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人們在強調文章“有常規”的同時,又說“文無定法”。那么,在什么時候會出現行文不按“定法”的情況呢?從《屈原列傳》(節選自《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作為人物傳記,按常規應全篇紀實,即使要對人物的生平事跡進行點評,用語也應力求簡約,以保證傳記的“實錄”性。但《屈原列傳》例外,其篇幅雖不長,而文中有三處濃墨重彩地進行評說。開篇介紹屈原寫作《離騷》的原因時,作者極力抒發對屈原遭遇不幸的同情,介紹《離騷》的內容時,作者一面盡情稱贊其博大深廣,文辭精妙,一面高度頌揚屈原人格完美。中間在寫了“懷王之終不悟”而“死于秦而歸葬”后,作者發了一大段議論,鮮明地展示君王必須要有知人之明才不會亡國破家的道理,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文末寫“屈原至于江濱”,反復和漁父辯論,作者多次用象征手法突現屈原寧死也要堅守高風亮節的決心,回應前文“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的頌詞。這些讓人特別強烈地感受到:《屈原列傳》似乎并不像規范的人物傳記,倒似借人物來宣揚某種道理和宣泄某種情緒的評論。
為什么司馬遷寫到屈原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可以說這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而“為情造文”的必然。屈原博聞強志,竭忠盡智以事其君,卻屢遭昏庸的楚王貶逐以致懷石投江,心中必定充滿無奈和怨憤,這同司馬遷的境遇何其相似!作為世代盡心效勞主上的史官,司馬遷僅因為一次進言不慎,漢武帝就狂怒智昏,使司馬遷遭受“最下腐刑”,他“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只是因為《史記》“草創未就”才“隱忍茍活”。可以想見,司馬遷心中早就積滿了無奈和怨憤。因此,一到運筆接觸到“同聲”、“同氣”的對象,滿腔的激情就遏抑不住,即如古人說的“為情造文,文如泉涌”,于是盡情傾吐。這樣,突破文體的常規就在所難免了。
何謂“為情造文”?《文心雕龍·情采》篇言:“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造文也。”《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辭典》一書(趙則誠等主編)認為,這種“創作態度是有了真摯充實的思想感情,心中郁積著怨憤,為了‘以諷其上’才憤而為文,即有感有為而作文”。在這種情況下,“文如泉涌”當是必然的了。而且,司馬遷為便于他的“情”表達得更鮮明、更充分,選材也頗具匠心,特地把屈原和賈誼合起來作傳。在《史記》的“列傳”中,把兩人或更多的人合起來作傳,絕大多數是因為他們同時代且關系甚密。而屈原生在戰國,賈誼長在西漢;兩人的作品不少,而司馬遷卻獨選屈原的《懷沙》和賈宜的《吊屈原賦》《鵬鳥賦》并引述原文。作為偉大人物的屈原,一生該有多少重大的活動,但司馬遷并不是一一實錄,而是緊扣屈原的被疏、被黜、被遷來連綴成文。這樣精心裁剪材料,難道不都是因為“同聲”、“同氣”而“為情造文”嗎?
除此之外,從《報任安書》中,我們還知道司馬遷撰寫《史記》立志“成一家之言”。因此,他絕不會步前人的后塵,敢于放膽為文,為悉遂心愿而突破常規。因為發乎真情,運筆時自然也會妙手偶得,筆下涌現出許多精妙言語。如表達對屈原同情的“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稱贊《離騷》的“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頌揚屈原人格的“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揭示國亡家破之由的“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表現屈原高風亮節的“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等。于是,一篇超常規的獨具一格的篇章問世了。
作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寫作學高級教程》一書(周姬昌主編)指出:“劉勰‘為情而造文’的提法,比陸機‘緣情’說對于感情的認識更為準確而深刻。劉勰還認為感情在整個創作過程中無所不在,在作品的風格、體裁、語言的形式上,也無不起著重要作用?!惫A衡先生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一文(見《中學語文教學》1981年第5期)中寫道:“魯迅稱屈原,還有一句話,是‘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墳·摩羅詩力說》),我對司馬遷套用這句話:放言無憚,為后人所不敢言。只改一個字,作為‘史家之絕唱’的注腳?!庇腥私o著名戲劇家洪深送了這樣一副對聯:“大膽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涯斷腸詩。”才女林黛玉在香菱為請她教詩而拜她為師時說:“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是使得的?!?見《紅樓夢》)這當然也是曹雪芹的創作觀。所有這些,都說明寫文章應服從感情抒發的需要,應為情而造文。
[作者通聯:廣東中山紀念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