敬了香,然后隨一大群娶親隊伍去陳家迎親,一路上嗩吶吹得人心里煩透了。
到了陳家大院,那里早已擠得水泄不通,人們爭先恐后地伸長脖子看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估計是在評論我這個小小新郎倌吧,我很不自然卻又要跟著禮生亦步亦趨打躬作揖,給前來堂屋受禮的各路親戚叩頭。
當天晚上按提前推算的吉時舉行進轎儀式,將那個女孩扶進大轎。第二天天剛亮,鞭炮齊鳴,我又在禮生引導下拜別女方祖宗神位,迎親的人員抬上陪奩嫁妝,轎夫將還在干哭的新娘抬走了。
中午花轎到家,我撇下新娘急忙回學校去了。按我們山區農村風俗,當天晚上還要拜天地,飲交杯酒,次日夫妻雙雙回門。我這個新郎都走了,誰來完成這些儀式呢?后來聽說是我姐姐代我完成的。陳女對此很有意見,所以回門后不到我家來住,以后也經常住娘家。
回到學校我向班主任老師訴說了這一切,老師嘆口氣說:“你小小年紀由父母包辦結婚是不幸的,婚姻也不合法,等你長大了再自作主張吧。”
我又找到玉秀同學,把我對結婚的不滿、無奈向她傾訴。她吃驚地盯著我,沒等我說完就轉身跑開了。
結婚不到兩個月母親就去世了,老人家也許是放心地走了,可她并不知道,兒子為這場婚姻卻受了十幾年的折磨。
陳女的確樸實能干,能吃苦,會理家,身體健壯力氣大,背一百多斤的行李爬坡上坎也不喘氣,但在她腦子里裝的盡是油鹽醬醋柴。她看不慣我,說我一天到晚只曉得書、書、書。我從心里也沒把她當妻子看,還在門上貼了一副自撰對聯:
詩書為友度時日,
筆墨結伴過生平。
又將《紅樓夢》中“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抄錄下來貼在書房兼臥室的墻上。
有一天我悄悄打開她的箱子,發現有一塊繡花綢面非常漂亮,便自作主張將這綢面剪成一幅窗簾掛在窗子上。我愛邀些朋友到書房聊天。那天我正和幾個朋友談天說地時,陳女突然回來了,黑乎著臉,也不與人打招呼,一把將窗簾扯將下來。我覺得沒面子,立即與她爭奪。誰知她力氣比我大,一家伙就把我掀翻在地,好在那天有幾個朋友護著,還沒吃大虧。如果發生糾紛時,只有我倆在,我可就只有吃虧的份兒啦。
有一次,我發現房屋旁我家菜地四周的果樹被人砍了,光禿禿的很難看,一問才知道是她給砍的,她說這些樹荒地,影響收成。聯想到她把我的一本本日記撕來引火用,把一本本書用來剪鞋樣的種種不是,我就氣洶洶地站在石梯上跟她吵架,她吵不贏就來武的,乘我不備,一頭從背后撞來,把我撞翻在石梯下,手臂摔掉了好大一塊皮,鮮血直流。我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搬了一塊大石頭,做出要打的樣子,其實那是嚇唬人的,那塊石頭我雙手用力才端起來,就算用盡平生力氣也扔不到她身邊。恰巧這時她娘家來人碰到了這一場面,轉身回去搬來許多族人,又找了當地干部,要與我理論。
幾年后我長大了,力氣也大了許多,她不敢與我打架了。其實當我成年后就再不想打打鬧鬧過日子了,我想和平解決,不厭其煩地說服她離婚。一說到離婚她就死活不干,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你們何家用大轎抬進來的,我死也得死在何家?!蔽异o下心來,認真給她分析離婚給雙方帶來的好處,不離帶來的不利。時間一久她也有些動搖了。有一次好說歹說她同意去離婚了,可到了法庭還沒等問上幾句,她娘家就來了一大幫人,眾目睽睽下把她從法庭拉走,還威脅我說:“你等著有好果子吃。”
“文化大革命”那幾年離婚比登天還難啦,一些造反派出身的領導找我談話:“貧下中農子女你不喜歡你喜歡誰?這是一個階級立場問題!”社會上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思想不純,是陳世美。還有些領導威脅我說:“你再鬧離婚,我就要你在農村修一輩子地球?!钡拇_,我本來被糧食部門看中去工作了幾個月,但大隊、公社不簽字,不蓋印,我走不成;公社有一個領導欣賞我,調我去當代理干部,可那個領導被造反派打倒后我只得走人;我當代課老師工作出色,但還是不能轉正……究其原因都是鬧離婚所致。我的至親好友們可著急了,輪番勸我和好,要我為自己的前程著想。那些年輿論普遍同情女方,指責男方。她娘家在社會上有一定影響力,有掌握權力的干部,他們動員了許多有形無形的力量來迫我就范。
玉秀很同情我的遭遇,自分別以后每隔三五天就給我寫一封信,她是唯一鼓勵我沖破藩籬、尋求真愛的人,我常常熱淚盈眶地反復讀她寫來的信,甚至能背誦其中的段落。
玉秀師范畢業那一年的暑假,步行百多里山路尋訪到我家,她是專程來看望我的,我感動得不知說啥好。當天晚上她不顧旅途疲勞,和我聊了一個通宵。天亮了,我讓她在書房睡一覺。我到陳的寢室一看,空無一人,陳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急忙跑出門一問,才知道她一早就回娘家去了。我知道她又想發難,要借題搬弄是非。玉秀醒來也明白了一切,耍了一天就執意要走。我很矛盾,既想留她多耍幾日,又怕讓她尷尬,只好送她出門。
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覺已送了50多里。她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要我回去。我卻長送不舍,不愿分手。在她堅持下,我只好站在一處高高的石頭上目送她,她眼里閃動著惜別的淚花,那模樣楚楚動人。我站在那里一直看她變成一個小黑點,最后被大山完全遮擋,這才若有所失地悻悻回家。
1970年我離家出走了,到陜西參加修建襄渝鐵路,一離開家,心情好多了。在陜西,憑我的二胡功夫被選進了文藝宣傳隊。之后我憑著多年學習積累,有一定寫作能力,又被調到一家省屬事業單位當了個小小的秘書。在單位,上上下下對我極有好評,上級考慮提拔我了,派人去老家調查我的婚姻,調查我有無外遇。調查結果雖無不好,但又認為陳是貧下中農出身,本質很好,沒有理由鬧離婚。在那“貧下中農當家做主”的年代,我卻要與貧下中農鬧矛盾,無疑組織上會認為我階級感情階級立場有問題,為此我第一次提拔泡湯。
1983年新的《婚姻法》頒布實施,離婚只強調夫妻感情。一時間全國離婚率急劇上升,有人驚呼世風日下,我卻認為是社會文明進步的表現?!帮枬h不知餓漢饑”啊,那些道學家們哪能理解不幸婚姻給雙方造成的痛苦呢!
老家許多領導人調離了,法庭新上任的余法官是重慶人,他也有過不幸的婚姻遭遇,所以對我的離婚訴求格外關注,上任不久就開庭。
余法官問:“男方的訴狀說他16歲就結了婚,是真的嗎?”
陳搶著說:“是啊,他不到16歲我就跟他結婚了?!彼詾槲以叫∷驮接欣?。
余法官又問:“你們結婚后感情好不好?是不是經常打架吵架?”
陳又搶著說:“有個屁的感情,他一年四季在外,很少回家,家里全靠我一人,現在雖不打架了,但見面不是吵架就是不理我。”陳又以為自己占了理。
法庭又調查核實了許多問題,也讓我們各自陳述了意見,最后征求財產分割意見時,我說家中所有財產,包括祖傳的和我新建新置的一律歸女方所有。陳不解地看著我,不相信似的說:“你什么都不要?全歸我?”
當我正式拿到一紙離婚證書時,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一出法庭大門,便躲在一個無人處痛哭了一場。陳冷笑道:“你自己要離婚,還有啥好哭的?”待我平靜下來后,生平第一次拉住她的手說:“你是一個樸實能干的好女人,本應有一個愛你的好丈夫,但我無法做到,沒有給你帶來幸福,我對不起你,但這不是我倆的錯?!?/p>
已經有好幾年沒跟玉秀聯系過了,我沒給她寫信是不想打擾她。她也不知我的下落,因我從陜西到四川,工作單位也頻頻變動。離婚后,我向一位友人詢問玉秀的電話號碼和通訊地址,他在電話中很奇怪地問我:“玉秀死了多年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復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朋友告訴我,玉秀三年前死于結核病,生前她到處打聽我,寫信寄往我老家,又從旁人口中打聽到我在達州某處,馬上寫信寄往達州,不久這封信又退了回來,原來她并不知道我的具體工作單位。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不能入睡,翻身起床為玉秀寫了一篇長長的誄文,備了一杯水酒,找來幾根香,沐浴著慘淡的月色到玉秀當年來看我的路口,焚化了那厚厚的一摞誄文,向遠方的靈魂默默志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