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是一面旗
它是屬于一個國家極為隱秘又非常普遍的存在區域,或者說屬于一個國家最為細節化的生活領地。它是一個村莊,它的名字叫紅崖。我仿佛記得,多年以來,這個以“紅崖”為代碼的村莊從未以任何身份公開露面。它背靠老爺山,面朝遠處秦安甘伏地界的茫茫山巒,將自己七擰八扭的人家牢牢地插在山澗石谷中,粗礪而沉默。
一個高原的村莊就是一座進退兩難的獨立山溝。千年的山溝,扯一聲嗓子,那聲音都會只字不剩地折回來,打在臉上,沉在心底。這樣,屬于這個村莊的男人和女人便不吼不鬧,將安靜寫在粗糙的臉上,呼吸均勻。天麻麻亮,為夢中的女人孩子蓋一蓋被子,男人起炕了。坐在屋檐下,劃一根火柴,明滅之間,小泥爐里的干柴就燃起了旺盛的火。砂罐罐里煮的是粗茶,藥般的茶水會給每一位男人帶來充沛的精力。粗茶下咽,挑一擔稀肥輕輕出了院子,攀上山坡,村子又空了一半。
二十七年前,我出生在這樣一個沉默的村莊。熬完罐罐茶的父親叫來了三太婆,她用一把普通的剪刀讓我安靜地躺在母親的身邊。這個家又開始沉默了。這樣的沉默還增加了饑餓的成份。父母只能用一把鐵鎖將我連同滿院的孤獨鎖住,他們雙雙奔走于田間地頭。童年的我就像一粒塵埃,游離于白花花的陽光之中,不吼不鬧。七歲那年秋的一個上午,母親塞給我一塊玉米面餅,她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跟著。出了院門,我就發現一層接一層陽臺般垂直而下的每個院落門前都立著幾個人。秋天的楊槐發黃的葉子還未落盡,在輕風中嗞嗞地響著。站在門臺上,我有些緊張,用手抓緊母親補了丁的褲管。我看見下坡一個院落間一個跛腳的男人正在砸一只缸,缸里的酸菜忽悠悠地鋪了一攤。一個女人在院中自顧自似的打滾,幾個大我一茬的孩子也在哭嚎。“咋了嘛,媽媽?”——那個兇煞的上午,我一聲接一聲地在為自已壯膽。母親抱起我,她說:“你三姑桃桃喝藥死了。”
這是那個上午刻在我心、后來抵抗了二十年時光而依然清晰的一個疤。三姑桃桃來過我家,她像一塊潤亮的玉石。她抱著我,靜靜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在我家掛在墻壁的唯一的相框前,聽母親講述其中十二張黑白相片的來歷。她死亡的時間是她出嫁的前一天。在那天,她和她四個不同村莊的女友相約去距離紅崖山頂一里之外的老爺山。在老爺山一字排開的五個小山梁上,五個女孩分別喝下了敵敵畏,她們死了。這是二十年前有關反抗包辦婚姻最為觸目驚心的一個農村藍本。后來,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原委,讓我震驚不已的是,她們不僅有著同樣專制的家庭,而且同樣義無返顧地選擇以殺戮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她們的反抗。那五個負載了五位少女死亡的山梁叫五女梁。翻開地方志傳說的散頁,依然清晰的寫著古時五位追求愛情的女子在此勞累而亡:“其德也隆,泣神泣鬼,天地動容,立山梁為冢?!倍昵?,包括桃桃在內的五位女子完美地選擇五女梁來結束生命,對于一個名叫紅崖的村莊來說,沉默的鄉親當時想到了什么呢?
包括桃桃的父親在內。多年前,他砸缸的那個上午,人們依然以他為自豪。他同他的家族,都是紅崖道德典范的代言人。他善良而文雅,他和他的三個弟弟都完整地繼承了更遠的祖宗不斷增補修繕的陰陽經書。他們受村里人尊敬,受村外人尊敬。漆黑的夜晚,我常常被對面山壁上撞回來的針一般堅硬的銅鈴聲驚醒,小時的我就知道誰家的孩子又生病了,或者誰家的一頭豬剛死過不久。作為一村的老者,他常常在閑月為鄉親們講三綱五常。我在母親告訴我桃桃死了的那個上午,聽見砸缸的他在咒罵:“天殺逆子!”
我的童年就在這個疤痕中度過了。在另一個村莊的小學,我偷偷折斷了桃桃父親送我的一枝小楷毛筆,甘愿用手指在地上寫字。禮縣師范畢業的年輕的安根江老師默許了我的這種習字方式,但跟我同村的他經常唬著臉在我身邊巡視,稍有不慎,會朝我的屁股踹一腳。我有時懷疑他根本不認識我,因為我從未聽說我村有這個人考上師范。直到有一天他喊我父親的名字。他站在我家院子頂頭的坡臺上,像一棵黑色的楊槐樹。他對院中的父親喊:“娃考上好的中學了,考了全鄉第四名?!眽褜嵢鐥罨睒湟粯拥睦蠋熡秩チ硪粋€坡臺吆喝其他孩子了。父親懶懶地看了我一眼,我看見他微笑的臉面有一些東西在滑落。這是標志著我從此一步又一步走出這個村莊的很為感動的一個表情。
我贏得了和這個村莊十里的現實距離。在初中,我埋頭苦讀,沉默得更加厲害,也絲毫不去想給我疤痕的復雜異常的村莊。坦率地說,我和它更保持了心靈的距離。誰能想到,在我為了得到畢業成績,騎車赴五十里外的縣教育局的那個夏天,我竟在遠外目睹了這個村莊的全貌。那天,在縣教育局看完分數已是正午,因為父親要我到葉堡一位老中醫處抓藥,便放棄了從柏油路回家的路線。到葉堡,打聽到中醫的診所,從他那兒提了兩包黑線捆得緊緊的中藥,順著厚道的中醫對一座陌生的山指給我的一條路,我開始回家了。自行車在陡峭的山路沉重得像一個碾盤,烈日下,汗水浸透了的確良襯衫。路過山腰一個名叫馬家廟的村子不遠,下起了暴雨。在路邊撿了一塊塑料紙將藥包好,塞在懷中,我扛起車子踩著泥濘繼續趕路。雨水很快使土路變成了一條河……不知趕了多少路,在一個水坑,我摔倒了。借別人家的永久加重自行車的橫梁像手一樣緊緊掐著我的脖子,襯衫的幾個紐扣早飛光了,中藥散在我瘦白的胸口上。我不知是怎么挪過車子,從水中起身的??粗嗨袩o法撿起的中藥,我放聲哭了。那是一個沉默了好長時間的少年一次徹底的、拼命的哭。(他是第一次那樣想他的村莊,那個給了他沉默與疤痕的村莊。)雨小了,在山頂,扛著自行車的我眺望遠方的一座山時,一片深深的紅色吸引了我。紅紅的挺撥的山頂像一面旗,山頂左側一條亮晶晶的山路直插山腰,仿佛結實的旗桿。慢慢晴起來的天空云縫間一束陽光準確的打在那紅紅的山崖上,我立刻驚呆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遠處略顯暗淡的墨綠色的村莊與其上鮮亮的山崖相互映襯,活托托舉著一桿血紅的旗!
“紅崖?!蔽颐摽诙觥<t崖,我像一只困獸,吼了一聲。十三歲,我終于在遠方,仰仗天地的靈氣,認出了我的村莊并在一瞬間領悟了它的姓氏秘史。這種激動在一年之后,又變成了沉重。在外地求學的第一個假期,在我準備動身返校時,小學時踢我屁股、壯如楸樹的安根江老師意外地去世了,——大腦出血。他才四十歲。跪在他墳前,我沒有哭出聲。我看見桃桃哥搖著鈴在念經,他虔誠而認真。
那天,我在沉默中又想到了遠方視野中的旗。我也留意了這個村莊某些細節的變化:八位分布于祖國各地名校的求學少年;三位活躍于省城批發市場的商人;一所容納著七十多個孩子的村學,一位將課從早上到晚的民辦教師,全村人自發捐助修建的三間教室;一群遠赴新疆摘棉花的婦女;十幾位時時浪跡四方的貨郎……
還有我。雖然習慣沉默的我更多的時候與這個村莊似乎保持著一種距離,或許不算它之中一個忠實的村民,但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心也溫暖了起來。原來,我和我的村民,一直都在沉默之中,負一片天,舉旗前行。
記住一條路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秦安人,當我意識到自己手中的筆稍微成長起來時,我所希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一些不為人知的有關貨郎的故事寫出來。我一直都不敢動筆,我也一直都在尋找著一個突破口來開始對他們的人與事進行最佳角度的敘述。
臆想之外,我所找到的竟是一條并不具備現實意義的路。一九八二年,我記憶中高大而清瘦的四太爺同他唯一的高大而清瘦的兒子(這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挑著兩擔雜貨出發了。寒冬飄雪,四太爺將一把鑰匙放在清晨父親剛剛掃開積雪的院中石桌上,然后用他長滿胡須的嘴狠狠地親了我一口,父子二人便上路了。我習慣了滿是旱煙味兒與痛癢的親吻,我是貨郎家族的孩子,因而在那個普通的清晨滿腦子都是不盡的快活——我知道不久歸來的四太爺與四爺會帶來沾滿茶葉屑的油穌饃饃。
于是,我在饑餓中等待著滿載油穌饃饃歸來的四太爺與四爺。曾有多少次,當我一覺醒來或者又一次讓父母千煩萬憂的?。ㄐr多病)好了之后,我便拿起那二寸許的老式鎖子的鑰匙,溜出院子跑到村口對遠處山尖的一條絲線般的山路翹首以望。黃昏的霞光如水一樣點染著我們小小的村莊,山路遠處任何一點移動的事物,甚至一只鳥的身影都會被我想象成牽念于心中的四太爺與四爺。那遠遠而來的身影逐漸高大起來,甚至被我迫不及待地想象得更加高大,高大得幾乎可以看清他們的面容或者聽到他們肩頭咿咿呀呀做響的扁擔——那滿挑著雜貨換來的豬毛、羊皮和頭發的擔子。……近了,真正高大了的身影卻總不是他們;那些疲憊于趕集、做工、耕種的人總會撓撓我的頭,然后回望他們曾經經過的遠山對別人而更像是對自己說:“這娃真是想他四太爺和四爺了!”但不論怎樣,每次短則一月,長則三月,我樂善好施的四太爺與四爺終歸是回來了。打開他家的院門,院子被母親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若是冬天,炕總是被驢糞蛋煨得熱熱的);一只油亮亮的梨木炕桌上堆滿了松籽兒或者野梨。四太爺端坐桌后,對圍著他的子子孫孫們講述北后人(指寧夏農村)的各種奇事佚聞。不覺間,母親、三娘或者誰家新娶不久的媳婦從四太爺的廚房里端來了水靈靈油光光的漿水白面條兒。(每次四太爺都會用貨物換一點兒白面。)“吃吧——”,四爺一聲吆喝,眾筷畢下,這是經常吃著玉米面糊糊的人們難得的一次驕傲的飯局……
那個冬日清晨的一個月后的某一天晚上,四爺一腳踹開家門,卻帶來了四太爺死亡的消息。那是一場迄今為止我所遭遇的最有分量的敘述。紛至沓來的鄰人靜靜地聽著不悲不痛的四太爺的兒子描述四太爺臨終前的狀態?!八恢蔽⑿χ瑢ξ艺f他確實在山腰迷路的叢林中看到了一條大路,那條路一直通向前方村子隱隱的燈火。”四爺用手捋了捋額頭的頭發繼續講述,“咱爸同我從山上滾下來,合眼前很高興,一直微笑著……”如漾開的水一樣,瞬間滿屋子的哭聲遮掩了一切。
我一直不相信這是事實,高大而清瘦的四太爺怎么會迷路,甚至看見一條虛幻的路而墜崖呢?一九九九年夏,我只身一人來到了關山腳下馬峽鄉一個名叫孟臺的村落。幾位操著濃重方言的老人靜靜地聽我講完來意,又靜靜地對我打量一番后,他們領我來到了五里之外的一座樹木蔥蘢的尖山腳下。順著老人們顫抖的手指,我發現了一條寬大的深渠從山腳直線上升,一直鉆入密林深處的山頂,這是當地山民在過去叩石墾壤,用來溜下伐下的木頭的大渠——名叫溜渠。一看我就明白了,這便是迷路的四太爺領著兒子在山腰所看見的為積雪所掩蓋的大路!而這里是根本不可能望見山后面的村莊的。山腳之下,渠之末端,刀子般尖棱利角的石頭讓我有種揪心的疼痛:就是他們阻止了四太爺如一塊石頭一樣的滾動,就是四太爺的溫暖的身軀讓緊跟其后的四爺幸免于難。
我以下跪的方式為孟臺村曾埋葬四太爺于此的幾位老人行了一個貨郎家族的大禮。
這次,我相信高大而清瘦的四太爺真真切切死了,我也切切真真相信四太爺曾經在山下的雪地中像一個未打開傘的士兵,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個夜晚為他的兒子描述過自己幸福的視野。他在臨去前為兒子說了一個幸福的謊,他的兒子也幸福地為我們說了一個謊!這種對謊言理解的深度只有貨郎家族的人才會體會得到——我們都堅信四太爺死得非常美麗。
不悲不痛的四爺在后來仍然奔波于徽縣、成縣,或者通渭、定西等地,他的家業也如樹木一樣茂盛了起來。誰也沒有想到,一位徽縣的女人給了他愛情和幸福,并陪他在蘭州東部市場有了一個資金不低的批發攤位。當然,這是另一個有關貨郎的故事了。
這一條路,應該把它記住。
酸刺林
家鄉雖為深山,但又沒有多少老林,有的是一大片又一大片漫無涯際的沙棘林(我們叫酸刺)。從喇嘛墩到五女梁,或者從五女梁到靜寧縣的陽坡鄉,它們在每一寸起伏的山坡上低低地蹲踞,將黃褐色的土皮緊緊地覆蓋。
春天的雪仍一場接著一場按冬天的樣子下。背著書包,小時候的我們會故意繞進一片酸刺林,那些密集的枝節顫顫地托著一團又一團的雪,林中大樹不多,放眼望去仿佛一只又一只潔白的羊羔靜立在一坡又一坡的晨光中。夏天來了,酸刺們溫潤了許多,細小如眼睛般的葉子沒有雪團那樣霸道,但還是過日子似的長滿枝條,幾朵黃綠色的小花也點染著它們的主人。秋初時節,輕輕地挪過直伸向你的細枝,讓它搭在另一粗枝上,就可以采摘那紅彤彤小如麥粒的果實了,噙在嘴里,用舌頭輕輕一頂,通身便是清晰的酸和模糊的甜。這時會有神態詭秘的女人托起辮子鉆進林子,不遠處是扛著犁拉著驢的男人——捉襟見肘的他給有孕在身的女人買不起商店里的罐頭,便只好讓那些酸果來解饞了。我想這是一個懷孕女人最為幸福的時刻吧。我有個遠房姑姑常趕一群羊在五女梁的酸刺林里唱山歌,哩哩啦啦的被另一個放羊的男孩兒聽懂了,就有很多謠言傳來傳去。退不掉娃娃親的姑姑提了瓶苦藥一頭扎進叢莽里,再也沒有回來。這苦了那男孩,整天像個杜鵑一樣在林子里叫出叫進,手上、臉上被酸刺弄得血痕斑斑。
初三最后的沖刺是在學校后山的一片酸刺林里度過的。每一天清晨,不去學校點名,同一位同宿舍的好友夾上書,徑直來到山上,選一塊稍稍平緩的坡地,便開始了朗讀背誦。坐在軟軟的草地上不能分心——一側身,蝴蝶飛過了,野兔跑遠了,身邊的刺真實地扎進了左肩右膀。那段足有一個月長的日子過后我和好友分別去了外地各自的學校。畢業時,一位讓我讀他書的語文老師說去吧,好好寫你的那片酸刺林吧,教好窮人的孩子。
抬起頭,在家鄉中學兩排嶄新的磚房中間,一切都不是從前的景象了。
黃土被一浪一浪的狂風掀起,只有電線警報般的嗚呼,山成了禿山。我暗自揣測致使它們消失的種種因素,是從父親墾開的第一塊荒地開始的嗎?是從看林的二叔背回的兩捆燒飯的干柴開始的嗎?是從修車的司機燃起在夜晚的熊熊大火開始的嗎?……
唯有植樹才能減輕心中的不安??斩d禿的山坡年年都是一個重新布局的球場,白石灰將它規劃得阡陌縱橫,這圖案很容易讓每個在場的學生、農民、老師激情地憧憬一座山的未來。大風在刮,黃土在飛。忠厚的農民向他們的村長報告,一棵酸刺樹恰好不合宜地長在了兩個白石灰畫的方框的中間。我一陣激動,我用眼睛暗示手提樹苗的學生,預想這位村長一定會重新劃圖。我看到了,村長輪起鏝頭,一時之間,那年年春天暗暗涌動于胸部的東西——隨著鏝頭游刃于那瘦弱的軀體,像人一樣被碎成兩段,一下子癟了。我漠然地望著年輕的農民兄弟用他們心愛的摩托車往山上運送樹苗,眼睛里出現了一組又一組打印清晰的上報的數字。
我想念那在時光中遠去的背影,那些與我們無怨無仇的酸刺!它們三月發芽,六月開花,九月結果,十月任一家又一家的羊在其間穿梭,臘月里靜靜地保持中立,一只野兔或山雞的逃匿,一位粗布補丁的獵人的眼睛,還有哩哩啦啦的山歌,四顧無人后貪婪咀嚼酸果的幸福的孕婦……
責任編輯 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