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小吊鍋

時光像默默流動的小溪，在母親紅土高原般的額頭上流過，一轉眼，母親走進父親的家門已一甲子零八年。

一次搬家時，我看到了遺忘在貯藏室的小吊鍋，隨手拾起遞給妻說：“有人來收破爛，就把它賣了。”母親聽了，快速地搶過妻子手里的小吊鍋，連聲說：“你這小娃，什么事也不懂！賣啥也不能賣這傳家寶，它是咱家的命根子。”看著母親激動的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我就對妻子丟眼色，心想不賣就不賣，收起來放著，反正不礙事，免得惹老人家一肚子氣。

可不，老母親已絮絮叨叨地說開來，像是說給我們聽，更像是自言自語。看著滿頭白發的老母親，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艱苦歲月。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母親自幼喪母，她排行老大，義不容辭地擔起看護弟妹的神圣職責。母親每當聽到學校傳來讀書聲，心里就像小貓抓心般難過，只好在夜間蒙著被子痛哭。因此，母親一天學校門都沒進過。十六歲那天冬天，母親騎著毛驢，被父親牽引到未來的家。父親家窮到了極點，奶奶是小腳女人，爺爺長年臥床不起，老叔患有嚴重的精神病，經多方求醫，二十歲時才醫好，家貧如洗。用母親的話講：“攆牛到家里打架，只會碰到南北，碰不著東西。”父親和母親撐起了“家”的全部內容，在那個靠工分吃糧的年代，生病了要出工，連即將分娩的孕婦也舍不得閑著，聽母親講二哥就是母親在山上勞動時出生的。現在母親回憶起來還心有余悸，連說那是什么年代？苦死苦活不說，連口糧都不夠吃，一年差半年口糧！特別是一九六一年，能活下來的人真的不容易，那年僅我們村就餓死了五十多人，有的甚至全家餓死，絕子絕孫，全村沒有一個育齡婦女生過孩子。

下雨偏遇房屋漏，次年爺爺病死，父母被奶奶趕出家門，分給父親的唯一家當就是那口小吊鍋。父親悲痛欲絕，怎么也想不通，奶奶怎么說攆就攆了呢？母親就安慰父親說：“人大分家，樹大人丫，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更何況們都還大力飽氣的，連六一年那樣的陣仗都活過來了，還怕什么？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父親向好心的鄰居借了間關牛的草房，全家人暫時安頓下來。那天晚上，遇著老天下大雨，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全家老小都忙著拿盆四處接水，弄得跟泥猴子似的。實在沒法，全家老小就圍著火塘烤火過夜，那口小吊鍋坐在三腳架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母親后來又生來一對雙胞胎，即我和五哥，造化弄人，母親奶水不夠吃，只好把米用磨碾碎，煮稀飯給我們倆吃，還經常抱著我們兄弟二人走東村串西村找人喂奶，看到母親的辛苦樣，好心人就勸媽媽說：“送一個給他人養，好逃命！”父親實在無法，就勸母親送一個算了，母親總是說：“兒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一個不送人。”說真的，沒有母親大海樣深沉的母愛，我肯定早已在陰曹地府當班值日幾十年了。三歲那年，我病得十分嚴重，半夜三更，父親又遠在離家幾十里的地方幫人看病，母親就摸黑獨自一個跑到山寨，連夜叫回父親，父親一邊拔火罐，一邊扎銀針，看著直翻白眼奄奄一息的我，父親痛苦無奈地說：“娃他媽，不行了。”蹲到火塘邊把煙筒吸得山響。母親沒有放棄最后一線希望，整夜把我摟在懷里，那一夜過得好漫長啊！母親不停地向上天祈禱，愿意用她自己的生命換回我嬌小的生命。若干年后，母親說：“也許是她的誠心感動了老天，沒有收我去。”可我明白，是母親博大精深的愛心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母親經常說你們雙哥是吃百家奶長大的，將來成器了不要忘記他們，說起來慚愧，所謂忘不了恩人們，也只是偶爾回老家時在路頭路腦碰見兒時吃過奶的恩人時，叫上幾聲娘娘大嬸或是姨媽什么的，并叮囑她們進城趕街時到家里坐坐等等。不懂事的女兒羨慕說：“爸爸真幸福，有那么多的親戚，一路上，喊都喊不完。”

那口小吊鍋，像奶娘樣日日夜夜煨稀飯給我們吃，我們大了又煨給弟妹吃，父母親吃盡了睜眼瞎的苦頭，每天只知道上山出工，既便是大年三十也不例外，可是他們倆連會計記不記工分都不知道，分糧時隊長說是多少就多少。不管如何困難，父母都咬著牙供我們讀書，既便是吃不飽飯也要讓我們上學，他們生病了就硬撐著，舍不得花一個銅板到醫院看病拿藥，給我們書錢卻從不打折扣，要五角給一元，手里沒有就向親戚朋友借，常常是隊上放工了，還要到山上討豬草，背柴火，深夜還要在煤油燈下縫補衣裳納鞋底。為供我們兄妹上學，父親參加了隊上的副業隊，經常挑雞蛋到離家一百多里路的林場去賣。為了多掙點錢，父親總是挑得比別人多幾十斤，別人跑一次，父親要跑二次，卻舍不得花一分錢。憑著窮人精打細算過日子的驚人毅力，父母供我們一一實現了夢想，我敬愛的父親卻因積勞成疾，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兄弟八人成家立業后，母親什么都分給我們，但那些年他們穿的爛黑棉花衣裳和小吊鍋，不管誰說丟了它，她都舍不得丟，還像寶貝樣把它藏起來，時不時地用手巾擦試。進城生活幾年后，母親說不習慣，門對門的不串門子，不知對方姓啥名誰，每家進家就關門，城里人不像鄉下人老實厚道，重人情味好說話，再怎么勸她也要回到鄉下和兄弟住。

母親偶爾回到我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貯藏室，看一看那口小吊鍋在不在，如不在，總要追問個不停，還說我們，抽空回家看看你奶奶，她還經常掛念你們呢！千萬不要賣了那口小吊鍋等等，小吊鍋喲，母親永遠的愛。

責任編輯 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