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辦公室電話鈴聲響得真不是時候。那一刻,麻河水文站站長文林肚子拉稀剛鉆進(jìn)廁所。
辦公室里正在伏案描圖的幾雙眼睛不約而同的望著那只幾乎要碰跳起來的紅色老電話機(jī)。靠近電話機(jī)旁的張小弟順勢接過話筒。電話是水文局人事科熊科長打過來的,找站長。張小弟說:“站長正在廁所唱歌呢。”話筒那邊一笑說:“告訴你們文站長,局里給你們水文站分了一個學(xué)生,叫斯夢。明天下午派個人到車站去接人!”張小弟愣了一瞬,還要問個什么,那邊電話掛斷了。
張小弟坐下來繼續(xù)描繪那張水位過程線圖。繪著繪著,他總是把坐標(biāo)紙上的圓點點錯位置,他用橡皮擦了又點,點了又擦,腦海里一位文靜而秀氣的女學(xué)生微笑著向他走來,消失了,又走過來,又消失了。窗外麻河西邊沙灘上的夕陽快燒盡時,他連一張圖紙都還沒繪完。
三月的麻河,水是清的,樹是淡綠的。微風(fēng)細(xì)語,詩意長流,只有那排孤零零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站房依偎在大堤邊,無限憂傷。小河岸邊拴著一只測量小木船,那才傷眼。
水文站建在麻河的下游。麻河水再往下流五十里就匯入了長江。麻河與長江的接口處是麻河鎮(zhèn)。這里是鄂西與江漢平原的交壤處,遠(yuǎn)處看是隱隱約約的群山,眼前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崗。西邊遙遠(yuǎn)山崗上的天涯處只剩下了幾縷淡青色。魏錫早已把飯菜盛好放在餐桌上。魏錫是水文站從麻河鎮(zhèn)上雇來的炊事員,他在這里一干就是二十來年,已到了抱孫子的年紀(jì)。他說是伙夫,其實還種蔬菜,偶爾扛著測量儀器給站里技術(shù)員打下手。厚春用筷子挾了一口球白菜,嘴里嘖嘖有聲:“老魏的白菜炒得還真是那么一回事呢!”他揚(yáng)一下頭喊站長開飯啰。這站里不算臨時工魏錫有五個職工,站長文林,工程師金沙和他的妻子吳玲,去年汛前分到水文站的助理工程師厚春,再一個就是和金沙同班一同從水利學(xué)院分來的張小弟。
小餐桌就放在站房門前的空地上,五菜一湯把桌面上籠罩上了一層菜香味。文林來了,金沙兩口子也圍坐過來,炊事員魏錫解下圍裙,提著一壺麻河燒酒往餐桌邊走過來。文林要老魏給大家斟了一杯酒,除了吳玲,大家都不客氣。喝燒酒是文林硬性要求的。以前從來不喝酒的文林說:“這酒還真是個好玩藝兒,晚上不喝一點,他媽的睡在這里不沉實。”在文林的影響下,站里幾個男人每晚喝一小杯,慢慢都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一進(jìn)入汛期,誰也不敢喝酒的,文林說:“你們格老子還要不要命!汛期任何人都不能喝酒,包括我在內(nèi),等洪水下去了我逼你們都喝個半死。”
酒斟好了,大家發(fā)現(xiàn)張小弟沒來。文林說:“這小子怎么啦!厚春到他寢室去看一看。”寢室連著站房,是一棟五間相連的矮瓦屋。厚春沖著瓦屋嚷兩聲:“張小弟,吃飯!”沒人答應(yīng),厚春又嚷。張小弟答:“你們吃吧,我感冒了,人不舒服。”文林說:“這小子今天裝蒜,剛才還好好的,怎么回事?我去叫。”
文林推開張小弟的小木門,一股濃烈的香煙味撲面而來。張小弟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文林用手貼著張小弟的前額,瞄一瞄那只竹筒煙灰盒,一只煙還沒燃盡,冒著的煙霧緩緩上升著。
“你體溫正常得很嘛。你感冒了?感冒了還抽煙?”
“是感冒了,剛開始。”
“感冒了,明天去麻河鎮(zhèn)看醫(yī)生。”文林要拖張小弟下床。
張小弟說:“我正準(zhǔn)備給你請假,明天去麻河鎮(zhèn)衛(wèi)院看醫(yī)生。”
“去就去,反正現(xiàn)在離洪水還遠(yuǎn)著呢。”
“那我明天就去,真的。我還忘了一件事,下午局里來電話通知,你不在,說分來個新職工,好像是個女學(xué)生,要我們明天到麻河鎮(zhèn)去接人。”
文林眼睛一亮:“你小子,難怪呢!好吧,你去。明天你一看病二接站吧。”
張小弟從床上蹦了起來:“站長,謝謝你,不過接站的事你可千萬保密啊,切莫讓別人曉得了。”
文林笑了,和張小弟一起回到飯桌。
張小弟一口吞下一杯酒。厚春愣了一下:“你擺什么架子,還要讓站長去請,想做一回客人是嗎!”
文林說:“好啦好啦,喝酒吧。不過喝酒之前,我要聲明一下:離汛期還有兩個月,你們把汛前的準(zhǔn)備工作都夯實,什么儀器檢查,校正,資料歸類統(tǒng)計啦,我都分工到人了;再一個,有病的治病,無病的預(yù)防,進(jìn)入汛期誰都不能缺崗!水文站的工作你們都清楚,一個蘿卜一個坑!”
張小弟昨夜被夢抬著飄忽了一夜。他先是夢著吳玲,瓜子臉高挑修長的吳玲牽著自己的手微笑著在山崗叢林里摘著好些不知名的野花,采著采著,吳玲身邊的那個男人變成了金沙。他正詫異著,他倆突然消失在一團(tuán)白霧里……河邊沙灘上站著一個文靜的女孩在叫他的名字,一直用細(xì)柔纏綿的聲音在叫,他看不清那姑娘的容貌,怎么辨也辨不清。張小弟回頭從山崗?fù)訛┳呷ィ傄沧卟唤枪媚铮瓘埿〉軌舻竭@里就醒了。
三年前,也是汛期的七月,局里給麻河水文站分來一個女學(xué)生。金河那天正好要去麻河鎮(zhèn)出差,站長文林就安排金河順便到鎮(zhèn)上去把她帶回來。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金河和那姑娘就拈上了,那姑娘就是吳玲。張小弟到現(xiàn)在還是個單身漢,他想起這件事就后悔,要是當(dāng)初我去接站,說不定吳玲就成了我的媳婦。
也難怪,這荒山野嶺里,水文人連洪水都不怕,可就怕找不著媳婦。記得有次張小弟到局里開職代會,那些從野山溝、荒溪邊趕來開會的一群職工代表僅僅就提了一個議案。不要錢,不要物,就讓局里給單身漢找媳婦。議案一公布,一屋子里的人都沒了聲響。局工會主席是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老同志,他站起來,取下老花鏡,望著那臺下一雙雙渴望的眼睛,聲音一下子有些嘶啞:“同志們,我非常理解你們的心情,我們說部隊艱苦,三兩年就可以換防;我們說井下工人辛苦,但回到地面上他們有較好的文化生活和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可我們的水文職工呢,哪個長得不標(biāo)志,哪個比別人的文化素質(zhì)差?可他們遠(yuǎn)離親人,可以說遠(yuǎn)離社會,他們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工作,生活環(huán)境和工作條件都非常惡劣,可他們在那里一干就是一輩子啦,一輩子……無人無煙到哪里去討媳婦?!”主席眼里已噙滿了淚花,臺下也有人開始擦眼睛。
工會張副主席是個熱心的大姐。她在主席臺上突然拉開嗓子:“你們等一下!我馬上去找局長。”
張副主席風(fēng)風(fēng)火火把水文局長拉到主席臺。她把議案向局長念了一遍。局長問:“怎么解決?”張副主席說:“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每年從水利學(xué)院分進(jìn)的學(xué)生,女學(xué)生要占一定的比例,而且女學(xué)生一定要均勻分配到下面各偏遠(yuǎn)水文站,不能留機(jī)關(guān)!”局長說:“好,我來把這個關(guān),我同意你的意見!”臺下掌聲雷動,經(jīng)久難息。
張小弟第一個起了床。他從柜子里翻出那雙才僅僅穿過二次的棕色方頭皮鞋,擦了再擦。又用抹布抹兩下。前幾天他老娘給他郵過來的一套西裝鈕扣眼都還沒有軋開,他找來小剪刀,捅開扣眼。穿上,扣齊。試了又試,比了又比。他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里走過來,擺過去,還卷著嘴唇吹起了口哨。
張小弟吱呀一聲推開小木門。門口幾只麻雀撲騰躍上樹梢扮著鬼臉擠著眼珠一個勁兒地對著張小弟嘰嘰喳喳叫。張小弟回頭嚷了它們一下,臉一下子染上了紅暈,好像這幾只鬼精靈知道了他的秘密。張小弟躡手躡腳走到厚春的寢室前,做了個鬼臉,厚春,就別怪我了,凡事講個先來后到,下次接站該你。
水文站到麻河鎮(zhèn)很遠(yuǎn),先要翻過一座山,再步行十幾里才能到達(dá)直達(dá)麻河鎮(zhèn)的簡易公路。張小弟第一次到麻河水文站時,一雙腳磨得起了血泡,躺在寢室里哼哈了一夜。狠心的文林第二天硬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去測長途水準(zhǔn),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跋涉了一天;接著,文林又安排他測量水尺,測地形,量基線……文林說,你的腳一天也不能停,這個過程不完成,你的腳疼永遠(yuǎn)也治不好,否則你從學(xué)生到水文技術(shù)員這道鴻溝永遠(yuǎn)也跳躍不過去。幾天下來,張小弟的一雙白藕似的雙膀被陽光熏成了泥巴色,腳掌也磨出了一層老繭。張小弟心里罵道,文林,我脫胎了,換骨了,我是水文人啦!老子服了你!
張小弟走到山崗上,才想起換了套新衣服,忘記帶煙了。到麻河水文站五年了,他一天一刻也離不香煙,好的差的,嘴里反正要叼一支。他三步兩步不一會兒就到了山腳那條簡易公路。機(jī)會很好,他搭上了一輛山里人開過來的手扶拖拉機(jī),那人遞過來一根麻河牌煙,他借上火,猛抽一口,有味。
麻河鎮(zhèn)到了。麻河鎮(zhèn)其實就是沿江一條街,蹲在麻河和長江的交匯處,街面彌漫著濃郁的鄂西街市風(fēng)味。豆腐店,木匠鋪,酒樓,布匹行,素菜館……丈余寬的麻石街上熙來攘往著挑擔(dān)子的山民,吆喝的小商販,無精打采閑步的老人。張小弟看看手表,還早著呢,雖說感冒是裝出來的,衛(wèi)生院還是要去一趟的。
張小弟從衛(wèi)生院拿好藥出來,肚里咕咕叫喚,才想起沒吃早飯。他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喝了一碗豆?jié){,買了兩個饅頭,邊走邊啃,往客運(yùn)站走去。
客運(yùn)站其實就是用卵石鋪成的一片空場地。臨山邊搭了幾間矮房子,是客運(yùn)站的售票室。室內(nèi)外,沒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張小弟在附近找了只破竹竿,夾上一片包裝紙,紙上面寫著“麻河水文站接斯夢”幾個字,然后蹲著等待。
過了很久,一輛套著紅線條的灰白色客車喘著粗氣駛?cè)肟瓦\(yùn)站,停了。張小弟的眼睛像錐子一樣盯著車門。第一個下車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再一個,是圍著一條灰毛巾的老大娘;下一個,一個小孩被他媽媽牽著;再一個,不是;下一個,不像……哎!?像一只五彩蝴蝶從車上飛下來,好青春。修長的個兒,和吳玲一樣的瓜子臉,眼睛亮閃閃的,遠(yuǎn)處看,那種妖媚的笑到了極點。張小弟把接站的竹竿子晃動起來。突然,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男子,幾步走到那女子身邊,搭著肩,走了。
張小弟扔掉手指間燃著的半截?zé)煟侄紫隆?/p>
“請問,你是麻河水文站的嗎?”不知什么時候,一個矮個姑娘站在張小弟面前。張小弟瞄了一眼,蘋果圓臉,學(xué)生頭,鼻子又塌又矮,右頰周圍長著細(xì)小的雀斑,只有那雙眼睛有些清亮。
“你……有事?”張小弟不知所措地問。
“我叫斯夢,到麻河水文站。”那姑娘說。
“哦哦……我叫張小弟,就是來接你的。”張小弟這才慌忙站起來,幫她拎包提箱,走出車站。
張小弟提著行李的兩只手走著山路一上一下的來回擺動,吳玲的影子和斯夢的容貌在他眼前飄去蕩來……
張小弟不時停慢腳步,偷偷的從側(cè)面瞄她一眼。這姑娘身材容貌還趕不上吳玲一半,算了,有這么一個姑娘就不錯了,山里人不是常說為了生得一個兒子連癩子就是寶貝嗎!
2
晚春突來的一場急雨啪啪噼噼打落在麻河水文站一片小青瓦上,遠(yuǎn)山近水都有些朦朧。
辦公室?guī)讖埨纤赡巨k公桌旁端坐著六個人。“我們水文站的工作,大家都是清楚的,不用我多說了。麻河一年流過了多少水,移動了多少泥沙,我們都要測精密,這是我們的主要工作;還有一條就是為地方防汛部門提供汛情服務(wù),歷史上麻河多次出現(xiàn)大洪水,洪量對麻河鎮(zhèn),對長江中下游防汛的影響不可低估。現(xiàn)在我宣布今年的人員分工:金河分管測驗生產(chǎn);張小弟,測驗主測人員;厚春你是學(xué)無線電的,除了協(xié)助測驗外,還要負(fù)責(zé)向上級部門拍電報匯報汛情;吳玲,負(fù)責(zé)水文資料的計算,整理和分析;斯夢,水位觀測員;我,主管全面工作兼站內(nèi)醫(yī)生。”文林一講完,屋子里幾個人噗哧一下笑起來。張小弟站起來:“你還醫(yī)生呢,護(hù)士都不夠格。去年我發(fā)高燒,你一針錐下去,疼了我一個星期。”全屋子里的人又笑起來。笑意未散的文林說:“我還補(bǔ)充一句,給斯夢找個師傅,師傅就是張小弟,你必須讓她一個月內(nèi)熟悉本站工作。”
文林又說:“我明天要到局里開一個工作會議,汛前的測驗準(zhǔn)備工作就拜托大家了。”張小弟又頂上了嘴:“站長,開會是虛,看老婆是真吧,你何必繞彎彎呢。”
斯夢笑了一下,對張小弟說:“你說話真損人的。”
張小弟又頂上了,“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上個月郵遞員一連給站長送來三封信,還不都是嫂嫂想他了寄來的情書。”
文林的臉突然一下黯淡了。大家都沒察覺,各自忙工作去了。
張小弟走到水位觀測站門口,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鑰匙插入鎖孔,鎖柄輕輕一彈,開了。正要拉開門扇,斯夢一把奪了張小弟手中的鑰匙:“對不起,鑰匙沒收了,就是你的這把鑰匙還沒交上來。”張小弟正愣著,斯夢推開門,屋里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水味。“現(xiàn)在這里是我的閨房,是我的勢力范圍,誰也不能侵犯。”斯夢咯咯笑著。
張小弟望著六平方米不到的水文站觀測房里,擺著一張辦公桌子,桌旁是一張單人木床,床板上鋪著潔靜的床單和蓋被。張小弟樂了:“斯夢,你真厲害吶,屋子里收拾得這么干凈。這原來是我的住房,不過,我還有一件東西沒帶走。”張小弟從辦公桌背后摸出一土長管獵槍,斯夢嚇得哇地一聲后退幾步。
“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六月間,這地方出豬獾,它啃門,咬人呢。我就用這個來對付,不過你不用怕,到了那季節(jié),我會天天守夜的,我就是你的保護(hù)神。”
“好啦,好啦,別討好啦,師傅趕緊帶徒弟吧。”
斯夢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狹長的一片河灘上,張小弟架好水準(zhǔn)儀在另一端放好固定點,讓斯夢扶正水準(zhǔn)尺。水準(zhǔn)儀里實際上是一個望遠(yuǎn)鏡,望遠(yuǎn)鏡里映入張小弟眼簾的是一雙柔潤的手指,儀器里面觀讀高程的十字絲隨著張小弟那雙不聽使喚的手緩緩移動,張小弟的心里不禁怦怦跳動起來。蘋果圓臉,學(xué)生頭,塌鼻子,鼻側(cè)布滿一小塊細(xì)密的雀斑……張小弟趕緊把眼睛往上移,對準(zhǔn)那清亮的一對大眼睛,那雙眼睛像深潭,默默閃光,平靜地望著自己。張小弟一直把儀器鏡頭定格著,直到厚春從測量船上躡手躡腳走到張小弟身后,輕輕一拍他的肩膀:“你是在測高程,還是在看斯夢呀!”張小弟驚得差點仰倒,一看是厚春,愣過神就追打。厚春望了斯夢一眼,邊嘻笑邊往上逃,張小弟羞著臉追不上:“你小子吃醋是不是……”
公交車呼哧呼哧駛?cè)?S 市已是傍晚,西邊的火燒云發(fā)著光亮,把城里的大樓外墻裝飾玻璃折射出好多條光梭,刺得文林眼睛有些隱痛。平展如鏡的街道使得公汽輪胎的磨擦聲變成了單一的刺刺聲,文林揉揉眼睛。這城市每天都在變,每次回來面對雨后春筍一樣生長的大樓,他陌生得都不知叫它們什么好。五年前竣工的那幢水文防汛大樓曾經(jīng)是 S 市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之一,現(xiàn)在已不知淹沒到哪一群高樓里去了。
公交車進(jìn)城又駛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到站了。早過了吃夜飯的時間,文林找個夜攤吃了一碗炒米粉,然后打的直抵住宅小區(qū)。他妻子甜英的單位為職工購買了一幢三個單元的住宅樓,他們的家就安在這里。文林提著一只軟皮包正要跨進(jìn)小區(qū),一個五十歲模樣的男人喊住了他,那男人臉皮漆黑,鼻梁上有幾粒麻子。文林從他右臂的“執(zhí)勤”袖衣上知道他是門衛(wèi)值班人員。
“你找誰?到門房登記!”那男人眼睛追著他,說話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登記!我回我自己的家還要登記?!”文林心里冒出了一股莫名的火。
“回自己的家,你住幾幢幾號?”那男人不依不饒。
“三十八幢二單元九樓九○三號!”文林沒好氣回了一句,還要往里跨,被那男人喝住,一把拽進(jìn)門房。那男人快速翻過一本記錄簿。
“這房人家女主人叫什么名字?”
“甜英!”
“在哪家單位上班?”
“房管局!”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什么人?神經(jīng)病!”文林一把抓過放在登記桌上的行李包,咚!咚!咚!氣沖沖走進(jìn)了住宅區(qū)。
那個門衛(wèi)還在后面吆喝。
溫柔的燈光從一幢幢高樓的窗口流溢出來。走在夜色中的文林忍不住仰起頭,駐足而望。這就是叫家的那個地方吧。
文林跨進(jìn)電梯,還沒愣過神,九樓到了。梅花鑰匙輕插進(jìn)瑣孔,防盜門就輕輕扇開了。客廳里朦朧著一層米黃色的瘦光,墻邊組合柜里正播放著鄧麗君那首久唱不衰的《何日君再來》。靡靡之音一下子就把文林陶醉了,老婆莫非猜到他今天要回到這個家?文林一下子浪漫起來。他輕輕的放下行李,躡手躡腳走到臥室門口,門虛掩著。文林悄聲推開門,一束奶白色的燈光在床頭柜上靜靜地燃燒。銀白色的大床上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呻吟,還有女人和男人的喘氣聲。文林瞬間愣住了,腦袋嗡地一聲,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幾千倍。瞬間過后,他捋起袖子,拳頭似離弦的箭,要砸門。
床上女人失神地啊了一聲,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一扇影子。
“你是誰?”床上那奶油小生先聲奪人。
“我是誰?我是你爹!”文林狂吼一聲。
甜英倦縮在床角,長發(fā)掩著她那雙菊花眼睛,她不敢正視丈夫一眼。
短時間的沉默。
文林很快冷靜下來,說:“對不起,算我打攪你們了!”
文林不知是怎么下樓的,麻木的兩肩馱著麻木的腦子走出住宅區(qū),麻子門衛(wèi)又要攔住他。文林一手推開他,狠狠地罵道:“去你媽的!”
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布滿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一輛接一輛的出租車像烏龜一樣填滿了街道,爬過來爬過去。摩登女郎挾著香水招遙而過。偶然傳來幾個外國佬的傻笑聲。文林像只瘋狗從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他要重新審視這座城市,哪是你的眼,你的心臟?他讀不懂。把這座城市比著媽,他文林這個兒子難道是養(yǎng)子或者是私生子嗎?我文林為什么總是走不近母親的心懷呢,你為什么不接納我呢……你的妖媚,你的神秘,你的陰險!
文林的腳走疼了,腿走酸了,頭腦還是一片麻木的沙漠。近處的一片霓虹燈把他吸過去了。“良宵夜總會”幾個大字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在文林看來似一汩汩怪異的血液流過去又流過來。
文林一跨進(jìn)夜總會大門,里面就傳來軟媚的旋律。好大一個舞池,一對對男女在明滅的燈光掩映下像一只只迷失方向的小船在海中搖曳。文林一屁股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大廳里燈光亮了許多,原來是一曲終了,舞伴們紛紛上岸。一對男女摟著飄到文林面前:“先生,你坐的是我們的座位。”文林眼一翻,那個男的趕忙對女人說:“我們走,到那邊去坐。”
舞廳里傳來女人的甜軟報幕聲:“下面一曲,《我是否真的一無所有》,有請七號臺張君浩先生。”
掌聲響起來,一個男人從七號臺走到前臺,從服務(wù)小姐手中接過話筒,屏幕上的MTV 畫面開始了。
天上飛的是誰的心
海上漂流的是誰的遭遇
受傷的心不想言語
過去未來都像一場夢
…………
文林望著畫面,心情十分茫然,大學(xué)時代他聽見同學(xué)們唱過,可他從來不唱,他說這歌很傷心。
那男子唱得雖有點不標(biāo)準(zhǔn),卻很合節(jié)拍,博得了一陣掌聲。
燈光下的舞池里早已飛滿了蝴蝶。
那傷懷的旋律直撞文林的心潭,他的淚水嘩嘩淌落。突地,他沖過去,一把奪過那男子的話筒,吸住一口氣,吼唱起來。
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
心中的火再沒有一點光和熱
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
昨夜的夢會永遠(yuǎn)留在心中
文林用最大的力氣把這首歌吼完。舞伴們早亂了腳步,座位上的男男女女齊刷刷望著狂吼的文林,他們不知道他哪個機(jī)關(guān)出了毛病。
文林還沒放下話筒,幾個男人沖過來,拳頭疾風(fēng)驟雨般落在他身上。文林被舞廳保安趕出了夜總會。
3
張小弟一連五個晚上都不出門,躲在屋里給斯夢寫情書,一張雪白的信紙已在張小弟小木桌上躺了幾天,還是雪白的一片。
張小弟總是下不了筆,要是遇上高考,作文是寫情書,那可完了啦。這情書一定要寫,要不當(dāng)面我怎么向她示愛呢。還有,再不向她表白,厚春捷足先登了怎辦?
張小弟抓破腦袋,終于想出了辦法,他一連跟文林請了幾次假,到鎮(zhèn)上的小書店偷偷摸摸買回《情書大全》、《世界最佳情書選》、《情書詞典》書。
張小弟寫完第一封情書,他通讀一遍心里就咚咚蹦跳起來。這情書不能寄出去呀,跑到郵局投遞再送回來,自然可以,可筆跡站里人人都認(rèn)得。當(dāng)面又怎么好意思交給斯夢呢。
張小弟把情書鎖進(jìn)了抽屜。
第一河水說來就來了。麻河的水位一夜之間漲了二米,清澈的河水一下子變得昏濁泛黃,漂浮的野草樹枝在江面橫流蠻撞。文林對著張小弟和斯夢說:“小弟,你的徒弟要出師了吧?”斯夢不好意思:“我還不行呢。”“你是還不行,還有一關(guān)你要過。今天上船去測流量,過了關(guān),你就差不多了。不過,你出師了,可要知道怎樣感謝師傅喲。”文林瞄了張小弟一眼,就讓他倆收拾測具上測船。
測量船長不過六七米,寬兩米多,裝一臺六十匹馬力柴油機(jī)。文林到機(jī)倉發(fā)動了機(jī)器,走到駕駛倉,拉了一聲汽笛,測輪緩緩離岸,駛進(jìn)麻河的驚濤駭浪里。
測量船錨在了一條固定垂線上,就像一只牛被河底的木樁拴住了鼻子,無奈地隨著波浪起伏。
張小弟啟動電動開關(guān),裝有測速儀的鉛魚緩緩升起,最后降落入水流中。一只收聽流速信號的收音機(jī)里傳來均勻的“嘟——嘟——”聲。
一個浪頭劈船而來,激起一米多的水柱,拍打在正做記錄的斯夢身上。斯夢一聲驚叫倒在甲板上,正在舵房駕駛的文林大吼一聲:“張小弟!把她扶起來,她怎么不穿救生衣?!”斯夢被張小弟扶起來。五月的太陽剛才還曬得她渾身暖洋洋的,冰涼的河水一下子濕透了她的上衣,涼得她全身直打哆嗦,船劇烈晃蕩著,她站立不住,剛想摟著張小弟,兩人一下子傻了。
張小弟找來救生衣幫斯夢穿好,測流工作繼續(xù)開始。
兩小時后,測量船測完最后一線流速,收錨返航。船近岸邊,文林突然減速,漸漸地船泊定了。張小弟愣著:“站長,還干什么,怎么不靠岸?”
文林凝著眉毛:“你叫斯夢從這里跳下去!”
“站長,她又不是男職工。”
“是水文人都要過這一關(guān)!”文林?jǐn)劁摻罔F地說。
“我今天就是不讓斯夢過游泳這一關(guān)!”張小弟跟站長頂慣了嘴。
“那好,你不叫,我來掀她下去!”說完,文林就往駕駛室外走。
“你們不要爭了。站長,我跳,我跳下去。”
斯夢站在船舷邊,望著翻卷著浪花的濁流兩眼一閉,縱身跳入河中。一會兒,斯夢的頭從河里浮出水面,她亂動著雙臂,撲打著水花。心如火焚的張小弟只身躍入水中,把驚慌失措的斯夢拉上岸。
麻河水文站的下游正修建著一座水電站,文林吩咐斯夢趕緊將剛測的流量數(shù)據(jù)算出來,用電報發(fā)給電站,電站施工等著調(diào)度。文林回過頭,辦公室里只有厚春一人在分析資料。吳玲從站外走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疊醫(yī)藥費(fèi)單據(jù)請文林簽字報銷。文林?jǐn)?shù)了數(shù),用計算器敲了一遍,臉色鐵青得可怕:“你和金河得的什么病?哪天看見你們肚子疼腦殼昏了,這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不得病嗎,還非要找西安的藥店不可?這每次通過郵局郵送來的藥品都是些啥補(bǔ)品,嗯?”吳玲垂著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文林又瞄了瞄醫(yī)藥費(fèi)單據(jù):“你把醫(yī)生開的處方拿給我看一看。”吳玲說:“你不能看,反正我和金河都患有病,請你相信。”“不拿處方來我就不給報銷。”文林有些生氣,站了起來。
張小弟突然跑進(jìn)來,一臉慘白:“站長,斯夢感冒了,正躺在屋子里呻吟呢。”文林車轉(zhuǎn)身。打開木柜里的醫(yī)藥箱,帶著吳玲和張小弟就往水位站房趕。
斯夢躺在木床上,頭發(fā)濕漉漉的,前額、臉上爬滿豆大的汗粒,兩額紫紅,鼻子周圍的細(xì)小雀斑格外醒目。厚春像只無奈的狼,望著口吐夢話的斯夢,蹲一會兒,又站起來,又蹲下去。
文林跨進(jìn)屋子,把藥箱放在小木桌上,像個老到的醫(yī)生從箱中拿出溫度計,讓吳玲夾在斯夢腋下,他又從藥箱里抽出注射器和青霉素注射液。
張小弟點燃一顆煙,轉(zhuǎn)而又滅熄,兩眼直愣愣巴望著煎熬中的斯夢,快停止了呼吸。
吳玲抽出體溫計:“三十九度!”
文林用注射液把藥粉稀釋均勻了,吸入注射器。吳玲協(xié)助斯夢側(cè)著身,文林的注射針頭瞄準(zhǔn)斯夢的臂部扎下去,斯夢一聲叫喊,渾身抽搐起來。文林有些著急,用力將藥劑注入斯夢的肌肉。斯夢又是一陣叫,身子一晃,針頭斷了,留在了斯夢的臂肌里。吳玲用一只毛巾夾住針頭拔了出來。魏錫進(jìn)來催他們?nèi)コ燥垼鴿M臉汗粒的斯夢一臉憐憫:“你們造什么孽啊,快到山里人家去討點生姜熬碗熱湯喝,喝了再出一身汗病就消了。”張小弟翻了魏錫一眼:“按你說這世上醫(yī)生都是多余的!”
晚餐是四菜一湯,香味在站房門口的空地上擴(kuò)散,幾個人夾著筷子嚼著菜不知滋味。吳玲從水位站房那邊小跑過來,邊跑邊喊:“站長,斯夢的情況不太好,剛才給她打針的部位已腫成一個血泡!”文林放下碗筷,叫吳玲快拿條毛巾蘸上開水?dāng)Q干后敷住血泡。張小弟把筷子一扔,剜了文林一眼,氣沖沖往站房后面的山坡去了。
西邊的火燒云早已燃成一堆灰,寂靜的河灣被蒙上一層蛋青色。
厚春跌跌撞撞翻過水文站后那座山崗時不知摔了幾跤。他來自云南昆明,在學(xué)校讀書時從不上體育課,是個有名的懶蟲,來這里前從沒走過山路,等他氣喘吁吁來到山腳下一戶農(nóng)家小院時,農(nóng)家主人駭?shù)靡詾橛錾洗蚪俚膹?qiáng)盜,抓起一根扁擔(dān)喝問是誰。厚春趕忙叫著老鄉(xiāng),說,我是山那邊水文站的,我來討點生姜。農(nóng)家主人端著油燈在厚春那副學(xué)生平頭前晃了晃,說:“這么晚了,來弄生姜干嗎?”厚春告訴了原由,農(nóng)家主人連忙說,快跟我到地里挖,一叢叢生姜苗稈被農(nóng)家主人連根拔起。厚春揀了幾塊大個兒的,塞給主人五塊錢,匆匆往山路返回,一路跑一路摔跤,連滾帶爬總算走出那一彎山路。他找到魏錫:“魏師傅,麻煩你幫忙熬碗姜湯。”魏錫趕忙生火,一會一碗熱滾滾的生姜湯熬好了。端到斯夢的床邊,吳玲興奮地對厚春說:“打針部位的血泡消下去了,就是還有點昏燒。”魏錫取下腰前圍巾,把姜湯遞過去:“孩子,你喝下這碗湯吧,不要怕辣,不管什么味,眼睛一閉就吞下去了,再出一身汗就輕松了。”
“斯夢,喝吧。你不要辜負(fù)了魏師傅的辛苦。”厚春望著斯夢說。
“我喝,在我的老家大別山那地方都用這治感冒。厚春,魏師傅,我真心謝謝你們。”斯夢說完,一飲而盡,接著一陣咳嗆。吳玲趕忙用毛巾擦一下斯夢的嘴角,讓她躺好入睡。
魏錫退出去了,厚春也退出了。
一會,厚春又躡手躡腳來到斯夢的床邊。斯夢額上沁出一層汗粒,蘋果圓臉上那雙眼睛輕輕合上,迷迷糊糊入睡了。厚春望著斯夢,守在床邊的吳玲意味怪怪地笑了一下:“厚春!”厚春磨磨蹭蹭的,從褲袋里拿出一疊封口的信交給吳玲:“請你幫我個忙,轉(zhuǎn)交給斯夢。要保密啊,千萬不要讓張小弟曉得。”吳玲接過信:“你怎么個謝法?”厚春要吳玲小聲點,說你吳玲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邊說邊溜出了站房。
文林低著頭推開水位站房門。文林望著熟睡中的斯夢,輕輕地問:“斯夢好些了嗎?”吳玲說:“她剛出了一身汗,現(xiàn)在只一點燒了,人輕松了許多。”文林說:“那拜托你了,只是張小弟這小子不知跑哪里去了。”吳玲說:“你回屋休息吧,這里有我。張小弟這么大個人還會失蹤?你去吧。”文林正要往外走,門口傳來幾串急促的腳步聲,文林正詫異著。滿臉通紅,一身汗臭的張小弟帶著一個穿白大褂,手提藥箱的中年男子走進(jìn)來。吳玲從床邊站起來,暗示口里喘著粗氣的張小弟輕聲些:“別大聲,斯夢已退燒了,她剛?cè)胨痪谩N也粏栆膊碌玫剑愦蟀胍共灰娙耍褪堑铰楹渔?zhèn)請醫(yī)生去了。”張小弟望著平靜地躺在床上的斯夢,轉(zhuǎn)身對醫(yī)生說:“要不要檢查一下?”醫(yī)生診斷后,說:“不要緊,只是受了風(fēng)寒而已,好好調(diào)養(yǎng)幾天天,注意別吹風(fēng),就行了。”張小弟陪著醫(yī)生出門,踏上了月光下的小路。文林愣了會,自言自語地說:“這小子,還真不錯!”文林說完,出去了。吳玲想起厚春交來的壓在斯夢床下那一疊情書,望望那黃皮信封,把它們又壓斯夢的床頭,一會,又輕輕拿出來……終于,她把信折小,放進(jìn)了自己的褲衣口袋。三天前,張小弟請她轉(zhuǎn)交給斯夢的一疊情書她還鎖在自己的抽屜里呢。哎,轉(zhuǎn)交一個,壓一個,我良心上都對不起他倆中任意一個,若都交給斯夢,不僅讓斯夢為難,同時也傷害了他倆,還是順其自然吧,吳玲望著窗外那輪滿月,輕輕嘆了口氣。
4
麻河的水靜靜地流淌,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
下午,金河接到一個長途電話,岳母將從老遠(yuǎn)的江西井岡山來站住幾天。
斯夢病好后,吳玲想起文林為藥費(fèi)的事對她的斥問,心里又別扭起來。可母親來了要住站上的那間客房,吳玲只好叫金河去給站長打招呼。金河給文林一匯報,沒想到文林一下子興奮起來,他說:“我們熱烈歡迎,隆重接待!水文站地偏路遠(yuǎn),你岳母可是第一個到站探望兒女的長輩。我們馬上開會,研究接待方案。”
辦公室門口忽然堵上一團(tuán)陰影。大家望過去,是鄉(xiāng)郵員老鄭。老鄭沖著吳玲喊:“吳玲,你們郵購的藥品。哎,站長呢,你們的頭兒呢?他有一封信。”吳玲走過去接老鄭手里的包裹單,張小弟跟過去搶著看:“我也和站長一樣,要看看你們經(jīng)常吃的是啥補(bǔ)藥。”吳玲死死抱住包裹,張小弟爭著拉扯,不經(jīng)意把夾在包裹間文林的那封信撒落地上。信封封膠早已脫落,信瓤抖落出來,露出一片信箋。“離婚協(xié)議書!”張小弟傻了眼,吳玲的包裹啪地掉在地上。大家都圍攏來。張小弟展開打印的《離婚協(xié)議書》,甜英已簽好名,只等文林簽字劃押了。張小弟有些木然地把《離婚協(xié)議書》裝進(jìn)信封,用膠水封實。一屋子的人心里一下子像被人掏空了心臟,都往河邊望,測量船上,滿身油漬的文林和金河正在維修測速絞錨機(jī)……
吳玲母親到站的日子越來越近。在文林的組織下,小路拓寬了,路兩邊的小草剪成形了,連站房前的幾棵小樹每片葉子都清洗干凈了,那間小客房里桌椅擺放得工整得體,木床上鋪上了新墊絮和床單。文林問吳玲,你媽吃些什么口味的菜?吳玲鼻子一酸,喉嚨里噎住了,吞吞吐吐說:“站長,真太謝謝你啦。”
秋天的午后,吳玲的母親到達(dá)麻河水文站。老人一頭銀發(fā),身段保養(yǎng)得很好,只是臉有些發(fā)福,兩只大眼睛清澈明亮。金河在麻河鎮(zhèn)接到老人,坐上公汽一路顛簸,步行翻過小山崗,到達(dá)麻河水文站時,老人已是四肢乏力,腳趾腫疼。老人退休前是個小學(xué)教師,在井岡山腳下一個小鎮(zhèn)教了大半輩子學(xué)生,沒挪過地方,這次是平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走這么多坎坷的山路。獨身女兒吳玲每天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這簡直就是住在野樹林的寺廟里。這跟吳玲經(jīng)常給她寫信夸道的山綠水柳樹成林野竹多姿紅蜻蜓黃蝴蝶月亮星星簡直是風(fēng)牛馬不相及。老人氣喘吁吁,站住問金河:“你們就在這里工作和生活?”金河心里有些慌亂,指著河邊一排矮瓦房說:“您看,這些是我們的站房。”老人望過去,那排顯得孤零的瓦屋前,一排人齊刷刷站立著正恭候著她。文林第一個迎上去:“伯母,您一路辛苦了。”金河依次介紹:“這是我們站長,天津人;這是小張,湖南人;這是厚春,云南的;這位是斯夢,河南人;這是我們站唯一的本土人,就住在麻河鎮(zhèn),是我們的炊事員魏師傅。”一張張笑臉耀閃的盡是激動和興奮。文林讓吳玲把母親迎進(jìn)客房。斯夢已將一盆不溫不涼的洗臉?biāo)说嚼先嗣媲啊@先瞬亮四樕系暮顾l(fā)福的臉上擰成了菊花瓣,嘴角笑得合不攏:“好,好!想不到你們這個大家比小家還溫暖,吳玲在這里工作有福氣啊。”
露天的站房前,桌椅早已擺好。剁椒魚頭,清燉土雞,蘑菇肉片,還有各類炒菜,滿滿地堆放了一桌。魏錫從廚房端著菜出來還在一個勁地吆喝:“菜來了,——西紅柿雞蛋湯!”
老人被簇?fù)碇谥飨稀4蠹艺酒饋斫o伯母敬一杯酒,挾菜。老人應(yīng)接不暇,一個勁兒笑個不停。夜影漸漸從天邊晃下來,老人喝過兩小杯白酒,竟沒有一點兒醉意:“吳玲還沒瞎吹。你們這里真好,山青,人親,我心里就甜咧!”文林說:“您看,老人家一到,大家像過年似的!”大家都哈哈笑起來。吳玲突然指著山岡上剛剛升起的一輪月亮:“媽,那輪杏月爬上來啦,我沒騙您老人家吧!”張小弟沖那輪月亮望望,說:“吳玲形容的不貼切。那輪月亮是蜜糖色的。”一桌子的人又都笑個不止。
月光皎潔,四野沉寂。晚宴終于快散了,厚春悄悄對斯夢說:“你不是說水位自計儀的電壓不穩(wěn)嗎,等下我和你一起到站房去調(diào)試。”斯夢一愣:“自計儀電壓?很穩(wěn)呀。”厚春趕緊給斯夢遞眼色,斯夢捂著嘴笑了。厚春的聲音說得很細(xì)很輕,張小弟還是聽清了厚春說出的每一個字。張小弟看了吳玲一眼,吳玲不自然地回避了張小弟有些惱怒的眼神。
已有些醉意的文林吩咐大家回房洗澡休息。
大家都陸續(xù)回到自已的小屋。只有斯夢和厚春還在空場上。
張小弟進(jìn)屋就和衣躺在床上,小小木窗口流進(jìn)一股月光。他只覺得心里發(fā)痛。窗外,那兩個家伙相伴的背影正像一把利劍刺著他的心臟。
他躍騰起來,掀開門走出去。月光像傷心的淚水,打濕了小路和野草。張小弟見了月光下那兩個并排移動的身影。
“斯夢,我們這里好嗎?”一路無語的厚春終于說話了。
“這里真好,分配前,同學(xué)們都說我去的是個死窩子,現(xiàn)在才體會到時下真是難得再找到這么一個山清水秀人甜的世外桃源了。”
“吳玲姐……”厚春望著斯夢,眼光火辣辣的。
“吳玲姐怎么啦?”斯夢不解地問。
“吳玲姐是,是好人……”厚春趕緊掩飾心中的忐忑。
“站長不是好人?張小弟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都是好人!”斯夢說完又呵呵笑起來。
“今晚的月光真好。”厚春說。
“今夜的月色也浪漫。”斯夢說。
厚春望望夜影中的斯夢,欲言又止。
兩人近著腳步往前走。無語。
水位站那幢小站房的影子越來越清晰,厚春急得沁出了汗。
“斯夢,吳玲姐……”
“厚春,你今天怎么啦,吳玲姐又怎么啦?”斯夢說完又呵呵笑起來。
“吳玲姐……我是說你生病時吳玲姐……她照顧你很悉心。”
“我知道,除了吳玲姐,還有你,還有張小弟,都對我呵護(hù)著呢。”
水位站房終于橫在了他倆面前,厚春立在斯夢面前,望著她的眼光有些怪異。斯夢也望著他,很快低下了頭,輕輕地說:“你回去吧。”說完,斯夢跨進(jìn)站房砰地一聲關(guān)了門,她眼圈紅紅的。
厚春望著站房,沉默了很久,邁著怏怏小步離站而去。
站房門前那棵老柳樹下,張小弟眼巴巴望著……
不一會,從水文站方向走來一個黑影,愈來愈近,靠近了水位站房,敲門。
斯夢迎進(jìn)門,原來是吳玲。她進(jìn)屋和斯夢閑談了一會兒,問:“你說厚春和張小弟哪一個對你好?”
“都好。”
“你說真話,我又不是外人。”
“我說的都是真的,吳姐。”
“他倆總得有點差別。”
“他倆都太優(yōu)秀啦。”
“你應(yīng)該明白他倆的意思,總得選擇一個吧?”吳玲終于說出心里忍了很久的話。她從手提包里掏出那疊情書:“厚春和張小弟把這些情書交給我好長時間了,我不能傷害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所以我一直沒有交給你,我又不能不交給你,否則我真對不住他倆對我的信任,今天我把它們都交給你。”
吳玲的眼眶有些濕潤。
“吳姐,我們仨的命也真苦,我對不住張小弟,對不住厚春......其他的你就不要問了。\"
“你已有男朋友了?”吳玲問。
“吳姐,你不要問了......”
吳玲掏出手絹,擦著自己的眼角。
“吳姐,你回去陪伯母吧,我想一個人安靜安靜。”斯夢說完,哇地一聲哭了。
野蟲唧唧地叫。水文站里都安靜下來。文林展開《離婚協(xié)議書》,握在手中的筆像只石頭一樣沉重,他在簽名處寫下一個“文”字,怎么也寫不下去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屈指算來,我陪伴她又度過了幾天呢,這僅僅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嗎?
窗外野山柳上傳來知了的鳴叫。文林只覺得胸悶,他輕輕打開門,站在站房門口,遠(yuǎn)處麻河嘩嘩的水聲隱隱傳來,就像波浪拍打著文林的心扉。
月光下的小屋,寂靜又沉默。突然從隔壁客房里傳來輕輕說話聲,文林本能的把耳朵湊過去。
“玲兒,媽一直牽掛你,天天做夢,不曉得你在這山邊小河彎是怎么過日子的,今天來了,媽什么都滿意,就是一件事……”
“媽,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我這么一個女兒,我還不懂媽的心思嗎。我和金河都很著急,還不都盼著早日給您生個乖孫子,可是……”
“金河,他有病?……”
………
“你有病?……”
………
“你倆要去看醫(yī)生啊,這種病治得好的。”
“媽,我和金河都去醫(yī)院檢查過了,醫(yī)生說我倆很健康,是正常的。后來,我們看到報紙上登的廣告,一直在郵購西安一個中醫(yī)研究所研制的中藥,藥費(fèi)都花了幾千塊了,我倆吃得心里都發(fā)脹了,也不見效果。為郵購藥費(fèi)的事,站長還兇過我一頓呢,可我又不能告訴他實情。”
“那得從其它方面找找原因。”
“還從哪里找呢,醫(yī)院都去了六七家了。”
“你們文站長有沒有小孩?”
“媽,你問這個干什么?”
“隨便問問嘛。”
“沒有媽,我告訴你,我們站長要和她妻子離婚了,您來了,他在您面前裝著樂呢。媽,您千萬不要在站長面前提這事,最近一段時間他情緒有些反常,我們先前還不知是出了這事。”
“你們這里山民是不是吃麻河的水?”
“不是,他們都自己挖井。”
“你們呢?”
“我們請魏師傅在河里擔(dān)來的。”
“那會不會是因為麻河水質(zhì)引起的呢?我去年看見一本雜志上講的非洲一個國家的一個小部落,生活在一條小河邊,一族的人都不生育,都快絕族啦。最后還是幾個科學(xué)家才解開了這個謎,原來是河水污染嚴(yán)重,引起了當(dāng)?shù)厝瞬辉小!?/p>
“媽,你怎么想這么遠(yuǎn)呢?”
“不是媽想得遠(yuǎn),你看你們站長結(jié)婚幾年也沒小孩,媽就往這條路上想啦。”
“媽,實話告訴你,我們站長是個事業(yè)型的人,他幾年才回一次家,……媽,你不說我們站長,談到他,我們?nèi)韭毠ざ家錅I的。”
屋子里傳來吳玲的抽泣聲:“……媽,女兒不孝,對不住你。……”
5
第二天早上,天剛剛亮,文林敲開了魏錫的房門,像一個正在指揮作戰(zhàn)的指揮官鄭重而又嚴(yán)肅地對魏錫說:“魏錫!你聽著,馬上起床,把廚房缸里河水全部倒掉,把缸子也徹底清洗幾遍,然后翻山到農(nóng)戶井里去取水,你的辛勞費(fèi)從我工資里扣。注意,你通知全站職工從現(xiàn)在開始,任何人都不得飲用麻河水。”
文林帶了一大瓶水,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鎮(zhèn)上的環(huán)保和防疫部門,向領(lǐng)導(dǎo)講述了他的懷疑。環(huán)保防疫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感動了,他們半信半疑,安排化驗員對水質(zhì)進(jìn)行檢驗。
三天后,鑒定報告下來了。麻河水中的確含有嚴(yán)重超標(biāo)的JS物質(zhì),而這種JS物質(zhì)被人體吸收后,容易引起不孕癥等多種疾病。
水文局撥給麻河水文站修建飲用水井的經(jīng)費(fèi)由專車送到水文站,十幾個打井技術(shù)工人日夜奮戰(zhàn)。五天后,一座自動處理水質(zhì)和排污的水井房聳立在站房邊。
秋風(fēng)初起,文林佇立在麻河邊。河道彎彎,一河秋水像個迷人的少婦,眼波亮麗,性情平和柔順,默默地注視著江邊的文林。
文林回過頭,全站人都站在河堤邊。金河,吳玲,張小弟,厚春,斯夢,魏錫,還有那座小站房。
6
第二年的春天,斯夢考取了南京一所大學(xué)的研究生。斯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麻河水文站。
臨走時,她托吳玲交給張小弟兩包精制鐵盒裝香煙,上面寫著“注意身體,請你戒煙\"幾個字。她又交給文林一封短信:
站長,我其實是個男孩,小時候很害羞,就一直蓄著辮子,我媽就給我取了一個女孩的名字……我覺得好玩,就這樣一直沿襲著女孩的生活習(xí)慣。我到麻河水文站后,看見水文人太寂寞,我和張小弟,還有厚春,只好以假亂真,后來……我從他倆火辣辣的眼神里讀出的全是對愛的近乎竭斯底里的渴求,我又不忍心告訴他們真相。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對他倆的傷害將會更深。我抹不平這件事,只好拼命的學(xué)習(xí),通過考研來逃避,他倆本來就活得苦,我現(xiàn)在是又給他倆的心口撒了一把鹽,我已是無法去面對他們……
文林十分意外,罵道:“這丫頭,真的假的?真會隱藏,把大家都哄住了,吳玲也沒有看出來?”
兩年后,麻河水電站建成發(fā)電,麻河水文站成了水庫里的一座死站,要遷徙到上游三百多公里的貓兒灘。文林奉命率張小弟、厚春前往貓兒灘籌建新站。金河吳玲夫婦調(diào)局技術(shù)室工作。魏錫解聘。
責(zé)任編輯 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