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是杜甫(712—770)晚年最具震撼力的作品之一。全詩透過寫景抒情,表達了他晚年孤獨寂寞、漂泊流浪的痛楚和“烈土暮年,壯心不已”的志士情懷。無論是就作品的藝術表現力,還是就作品展示的心靈境界看,這首詩都是杜詩佳作中的佳作。人教版高中《語文》(2003版)收入此詩,無疑是精心的選擇。但語文課本及教參對作品中“名豈文章著”一句的詮釋卻值得推敲、斟酌。
課本對此句的注釋為“我的名聲哪里是因為寫文章而顯赫呢?”此種解釋中暗含著杜甫當時已是聲名顯赫。而與課本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在分析此聯時也說:“詩人將‘名’和‘官’相對提出是具有深意的,因為這件事關系到詩人一生的命運。詩人由于名滿天下,盡管后半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但所到之處都受到人們的尊重和關照,這總算給了他一點安慰。”以上兩處的解釋中,都含有詩人在生前已名滿天下、聲名顯赫、且杜甫也頗為之自得之意。這似與詩句的本意相背,也與杜甫的人生際遇不符。
縱觀杜甫一生,他始終在詩歌創作和政治作為上刻意追求且抱負遠大。寫詩和為官出仕是他建功立業、實現超凡人生價值的兩個同步并行的途徑。但在這兩個途徑上,杜甫生前都沒有聲名顯赫過。為官出仕這一路是失敗的,自不必說。以寫詩而論,盡管他在一生的創作活動中,憑借其超凡的藝術才華、無與倫比的精神境界和卓越的藝術追求,登上了唐詩創作的頂峰,成為唐代詩歌創作的集大成者,但這只是后代給予他的歷史地位。而在實際上,由于他的藝術追求、創作個性與整個盛唐時代的審美趣味、精神風貌有相當大的距離,致使他一生的創作活動,在他生前熱鬧的盛唐詩壇上并沒有引起人們廣泛的注意、得到應有的尊重。他生前的詩名不但不能和李白相比,也比不上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岑參、高適諸人,甚至還比不上今天看來是二流、三流的一些詩人如常建、錢起、閻防、張南史等。以下幾個事實足以說明這一點:一是公元753年,殷璠編輯的盛唐詩人合集《河岳英靈集》,選入唐開元二年至天寶十二年(公元714—753)間24位詩人的234首詩(李白、高適、岑參皆有作品選入,也選了常建、閻防、薛據等人的作品),其中竟無一首杜甫的詩。二是杜甫病逝后的第10個年頭(780年),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選錄了唐肅宗、唐代宗兩朝(756—779)26位詩人的134首詩(其中有錢起、張南史等人的作品),亦把杜甫的作品排斥在詩集之外。三是杜甫生前多次寫詩高度熱情地評價他的詩人朋友如李白、孟浩然、高適等人的詩歌創作,卻不見他的詩人朋友們也同樣熱情地稱頌他的詩歌創作。四是杜甫晚年回顧自己一生的詩歌創作時深感:“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可以說,杜甫的詩歌創作雖有超凡的藝術成就,是唐詩的頂峰之一,但其生前,在繁鬧的盛唐詩壇上卻是寂寞的,并沒有顯赫的名聲,更談不“名滿天下”了。他的詩歌創作被推重是從中唐的元稹開始的,自韓愈喊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之后,聲名日隆。漸至晚唐,在杜牧、李商隱等人的推崇下,已有了詩宗之位。到了宋朝,更是奠定了“詩圣”的崇高地位,才真的聲名顯赫、名滿天下了。
故對“名豈文章著”一句的理解,應該和下句“官應老病休”一樣,都是杜甫抒發的不被世人理解、不受世人推重的感慨之語,是孤獨寂寞心情的傾訴。正是因為這樣,才有下一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悲涼之語。試想,如杜甫一生僅是仕途失意,僅是在大唐政壇上壯志未酬、黯然無聲,而在大唐的詩界星空里卻如日月高懸,明耀天宇,群星烘擁,也斷不至發出“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慨嘆。
據此,對“名豈文章著”一句的解釋,應是“我的名聲哪里(怎么)會因寫詩而顯赫呢”或“我的名聲并沒有因寫詩而顯赫”為好。
[作者通聯:河北唐山師院玉田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