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山相送一山迎,山連天天連山的彩云之南,連綿不絕跌宕起伏的群山,清洌的溪水,養育了山的兒女,使他們以山的精神鑄起一種山的性格,用蒼鷹般矯健的身手,用寬大結實的光腳板,用點點殷紅的血漬,用巖松般強勁的生命力,昭示后人的生命……
冬去春來,周而復始。
山里人的一聲吆喝,喚醒了山村沉睡的太陽。
天際的薄云像害羞的少女,經不住挑逗,悄悄隱去。
大地分娩出又一個玫瑰色的黎明。
山鄉之晨,狗吠,雞啼,牛叫,馬嘶……
山的兒女們往村頭那口老井的腳步依然那么匆匆,老井旁邊那幾棵風水樹的年輪卻多了些圈。
灶火通紅,炊煙裊裊……
悠悠緩緩與勞作無緣,風風火火才是山里人的秉性,三下五除二填飽肚皮,抹抹嘴巴,打整好兒女的衣著,以及那些自己從沒有用過的新奇的學習用品用具,叮囑孩子幾句早已叮囑過千百遍的話,目送孩子消失在山道上。
然后,吆牛,牽馬,荷鋤,別上鐮刀,戴上篾帽,走上鄉間的小路,踏響春的節律……
山鄉之晨,山村一切故事的開始。
山鄉之晨,一幅永遠的山水畫。
2
彩云之南是山的故鄉呵,阿山,懷山,夢山,山子,山妹,山伯,山嬸……一串串名字一座座山。
穿梭在騰格里熱風呼呼有聲的季雨林中,跋涉在峭拔山岡上,用滾燙的血填寫赤誠篇章的,是山的兒女們。
無須夸張,山里漢子都是山,是山精是山魂。
山路,是他們撥動過琴弦;藍天上嘹亮的鴿哨,是他們留在天上一段深情的旋律。
他們攜著具有山的骨架、水的心腸的女人,走進山嶺走進田野,握一把祖傳的剃刀和鐵梳,盡心侍弄地球,灑下串串汗水,收割捆捆歡樂。
駕著晚風吆著老牛收工回家時,放開喉嚨吼一調山歌,山醉水也醉。
山里的女人心細如針,趕街總忘不了打幾斤濃烈的苞谷酒,買幾盒火柴幾根橡皮筋,買些沙糕蕎酥,買回全家人的歡喜。
山鄉之夜由此柔軟溫馨起來……
3
父親,山養山育的父親。千萬個山的兒女中平凡的一員。
當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和綠色挎包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一個美麗的早晨,他鄭重其事地穿上那套綠色制服,背上那個綠色挎包,哼著小曲,踏上鄉郵的旅程,翻山越嶺,走村串寨,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盡管,只有小學文化的他,不知歲月綴成的路,一頭牽著天涯的心,一頭連著海角的情,可依然在那些茅草路上走得有滋有味。
他熟悉那通往村村寨寨的山間小道,猶如熟悉掌上的紋路,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把他引進一戶戶熱情淳樸的農家……
膠鞋,雨衣,挎包。
年年歲歲,冒風雨,犯寒暑,踏著春夏秋冬的節律,把山外的信息帶進深山腹地。在他的轄區里,哪里有村寨,哪里就有他的足跡。
當腳底板磨起一個個血泡,火辣辣鉆心疼的時候,他也曾想過,要是村村寨寨能通公路,有輛綠色輕騎多好,既省時間又省力氣,然而,他始終未能如愿。
可他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初衷,依然用那雙硬邦邦的鐵腳板,在坎坷曲折跌宕起伏的山路上抒寫著自己的春秋。于是,他肩挎綠色郵包跋涉在通往村村寨寨山道上的身影,成為彝山苗嶺一道特殊的風景。
每次從大山深處回家,他總要給我們弟兄三個捎回一些故事、一些驚喜,然后神色莊嚴地告誡我們,無論什么時候,也不能欺山欺水……
走慣了羊腸小道,喝慣了山間溪水的他,看到山里人在難挨的等待后迫不及待地翻看外面的世界,繼而綻開的笑臉,也舒心地笑了。
從山里人的笑,他悟出了點什么,感覺到有一根扯不斷的線將自己與這種笑緊緊連在了一起,從而放棄了調縣城的機遇,并萌發出一個希冀,我們三兄弟得有一個將綠色挎包背下去。可我們三兄弟翅膀長硬后,都飛到了遠離彝山的城里,使他的希冀成了一種遺憾。
他曾因這個遺憾酩酊大醉了一次。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對我們吹胡子瞪眼睛,只是皺皺眉,然后看著退休時最后一次領取的綠色制服,哈哈笑著說,我來生還當彝山鄉郵員!
父親,我寬厚仁慈的父親,吃苦耐勞的父親喲,我心中山之子的雕像……
4
蛇似的山路,盤旋著朝不同的方向伸延,崎嶇、遙遠得令人戰栗。
令人戰栗的山路那頭牽著那個偏僻的苔蘚密布的山村,山村里居住著會唱山歌的山妹。
吃南瓜菜飯、蕎面疙瘩長大的山妹,能把腌酸菜、蘿卜夾、水豆豉嚼得出甜味來。
迎瓢潑大雨,用芭蕉葉當傘,背著豬菜堆成的小山,抖著雙腿,踏著泥濘山路走來的是山妹。
山妹用汗水把山村的太陽浸泡亮,又用鋤頭把太陽挖落,面對過去與未來,立于天地之間,用古樸的山歌和大山對話,和山溪和山伢子對話。
用山歌吞噬寂寞吞噬苦海,會織布,納鞋底,做毛邊布鞋,從祖輩的傳說里走出來的山妹,并未被原始和野性徹底占領,山外強勁的足音,五彩的信息,一次次擊蕩著她的心。
在一個美麗的黃昏,外出打工的山妹,從山外迪斯科的向往里揣回輕快的旋律,用心裝回強有力的節拍,用牛仔褲真絲衣和燙發的輕爽,擦亮古村陳舊得生銹的目光,用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山外故事,撩撥亮山村的火塘。
外出打工歸來的山妹,挽起兄弟姐妹,挽起整個山村,告別蓑衣裹著的童話,走出山村苔蘚密布的歷史……
5
喜歡趕山打獵,摸魚撈蝦,滿山滿河跑的山伢子,是山村另一道耀眼的風景。
當他們看到自己曾經狩獵過的莽莽蒼蒼的山嶺被一把把盲目的快刀利斧橫掃得只剩裸石瘦土的慘景,以及舀破瓢底也舀不到昔日清爽的河流,心像被利箭射中似的直疼……
瘦骨嶙峋的禿嶺在悲泣。綠啊,你一去就不復返了么?……
伴著春風播春雨,一個山伢子沖破許多有形無形的柵欄,執拗地在自己家承包地旁的禿嶺播下綠色的憧憬。
一年,兩年,三年……
太陽把他的臉烤成紫銅,冷風在他額頭上留下無數道溝壑。
栽下,枯萎,再栽;栽了又枯,枯了又栽……
山伢子的汗水浸透了禿嶺,綠終于把他的日子染得滴翠,并從他家的承包地旁延伸開去。
當村里村外人看到這山,看到這嶺,看到這山嶺失而復得的綠色著裝,他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個綠色的向往在心中蘇醒……
出工歸來的山妹路過這山嶺,隨手摘片綠葉,輕輕地與嘴唇一碰,心便柔柔軟軟地綻開成一朵帶露珠的鮮花,含羞的笑靨里洋溢著無盡的甜蜜,那心靈的窗戶,無意中透露出愛的秘密。
山妹邁開輕盈的步子,面對這回歸的綠,含著親親柔柔的木葉,吹得云雀共鳴,吹得山兔跳起舞蹈……
多情的木葉聲喲,訴不完的衷情,感動得石壁悄悄地珍藏起悠悠動聽的回音。
6
塵世滾滾,歲月匆匆。
封閉得太久,山的兒女向往山外世界的意念一個勁瘋長,得讓人敞開胸懷,溝壑平坦,讓山路寬廣起來,一頭連著山里人的心,一頭連著城里人的情……
“嘟,嘟嘟……”古村吃驚。
“嘟,嘟嘟……”古村欣喜。
逝者如斯,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一個又一個歡暢地流走。
鴿子似的中專大學錄取通知書,電子信息,伴同羽絨衣,迷你裙,強旋律,一次次沖擊著古樸的山村,一陣勝似一陣的悸動后,從遠古的荒漠跋涉而至的山的兒女,不再迷戀山間撲朔迷離的霧,不再癡愛父親的父親留下的那根吹火筒,不再吟誦那支生滿霉銹的悠遠古歌。
于是,一個個蒼白的故事,秋葉般紛紛零落。
古老的煤油燈蹲在屋角掩面啜泣,蜘蛛爬滿石磨皺巴巴的臉,自來水流走了換門聯、門神、過大年才洗一次被子的歷史,表兄娶表妹親上加親的習俗邁出垃圾,一切古老而陳腐的匆匆從這里逃遁……
日子,不再是一堆癟蕎殼;相見,不再是大山般沉默。
山的兒女不僅愛山,也愛山巔的眺望,山外的飛翔,也生長著不平靜的思緒。
在墻根蟲聲如織之時,讓窗外的縷縷月光失眠,讓思想長出翅膀,飛向土地也興奮起來的春播時節。把大手泥腳和鐵器一起切入土地,把泥土精心翻過來,然后,親切地與種子對話,讓種子經過手指和陽光帶著體溫做深入的膨脹。
太陽依舊古老,只有土地每一天都很年輕,種子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一個個站立起來,和著柔柔春風的節律跳起迷你柔姿舞。當自己豎起耳朵傾聽莊稼的撥節聲時,忽然覺得自己也一下子長高起來,豐滿成熟起來……
山的兒女在喚醒太陽,吆回月亮的耕耘中,懂得了奮斗的永恒,他們不愿小憩不愿荒廢歲月,只有抓住耕耘播種的時節,才能抓住秋收的喜悅呵!
面對他們,熱血,不得不游龍般涌動,柔弱的軀體倏忽變得鐵扎扎起來,脆弱的意志驀然堅韌起來,當自己跋涉在人生艱難之旅,將要困倒的時候,一個雄渾的聲音在呼喚,不能倒下呀,山的兒女!
責任編輯 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