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大開——“我”在腦中顯影

與我對自己房間的知識比較起來，我對自我的知識可以說是少得可憐，我們對內在的世界完全沒有像外在世界那樣的觀察法。

——卡夫卡

這本書源于一個緊張的玩笑，嚴格說來是好幾個因為緊張而開的玩笑。幾年前，因緣際會，加上我長久以來的好奇心，我去了一個生物回饋研究者的辦公室。我們躺在沙發上，前額、手掌及手指尖都貼了電極。當我們說話時，我們看到電腦的屏幕上出現了一連串的數字，這些數字記錄著我流汗的情形，每秒就更新幾次。我從來沒有做過測謊測驗，不過當你躺在那里，一個陌生人不停地問你問題，眼睛還密切地注意你汗腺分泌的情形時，是會讓任何人都感到緊張的。于是我開始說笑話。

生物回饋系統是利用可見的生理改變，來讓你控制自己的身體和心智。經過幾次練習后，你可以利用生物回饋使你的腎上腺素濃度提高或降低，幾乎就像你決定要抬一根手指或彎一下膝蓋那么容易。

剛開始的5分鐘，我的腎上腺素濃度維持在屏幕中間上下小幅度地跳動，并沒有顯著的變化。然后，我開始說笑話，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然后便注意到屏幕上有顯著的波峰突起。說笑話使我體內的腎上腺素濃度增加還是減少了呢？無論如何，說笑話和我的腎上腺素濃度之間，是有緊密的化學關系的。

兩者的關系在這個測試結束時變得更明確。治療師給我一張我的腎上腺素濃度在30分鐘內變化的歷程圖：一條平平的線，然后有五六個突起。我在看這張紙時，心中在想：這就是“我”，是我從一個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角度看到的“我”。

我知道這個腎上腺素濃度的上升只是冰山的一角，說笑話和欣賞笑話是非常復雜的神經活動，包括很多的大腦部位及許多的化學信使（神經傳導物質）。笑本身牽涉許多復雜的肌肉反應，現在有很多證據顯示，笑會引發少量的腦內啡分泌。腦內啡是大腦自己的嗎啡，但是在聊天中說笑話與聽眾的敏感度、聽眾本身的幽默感以及當時的心情有關。

這是我在想我的笑話時發現的。每一次當我躺在生物回饋室的沙發上想笑話來說時，我大腦中的那些電化學也在“跳芭蕾”，這在我第一個微笑或更早之前就出現了。現在我看到的就是內在表演的一小部分。我在想：每一天，我大腦中有多少像這樣的例行公事在上演？假如我能看到它們，就像現在我看到我的腎上腺素濃度的起伏，它又能告訴我哪些關于“我”的訊息？

所以生物回饋開啟了我對“自我”的追尋，我開始盡量去收集我心智活動的圖表或三維空間的模式。我去尋訪世界一流的神經學家，問他們我一直在問我自己的問題：“了解大腦是否改變了人們對自己的看法？”我同時也尋訪了把大腦科學當作探索自我工具的人，現在是探索這個目標的大好時機。

過去的30年間，科學的進步讓我們可以一窺大腦內部的景色，不同的作業會活化不同的大腦區域：看到愛人的臉、列出購物單或把一個句子串起來。到目前為止，這些新的科學儀器都是用在觀察腦損傷病人的行為或是評估人類的大腦圖。但是大腦就像指紋一樣，它是獨特的，每個人有他獨特的大腦地理景觀。我們現在有技術可以窺視內在情景，而這些技術其實就是探索我們心智的工具，它可以用神經突觸和神經傳導物質的濃度及腦波告訴我們自己究竟是誰，每一個大腦都能夠制造出不同形態的電和化學的活動。

很可能你以前就曾想過有關大腦電路的問題了。過去一百年心理學的發展就是從內省自己心智的歷程，到外顯生理的表征。腎上腺素這個詞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語匯，就像我們現在了解我們的身體會快速分泌化學物質來使我們愉悅，我們會說或做某些事來使我們的腎上腺素濃度上升或使腦內啡分泌增加。

你的身體中有幾十種所謂的訊息分子——神經傳導物質、荷爾蒙、勝肽，每一種都在你的情緒反應上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那么，這些測量大腦每一分鐘變化的新儀器能否告訴你，自己的情緒究竟是怎么回事嗎？它們能幫助你了解你的夢或你的恐懼癥嗎？我們已經學會像統計學家般精確地去追蹤我們情緒的改變、去探索我們童年的記憶或用練習的方式使我們心智保持警覺，但是心情、記憶和知覺是來自大腦中電化學的活動。假如你可以直接看到這些活動，你會對自己有什么樣的了解？當你一面看著你的大腦當時的情況，同時想起一件塵封已久的往事，或者聽到一首你最喜歡的歌，抑或想到一個好點子時，它會增加你對你自己的了解嗎？

腦造影工具是現代科學的奇跡，但它不是窺視內在心智生活的唯一管道。只要多了解一點大腦的結構，你就可以改變對自己的想法。假如你完全不知道大腦內在是怎么工作的，那么你自然就看不見（或體會不到）神經的活動，你會認為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但是當你越清楚大腦的結構時，你就越明白它像是個交響樂團而不只是位獨奏家。你可以聆聽交響樂團演奏，把它當作一個整體；你也可以把小提琴從弦樂中分離出來，或把長號從管樂中分離出來。要了解你的大腦，并不需要幾百萬美金的造影儀器，你只需要知道組成大腦的部件和它典型的活動形態，有的時候它與大腦的某個特殊地區有關，有的時候它與化學物質有關。通常你所感受到的情緒和大腦區域以及神經傳導物質兩者都有關——是由釋放出來的神經傳導物質和大腦特定區域神經活動共同作用的結果。

當你學習去偵察大腦的活動時，你就開始了解你所感受到的情緒并不是對外界那一剎那的反應，而是像毒品一樣有它自己的生命。這是我們平常說的“理智”的你和“感情”的你，而這兩者并不總是和諧一致的。腦科學讓我們能夠比較正確地了解人格的這兩面，找到它們在大腦中的特定位置。今天，我們不再說“理智”的你和“感情”的你，取而代之的，我們說“新皮質”的你和“邊緣系統”的你。

請想象一個你很熟悉的情境：你的心情很好，在跟你的朋友或同事聊天，你并不特別了解你自己的情緒狀態，只覺得很愉快，在隨意閑聊。突然之間，你朋友提到一件事使你不舒服了，這個新訊息引發了身體下沉的感覺，你覺得泄氣，沒有精神，開始急躁不安。

然后你朋友又說了一件事，使你驚訝或令你心神不安，你的注意力轉移了，別的訊息取代了原先令你沮喪的訊息。這個時候你的大腦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你感到身體和大腦的緊張，但你不記得是什么使它們緊張；你的心思轉移了，但是你的感覺還在那兒攪拌。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你會倒帶回去細想剛剛談過了什么事，幾秒以后，你會想起是什么令你不快。

為什么會有這種不銜接的情況發生？這是因為處理談話是在大腦的一處，而評估情緒則是在大腦的另一處。大部分時間，你的注意力花在尋找適當的詞匯及了解別人所講的話上，它大部分是在新皮質前額葉的地方進行；但是情緒大部分是在皮質下方一個稱之為邊緣系統的地方進行。前額葉細胞的活動多半是神經細胞彼此的交談，邊緣系統則像瀑布一樣釋放出許多事件。

所以當你聽到會引發緊張的句子時，你大腦中產生兩個反應：你的語言中心解釋這個句子的意思，告訴你的意識；而你皮質下的系統則引發緊張的反應，從你的大腦和身體中釋放出可體松和其他化學物質。這兩個系統作用的速度截然不同：前額葉活動是以毫秒來計算的，而緊張的情緒系統則是以秒、甚至以分來計算，這就是兩者無法同步的原因。你很快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同時你以同樣的速度忘記了它，前額葉動作的速度非常之快，但是你的情緒系統遠遠落后，當訊息從你的記憶中消失30秒之后，仍然有可體松在你的血液中漂浮，所以你仍有那個不愉快的感受。

現在問題是：在這個時候，是你的前額葉還是你的邊緣系統在管事？

所以這就是你的大腦，你有一部分是爬蟲類、一部分是哺乳類、一部分是靈長類以及一部分是人類。你受到杏仁核、多巴胺、激乳素等的影響，你是非常復雜的，復雜到不可能想象的神經回路連接。

當我對人們談到心智的這種看法時，那些原本并不了解大腦科學最新發展的人都顯得很有興趣，他們頻頻點頭，似乎立刻就了解了我在說什么。但是有少數人有不同的反應，你可以看到他們稍微有點退縮，因為我談到了大腦的次系統。

弗洛伊德的模式非常符合他早期聽眾的期待，在他的《超越快樂原則》中，有一篇很短、很神秘的小文章叫《不可思議的神奇》。這篇文章談的是“快樂原則之外”的一些想法，如重復的強迫性行為，死亡的渴望，他問我們為什么會因奇怪的巧合與迷信而覺得恐懼。當我們發現某件事很奇怪、不可思議時，例如同樣的數字在一天之內出現在好幾個不同的情境中，或發現自己在照鏡子，卻有一兩秒的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些感覺是從哪里來的？在論文中，弗洛伊德寫道：“我如果聽到人家說心理分析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并不會很驚訝，因為它本來就是赤裸裸躲在后面的力量。在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成功地治療好一個女孩之后，我自己親耳聽到這個女孩子的母親說心理分析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奇。這個女孩半身不遂了很多年，我把她治好了。”

我想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神奇中有一些道理。事實上，我曾經親身嘗試。我懷疑我在走路時，大腦中有兩個心智模式：一個是直覺、整合的自我，另一個是模組的神經元大腦。現在我可以很容易地在這兩種模式之間切換。偶爾，我可以在腦海中同時看到這兩個模式：我是我，我同時也是一大堆神經元。

對這個現象還有另一種解釋，不過我比較不喜歡，那就是心靈的空白。詩人和哲學家本來應該告訴我們心智生活是什么，它不應該由功能性核磁共振儀來解讀。假如我們把自己當作一個行走的神經網絡，就是把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化約成一個粗糙的機械。

我認為這是錯誤的，當中有兩個理由：第一，在現代腦科學中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儀器和技術，能夠窺視人的大腦，看到里面的血液流動、電流活動及神經元層次，這跟魔術沒有兩樣。而且自然界中沒有比人類大腦能夠從一堆相互競爭的神經系統中創造出一個整體的自我更神奇的事了。我們對大腦了解得越多，越覺得這是一個神奇的東西，我們無法想象從一堆相互連接的神經元和它們發射的形態中得出了獨一無二的我們的心智。

當我看著我兒子睡覺時，我腦中的類鴉片被釋放出來，使我覺得很滿足。這個感覺令人驚奇的地方是它跟哺乳類過去的歷史及養育孩子的方式有關，這是照顧的本能。但是另一個很令人驚奇的地方是神經發射形態的精準，我的視覺皮質跟嬰兒臉部柔和的線條有對應的形態。假如你知道大腦的化學，那么這時候它就把你們兩個連接上了：你的大腦創造出一個你孩子的影像，把它連到感覺的演化歷史上，這個歷史是你所有的祖先跟他們父母之間的情感。從這一點來看生命，假如這不是偉大，那么偉大就沒有意義。在黑暗的搖籃旁邊，知道愛從哪里來絲毫不會減少我對兒子的愛。

第二個反對意見是有關化約論的。很多人抱怨科學或生物學解釋人類行為是把人類的復雜行為化約成生物的部件。他們說，在化約的過程中，重點消失了：彩虹變成反射出來的光，大腦變成裝相互競爭模組的盒子。當然，任何人只要曾經花點時間讀過有關大腦的科學文獻，就知道目前大腦功能的模式非常復雜，絕對不能粗糙地把它簡化了事。它比弗洛伊德的心智理論復雜許多，甚至比莎士比亞或亞里士多德的都復雜。一個人真正的大腦當然要比任何理論能夠描述的更復雜，因此在建構模式時有必要化約步驟。

從某一方面來看，有關化約論的辯論其實與生物決定論的批評很相近，都是有關演化心理學和先天及后天的區分。有些人認為，任何用科學的工具研究心智的做法是侵犯了人文的領域，穿白衣的實驗者是在滲透詩人、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地盤——因為人的心智創造了文化，所以應該由人文的創作者而不是科學家來探索心智的內在。但是這種批評只有當科學家想把文化的解釋剔除時才成立。

然而科學家并未如此，科學家所提出來的，也就是這本書想幫忙溝通的，是這兩個領域的橋梁：生物與社會、先天與后天、科學與人文。我們回到亨利·詹姆斯，用他區辨性的眼光來看。詹姆斯和其他古典小說家讓我們看到我們行為的模式。大腦科學也是一樣，它可以通過生物回饋機器或腦造影技術專門探討你大腦中某一些神經的安排方式，或是教你如何聆聽你的內在活動來發現某些化學物質的釋放或認知模組的運作。

威爾森的看法就不是生物決定論，而是從生物的觀點將不同層次的經驗連接起來，每一層次的經驗都有它自己獨特的詞匯和專門的技術，但是每一個又跟它的上、下兩環都有關。平克把這個現象說得很好：好的化約論（又稱為階層性化約論）并不是把某一個領域的知識用另一個領域的來取代它，相反的，它是把它們連接起來或整合起來。一個領域的基本原則被另一個領域用放大鏡來檢視，于是黑盒子就被打開了，所承諾的話被兌現了。一個地理學家可以解釋為什么非洲的海岸線跟美洲的相吻合，是因為它們原先是連在一起的，但由于坐落在不同的板塊上，板塊分離了，兩個大陸也就分離了。至于板塊為什么會分離這個問題便交給了地質學家，他們解釋說地底的巖漿沖上來將它們推開。至于巖漿為什么會這么熱，這就要物理學家來解釋地心和地表的反應。上述各個不同領域的科學家缺一不可，每一個都是無法省略的。如果只有地理學家，他必須用魔術來解釋這兩塊大陸為什么會分開；而只有物理學家則沒有辦法預測南美洲的形狀。

這種融會貫通的做法并不是說寫自傳的作家，要從這個人的多細胞有機體開始談起，或是解釋印象派的興起要從光來談起。假如是這樣的話，每一本書都得從大爆炸、宇宙肇始講起，因為生命有限，所以你永遠也達不到你想要的。傳統的敘事法對只解釋一個層次的事件非常有效，書店和圖書館內充滿這類的好書，但是這種敘事的方式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已。沒有什么證據說一個社會中的自我不能用融會貫通的方式來了解：神經科學家解釋大腦中電化學網絡的功能；演化心理學家解釋為什么這些網絡會產生本能或“準備好的學習”；社會學家解釋這些神經網絡聚在一起后在人的心智中會產生什么樣的效應；政治學家及道德領袖探索建構社會最好的方法以符合社會整體和個人的需求；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在歷史的巨輪下有多少文明被輾過。

在這個環節中加入一些生物的知識并不會改變它原有的歷程，它并不會把我們變成神經元或DNA的奴隸。事實上，它的加入可能使得文化系統更有效率，因為它指出有用的道路去探索，或指出行不通的死巷。我們越了解本性（先天），我們越能改進自己（后天）。

大腦是人類文明的開始，所以文明是大腦生物學的分枝，就像爬藤所開的花，這些花比支持它的系統還漂亮，不過它們仍然受到這個系統的制約。要捕捉我們生命的精髓，我們必須超越花朵、詩人、哲學家和亨利·詹姆斯的小說，一直到以大腦的層次來看生命究竟是什么。這個可能性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奇跡。現在心智已經敞開在我們面前，這是過去所有詩人、哲學家所不敢夢想的，門既然已經開了，何不進去看一看呢？

(曉林摘自《心思大開》一書，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