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與友人驅(qū)車去宜興游玩,朋友遞上一袋南瓜子,粒粒飽滿香脆,一路上邊嗑瓜子邊聊天,這才想起,這樣開心的時光好像已久未享受了。
嗑瓜子,有人形容為“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用牙齒舌尖辛苦半天,就為內(nèi)里那白白的薄薄的一小片。付出的時間心力與回報,照今日經(jīng)濟效益講,完全不成比例,難怪當昆曲評彈顯得弦鼓寂寥之今日,嗑瓜子,也似已淡出都市生活。在高消費講究外包裝的時代,花生瓜子小核桃都剝好殼,一時就少了份“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心境,還有靜靜地體會生活的情趣。
西方生活講究節(jié)奏效率,難怪我的屬五四時期新青年、作風西化的外祖父,規(guī)定有兩樣東西不能入家門:瓜子和麻將。他的理論:手捧一把瓜子,一副麻將,必是好閑之手,再者,瓜子一上口、麻將一開始,舌頭就開始不安分,是非就是這樣惹出來的。
無獨有偶,媽媽就讀的以培養(yǎng)淑女為目標的中西女中,嚴禁帶瓜子入宿舍,也嚴禁學生嗑瓜子,皆因覺得,但凡嗑瓜子的女人,必屬小家碧玉或亭子間嫂嫂一類小家子女人,非上海小姐應(yīng)有的儀態(tài)。
其實想深一層,人生一世,道道都是風景,處處都是生活,何必人為地劃出許多框框條條將人分層別類?小家女人有許多生活樂趣,也是公館太太或?qū)懽謽桥最I(lǐng)無緣享受的。
想象一下一個70年前的夏日傍晚,家開煤球店的小家碧玉出浴后,穿一身碎花布方領(lǐng)衫褲,挾著陣陣濃艷刺鼻的明星花露水香氣,瞅著父親老板外出的間隙,趿著大紅漆皮木拖板踢踢嗒嗒地走進店堂,手捧瓜子邊磕邊吐。小伙計也要嗑瓜子,她扔了一把過去,小伙計要她給嗑開,她不讓,就這樣打情罵俏,瓜子撒了一地……浪漫之情不一定要在咖啡室或舞池中,只要年輕,就是嗑瓜子也可嗑出一段情懷。有小調(diào)為證:“瓜子嗑了三十個,胭脂點點染白玉,片片都是奴家心,紅紙包好藏錦盒,送與我那情哥哥……”那份濃濃的心態(tài)和相思之情,怎是今日的九十九朵玫瑰或一餐燭光晚餐所能表達的?
先生在寫字間做小白領(lǐng)的“亭子間嫂嫂”,其實不一定住亭子間,一間方方正正的通廂房收拾得窗明幾凈。下午三點來鐘閑來無事,床底下摸出只餅干箱撈出把瓜子,獨在西窗下干嗑。即使安坐家中,也身穿紫羅蘭色夾花線呢旗袍,在旗袍下擺開岔處,風騷地露出一截花襪帶。自己用火夾燙得曲曲卷卷的頭發(fā)上,別著只粉紫色的賽璐珞發(fā)夾。亭子間嫂嫂與公館太太職業(yè)女性一樣都愛打扮,玩不起貂皮大衣綠屋夫人時裝,只好碎玻璃冒充金剛鉆,在廉價小飾品上翻翻行頭,就讓刁鉆促狹之輩,套上個“亭子間嫂嫂”諢名!
房門口二房東太太晃過,與亭子間嫂嫂打了個照臉。
“吳師母阿要進來坐一歇?剛剛買來的冠生園奶油瓜子阿要剝剝?唷,儂今朝迭只頭發(fā)燙得靈光……”
貴為二房東太太,在勢利的社會人眼中,仍屬“亭子間嫂嫂”一類,在自己圈子里打發(fā)時日,也樂惠得很。一歇前樓的娘姨王媽也踅進來;三個女人一臺戲,從如何泡發(fā)大烏參聊到六號的大小姐與弄堂對面醬油店小開的花邊新聞……不覺間西窗已是一片通紅,小方桌上的瓜子殼也堆成一堆小金字塔。
“日腳真是好過來,又要淘米燒夜飯了。”大家抖拍了雙手,各作鳥獸散。
日腳就是這樣淌過去,平安就是福!
70年過去了,亭子間嫂嫂所在的弄堂要拆了造高架,一間通廂房換到兩房一廳、一房一廳兩套房,兒孫個個笑得見牙不見眼,惟亭子間嫂嫂日夜淌眼淚。
小家女人,自有自己過日子的樂趣,那些個在他人眼中俗不可耐的嗑瓜子的時日,蘊藏著她們念念不忘的好光陰!
嗑瓜子有點如逗女人;家花哪有野花香?自家瓜子總想不到嗑,人家的瓜子粒粒香。
在中學做教師時,最開心的是學生大考完畢,教師閉門閱卷的那幾日。校園里難得不見學生,為人師表的老師也可以略略放肆幾分。那時的消閑就是嗑瓜子吹牛皮。但凡有孩子插隊落戶的必多香瓜子,各人美美地炒了帶來給大家做評比——哪家炒得最好。一時間辦公室在下午三點來鐘下班前,大家圍坐一圈吃瓜子。原來吃瓜子可以吃得很豪氣——將殼直接吐在地上也不用理它飛去哪,屆時掃帚一掃,足足可有一畚箕!
至今仍懷念那個吃瓜子的好時光!
辛辛苦苦嗑開瓜子殼的同時,舌頭也沒有閑。
“上次工資調(diào)整,硬碰硬是給××撬脫的……”
“我婆太太就是偏心女兒……”
“阿拉樓下那家人家,公用部位全給他占了……”
聽上去是是非非、斤斤計較小市民氣十足,其實講的就是人生,很瑣細很平凡,卻是真實的人。我們每人在世活了這么多年,總會有自己的執(zhí)著和把持。我們不是常常說,每個人就是一個故事嗎?只是我們少有耐性去傾聽。邊嗑瓜子邊拉家常,其實是最好的緩解心理壓力的途徑,好過那些空對空,虛擬加偽裝的網(wǎng)上聊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