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散文中,《項脊軒志》堪稱悲情美的絕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
首先是“悲”的背景。《項》開頭寫道:“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字里行間籠罩著衰舊、破敗、局促、陰暗的氣氛。這三句不但交代了項脊軒作為南閣子的過去,也為全文定下了一個“悲”的基調。
對母親和祖母的懷念,作者仍是置于“悲”的背景下:“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封建時代,名門望族之念、鐘鳴鼎食之想于知識分子尤甚。歸有光置身諸父矛盾之中,滿腹家道衰敗之感,其內心之悲也就不言而喻。
“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雖說未焚,而那種“劫后余生”式的慶幸和“悲”的底色卻是掩飾不住的。人生居處有一次遭火就夠嗆的了,更何況“凡四”呢?若將此文前后割裂讀之,此句系初作之尾。如此首尾呼應,使全文“悲”的氣氛更加濃重。若把后續部分加進來,以整體讀之,此句則再次為下文對妻子的回憶烘托出了“悲”的氣氛。
可以說,全文始終籠罩在“悲”的濃厚氛圍中。
(二)
該文最重要而又最具藝術個性的是對三位女性親人的悲情美的表現。有光八歲喪母(僅25歲),每憶及此,往往悲不自勝。《項》對母親的回憶是借老嫗之口完成的,作者之所以采用這種間接描寫的方法,主要是母親死得太早。他在另一篇散文《先妣事略》中說:“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可見這種方式選擇的本身就包含著莫大的悲哀。再加之老嫗對母親的語言摹擬,給人以慈母音容宛在之感,當然就哽咽不禁了。
少年喪母之悲,自是無法彌補,祖母的關愛尚可略慰一二,但不久祖母亦故去。在相繼失去了兩位至親的女性尊長之后,功名尚如塵土一般沒有起色。年輕的作者采取了較為直接、外顯的方式來回憶祖母的疼愛和鼓勵,再想想眼前的狀況,“長號不自禁”實屬在所難免。
所幸的是歸有光在23歲時娶了個淑女型的妻子:一個胸懷大志為前程苦讀;另一個則“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紅袖添香,堪慰生平。然而造物要逼迫他給原文再加一段更加精彩的文字,同時還要逼著他從“韓柳歐蘇”那兒扛過中國散文的大纛,因而,有光是不能久享此福的。結婚才六年,而立不到,賢妻(不到25歲)又撒手人寰。中年喪愛妻、少年喪慈母、祖母,這種種悲哀,豈是語言能直接表達?詞人毛澤東以“淚飛頓作傾盆雨”寫之,南唐后主李煜則把無窮愁苦化作滾滾東流的一江春水,有明一代散文大師豈肯落后?恩格斯曾指出“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是的,在藝術欣賞心理中,主體不接受說服,只接受感動。歸有光似乎更懂得語言藝術的真諦,于是以“室壞不修”、“久臥病無聊”、“多在外,不常居”等冷靜平淡之語寫之。古人云:“悲莫大于心死。”連科舉之事他都懈了,有哪一個性情中人讀書至此會看不出作家因愛妻早亡而神散骨銷、而幾近崩潰了呢?“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含蓄倍至,真乃千古傷心之祖!睹樹思人,能不悲夫?睹此樹“亭亭如蓋”之姿,憶賢妻“窈窕淑女”之形,敢無懷想?此樹系“吾妻死之年所手植”,見樹亦見其植樹時情境,多么親切!但一想到樹越長越茂,伊人卻越去越遠,豈不痛煞!越思越睹,越睹越思,情何以堪?而此時偏在“妻”前冠一“吾”字,這一親切的稱呼之中,該深藏了多少才子的淚眼、癡男的柔情!
應該明白:作者對三代女性親人的悲情,不管形式還是內容都是有所不同的。從“悲”的形式來看:母親以“泣”,大母以“號”,妻子以“戚”(不明說);從“悲”的情感來看:母親重“傷”,祖母述“慟”,妻子偏“思”。全文表現的重點在人,而項脊軒只是一個線索、一個背景(或曰舞臺)。文中“多可喜”也是為“亦多可悲”服務的。不難看出:《項》的表現藝術確實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自然而然的地步,此所謂最高的藝術就是沒有藝術。難怪清代黃宗羲說:“予讀震川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誠哉斯言。
(三)
此外,“悲”的語言風格也是不可忽略的,與歸氏同為“唐宋派”散文家的唐順之在《答茅鹿門知縣》一文中提出“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并認為這樣的文字“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有光的創作正是此種美學思想的最好體現。《項》全文無一處著壯語,亦不見什么“美文”的痕跡,只是以清淡而純乎自然的語言來寫身邊瑣事,抒人人心中皆有、而人人筆下皆無的那一段至情。白描的語言和“悲”的情感竟是那么吻合,天衣無縫,讀來令人美不勝收。在中國散文史上這是前不見古人的,而后如果說有來者的話,那就只有朱自清的《背影》可略與比肩了。
同樣是評價歸有光的這種風格,曾國藩曾不無遺憾地說:“借(假設)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聞見廣而情志闊,得師友以輔翼,所詣固不竟此哉!”而黃宗羲則曰:“蓋古今來事無巨細,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長留天壤。”愚以為:曾氏只是在作湘軍統帥的豪言,而黃氏則洞察了至真至善的人性。此雖為志趣異而仁智別,但于文章二人識見之高低已判然矣。
[作者通聯:湖北監利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