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從文學的角度審視了辭書編纂中的引申義和修辭義,提出了應當區分使用中的引申含義與引申義、修辭含義與修辭義;使用中的引申含義與修辭含義不具獨立性,辭書不當立為義項。
關鍵詞 引申義 修辭義 認可 辭書編纂 文學性
辭書與文學似乎有一種必然的沖突:文學不喜歡說白,意韻就在“猶抱琵琶半遮面”中,它給讀者留存有較多的想象空間;而辭書的職責就是要點破,一步到位。所以,從文學的角度審視,辭書的立義往往是對文學的傷害,而從辭書的角度考察,其立義似乎并沒有多少問題,辭書編纂者恐怕也根本沒意識到其釋文還要對文學負什么責任。辭書立義的這種非文學著眼點所造成的反文學現象究竟應如何處理,似乎有必要在理論上作一些探討。筆者想就此問題作些吹求,希望能引起辭書編纂者重視,從而使辭書,特別是語文辭書的編纂能夠更加科學化。
引申義的認可問題是牽涉辭書與文學關系的問題之一。辭書,尤其是大型語文辭書往往立有較多的引申義。引申義的認可問題若處理不當,對文學的傷害甚大。如文天祥《道林寺衍六堂記》:“僧志茂以屋壓字漫,壽公字于石。”其中的“壽”字,說白了就是鐫刻、鐫鏤,但作者用“壽”而不用“刻”,顯然是獨具匠心的,因為“壽”字有賦之以生命且有使之生命長久的意思。辭書對之直以“刻鏤”解說,使其中的深意一下子付諸東海了。又如魏源《默觚·治篇十四》:“漢高、漢武兩世雄主不能逾漠掃庭,及宣元不折一矢而呼韓稽首。”“稽首”無疑是言俯首稱臣,如釋為“投降,臣服”。雖然看起來沒有說錯,但這樣立義卻十分糟糕。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辭書理當著重文學對字詞的熔煉工夫,而翻開辭書,這類無視文學的特點、不當認可的引申義卻并不少。
辭書為什么會為這種不當認可的引申義立義,究其原因是沒把握住引申義的特點,沒把握住詞義引申與引申義之間的界限。詞義引申是一種變化幅度不大的詞義運動,隨著其逐步過渡,有可能發展成引申義。無論是詞義引申還是引申義,和本義之間總是存在著聯系的。詞義引申未必能形成具有詞義性質的引申義,引申義作為詞義則必須具有獨立性的特點。
所以引申義的認可與否,第一需視其和本義之間存不存在聯系,沒有聯系,就不可認作引申義。如“售”,《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為之立了“指女子得嫁”和“指科舉及第”兩個義項,從書證看,所釋并沒錯誤。《北史·高構傳》:“馮翊武鄉女子焦氏既痖且聾,嫁之不售。”裴铏《傳奇·孫恪》:“小娘子見求適人,但未售也。”謝肇涮《五雜俎·人部四》:“無鹽、鐘離春,不售女也,而卒霸齊國。”三例無疑均指女子得嫁。韓愈《祭虞部張員外文》:“往在貞元,俱從賓薦,司我明試,時維邦彥,各以文售。”劉祁《歸潛志》卷二:“改試經義,復不售。”《聊齋志異·書癡》:“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三例亦無疑均指科舉及第。《漢大》對“不售”的解釋也是這樣,分列了“謂嫁不出去”和“指考試不中”兩個義項。從文學角度檢討,其所用書例如用“售”本義理解,則文學昧甚濃:不售、未售,都使人聯想及賣不出的苦楚。女子嫁人而用“售”,科舉考試而用“售”,這“售”字含有依賴于對方認可、賞識的意思,就像賣貨一樣,賣者是沒有主動權使貨脫手的。《漢大》的解釋抹煞了以上含義,實際上消解了作者選用“售”字的文學價值。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問題呢?主要是這兩義項都不成立,因為女子婚嫁、科舉考試與“售”的本義并無干涉,書例作者用“售”,只是用其本義。梁章鉅《稱謂錄·養子》引《留青新集》謂“隨母改適日售子”,而后釋日:“售,賣也。猶以此身賣于他人也。”梁的解釋是正確的。同樣,前言“壽”字,《漢大》釋為刻鏤,刻鏤與“壽”了無瓜葛,它們都不應被當作引申義得到認可。
第二,引申義的認可需視其是否具備詞義的獨立性。凡具依附性的詞義引申均不應作為引申義立義項。如“隅”,《辭源》立有“角落”和“邊側之地”兩義,后一義引書證《書·益稷》,內有“海隅”之說;“一隅”,《漢大》立有“指一個角落”和“指一個狹小的地區”兩義,后一義以“江南一隅”為例。從表面上看,二者都似無問題,但如站在文學角度想,無論是“海隅”還是“江南一隅”,“隅”作“角落”解才富于形象。實際上“隅”由“角落”這一義向“邊側之地”、“一個狹小的地區”這一層意思上的引申只是詞義的引申,還沒有構成詞義,不具備詞義的獨立性,它對“隅”的“角落”義依附性甚強,只有通過對“隅”字“角落”義的認識才能了解“邊側之地”、“一個狹小的地區”這樣一種解說的由來,因而它不應當作引申義。前所引“稽首”不能作“投降、臣服”解,其原因也是如此。
綜上,辭書在引申義的認可上應當審慎,隨文詮釋必須避免。不是引申義的詞義引申,辭書為之單獨立義無疑是不妥的。但作為解難釋疑的工具,辭書為某些詞義引申作適當的提示也是可以的。只是這種提示必須附著在其所依附的詞義之后,這樣讀者可依據其所依附的詞義理解書證而不傷其文學意蘊,使辭書不失之為辭書。
修辭義的處理也是牽涉辭書與文學關系的問題。辭書,尤其是大型語文辭書一般都立有很多修辭義。有的連“喻”、“借指”、“形容”這類釋義用語也不用,直接釋來,自成義項。如果站在文學角度去審視這些釋義,不難發現,不少立義可以說是大煞文學之“風景”。如“塵”,《漢大》為之立了個“比喻戰亂、戰禍”的義項,書證是《后漢書·皇甫張段傳贊》:“戎驂糾結,塵斥河潼。”《魏書·沮渠蒙遜傳》:“四方漸泰,表里無塵。”前一例描寫戰亂不息、馬蹄揚起的塵土橫空彌漫;后一例則是說戰亂平息、疆域寧靜,塵土不揚。作者用“塵”字而不用“戰亂”、“戰禍”這樣的詞,正是希望讀者用“塵”的本義去思考,達到更富形象、更具表現力的效果。《漢大》如此一釋,作者選詞煉字之苦心與效果便一下子化作烏有。又如王安石有“溜渠行碧玉,畦稼臥黃云”詩句,以“碧玉”寫水,可由碧玉之色而及水之清澄,由碧玉碰撞之聲而及流水聲之淙淙,由碧玉之形而及渠水緩緩流淌之狀,內涵的意韻如此之豐富,而辭書以簡代繁,直以“比喻澄靜、青綠色的自然景物”作釋,是大大局限了其豐富的內涵及讀者的聯想。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辭書對修辭義的立義原則、方式甚至釋文寫法都是深值討論的。這涉及修辭義的認可及對修辭用法所產生的修辭含義的認識問題。
修辭義的認可牽涉到修辭義與修辭含義之間的界定問題。辭書習慣上把“習用常見”、“獲得獨立運用能力”作為確定修辭義的標準,實際上“習用”只是量的問題,它涉及認識者的涉獵面。如前引“畦稼臥黃云”用黃云喻成熟的麥海,單例似說明不習用,但如再翻閱王安石的著作,發現還有“割盡黃云稻正青”的例子,可能就不敢說是不習用了。“獨立運用能力”則更難說清,修辭都是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下出現的,什么語言環境下算有獨立運用能力,掌握起來往往各有各的標準。如比喻義,從辭書上看似乎暗喻就算而明喻則不算,如“共產黨像太陽”,辭書未為“太陽”立義,但謝榛《四溟詩話》“詩有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辭書卻為“水月鏡花”立義。這似是因語詞種類的不同對“獨立運用能力”作不同的把握,給成語以照顧。辭書特別是大型語文辭書中修辭義泛濫,在很大程度上都由于對修辭義的認可沒有按詞義的標準去要求。“黃云”可立喻成熟的麥海義,也可據楊巨源“曾罷雙旌瞻白日,猶將一劍許黃云”,李欣“黃云隴底白云飛,未得報恩不得歸”,陳孚“塞沙茫茫出關道,駱駝夜吼黃云老”等立“喻沙漠飛揚的黃沙,借指邊塞”義,甚至還可在有書證的情況下立“喻稻海”、“喻油菜花”等義,這實際上是把修辭含義混同于修辭義。“習用常見”、“獲得獨立運用能力”并不是詞義標準,辭書以之界定修辭義,以至為“塵”、為“碧玉”等修辭含義設立義項,實際上為修辭含義擠人詞義開了綠燈。
“獲得獨立運用能力”與詞義的獨立性有關,但這是兩個概念。詞義的獨立性是確立詞義的首要標準,有獨立運用能力未必即具備獨立性,應該以獨立性作為審核修辭義是否成立的一項標準。辭書上大量的“修辭義”很多都不具備詞義的獨立性,相反,這些修辭含義明顯具有依附性,離開對其所依附的詞義的理解,這些含義便無從認識。如“塵”之“比喻戰亂、戰禍”,即不能離開“塵”之本義,而修辭含義的文學性恰恰存在于這種依附性中。
“習用常見”與詞義的穩固性有關,但這也是兩個概念。詞義的穩固性及內涵的清晰性亦是確立詞義的標準之一,而修辭含義在這點上恰恰不符合詞義要求。習用常見未必有穩固性。木指代棺,但也可指代匏、棰、桎梏及其他一些木制品。金在《孟子·離婁下》“抽矢扣輪,去其金”中指矢鏃;在《莊子·列御寇》“為外刑者金與木也”中指刀鋸斧鉞;在《荀子·禮論》“金革轡矧而不入”中指和鸞;在《呂覽·求人》“功績銘乎金石”中指鐘鼎;在《淮南子·道應》“襄子擊金而退之”中指鉦;在《后漢書·馮衍傳》“懷金垂紫”中指官印,等等,辭書上對此有的立義項,有的不立,可能是以“習用常見”作標準。前所言的“碧玉”、“黃云”亦是如此,“碧玉”在辭書上即有用以寫竹、寫天的義項。實際上一切與碧玉、黃云有相似點的事物,都可用碧玉、黃云寫之。在詞義內涵的清晰性方面,雖然像“南”、“老”之類詞匯亦有必須用模糊語言才能解釋的狀況,但它與修辭含義的模糊性有著質的差異。許多修辭含義,尤其是辭書中最為多見的比喻往往不是辭書那簡單的釋文所能說清的。喻體與本體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勾連關系,而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修辭含義的差異更是可想而知的。如“日”喻指人君,《漢大》所舉的書證有二:《古今談概·微詞·韓侂胄》:“平原君恃有扶日之功。”《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論》:“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前例之“日”可聯想及羲和駕六龍以馭日的日車,后例之日則可與陰陽之說相系聯。《禮記·昏義》云:“男教不修,陽事不得,適見于天,日為之食;婦順不修,陰事不得,適見于天,月為之食……故天子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陰之與陽,相須而后成者也。”實際上古代用日喻指人君,多數還是頌揚人君如日之普照萬物。所以雖然同樣是用日喻指人君,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修辭含義卻多有不一,一般詞義則沒有這種特征。修辭含義的這種不穩定性及模糊性正是文學所追尋的,文學借重修辭,往往是借重這種不穩定性及模糊性以形成水月鏡花般的意韻。
鑒于以上分析,辭書對修辭義的立項需持審慎態度。詞義具有獨立性、穩固性及內涵清晰性的特點6修辭含義既然不具備這些特質,辭書為之單獨設立義項,必然會影響讀者對書證修辭用法的理解,造成對文學性的破壞,實際上許多辭書中的修辭義如“日”之喻指人君、“斗折蛇行”之形容等,由于修辭方式本身的性質特點決定了它們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對詞義或詞組義的依附性,并且由于這種依附性亦或多或少地造成某些不穩定性和模糊性,因而它們并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詞義特點。筆者認為,除藏詞、用典等修辭方式所形成的修辭義可作為詞義確立義項外,最為多見的以比喻等修辭方式取義的,不宜作單獨義項確立,可將之作修辭含義處理。
對于修辭含義,辭書特別是大型語文辭書,給予提示或解說是必要的,但應注意:
一、因為修辭的文學性有賴于對修辭取義的依附性,故辭書釋文應體現修辭取義的依附性特點,將修辭取義放在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之后,作為同一個義項處理。如“夏日”,《辭源》釋為“盛夏的烈日”,《漢大》釋為“比喻態度嚴厲”,書證有兩例:《左傳·文公七年》:“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庾信《周柱國大將軍神道碑》:“繁不秋荼,嚴無夏日。”以書證反觀,《辭源》所釋只是淺顯的詞組字面義,沒能指出修辭取義,雖然為文學留下了充分的余地,但作為辭書也有所缺失,未能明白釋疑,且僅這樣的字面義辭書不應收錄。《漢大》之釋開門見山,沒為文學留一點空白,顯得突兀。從辭書和文學雙重角度出發,兼顧的釋法是既指出修辭含義所依附的詞組義,使讀者能據之勾連喻體與本體間的關系,從而保護書證的文學性,同時又指出修辭含義,以起到辭書釋疑解難的作用。先釋修辭取義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還有一個好處,即有時可彌補辭書對修辭取義的把握失當。如由“夏日”之酷烈可想及令人生畏,而《漢大》只用“態度嚴厲”來釋,顯然不夠。
當然,先釋修辭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亦不必形成定式,如依附性不是太強,或其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不僅明白如話,亦不使用,則可不釋,如“斗折蛇行”,其取義只是形容,先釋字面義則有蛇足之嫌。
二、修辭取義的不穩定性及模糊性實際上多源自其對詞義或詞組義的依附性,因而要考慮釋義的準確性,則必須對其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作多方位考察,避免以簡代繁,言其一而忽略其二、其三。水月鏡花,《漢大》釋為“水中月,鏡中花。比喻虛幻景象”,前引《四溟詩話》例喻可觀賞而難把握的空靈美;郭沫若《贊天地之化育》說自己耳聾,不能當醫生,故從醫之念成了“水月鏡花”,這是喻美而空之事。二例用《漢大》釋顯然不通。如注意從詞組本義作多方位考察,當不止把握住虛幻、不可捉摸的一面,還會把握住美好這一面,這樣釋義當準確得多。
由于辭書對修辭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整體把握不夠,不是在整體把握的基礎上審視書證,所以各辭書對同一詞義往往因所取書證的不同而各為其說,有的雖取同一書證,或因見仁見智而各為其說。
因為修辭取義有不穩定性、模糊性,對修辭義或修辭含義宜取靈活多變的解說方式,忌把話說得過死。有的可用“多用喻”、“多用指”之類的釋義用語,突出修辭取義的主導方面。如木、金,辭書上往往立其所確指的一兩件事物如棺、鉦之類為義項,好像“木”成了棺、“金”成了鉦的專指,如改成“指棺等木制品”、“指鉦等金屬制品”之類,既有所突出,又有所兼容,顯然要周備一些。有的修辭取義或看不出有什么主導方面,或模糊以至不易說清,如前言之“碧玉”,似可取廣為兼容的釋義方式,如“喻碧玉似的事物”,這樣釋義看起來似乎太活,但對這類修辭取義似乎只有用這種方法解說才較為科學、準確。
要之,辭書對修辭取義的文學性應給予足夠的重視,注意修辭義與修辭用法所產生的修辭含義之間的界限區分,不要輕易為修辭取義立單獨的義項,使修辭取義與其所依附的詞義或詞組義失去勾連,傷害其文學性,同時又要注意給修辭取義以周備的解釋,以體現辭書的功用。
(安徽大學漢語言文字研究所 合肥 230031)
(責任編輯 葉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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