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小秋一個人溜出工地,去飯館吃了兩碗拉面。時間短,他甚至沒來得及摘下頭上的安全帽。從飯館返回工地,需要經(jīng)過一條幽長的胡同。此時,小秋就急匆匆行走在這條胡同里。
也許走得太急,他突然感覺胸腔里憋著一口粘痰,呼呼響著讓他很不舒服。于是他用氣流將那口痰從胸腔拔至鼻腔,再從鼻腔繞到口腔。那濃痰在小秋的嘴里至少轉(zhuǎn)了四圈,然后才被他“啪”地吐出。
卻沒有落地。那痰準確地射中一條褲腿。那是條灰色的休閑褲。肥大,質(zhì)料考究。
小秋看到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這張臉因為極度憤怒,抻長了眼睛與嘴巴的距離,身體也膨脹得像一匹騾馬。他看到從騾馬的眼睛里飛出憤怒的紫色火焰,把他的臉燒得滋滋直響。
小秋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哦對不起。
對方卻不說話。他看看那痰,看看小秋,再看看那痰,再看看小秋,嘴唇劇烈地顫抖。
小秋慌了。真的對不起,小秋說,我給你擦。他從口袋翻找著剛從飯館里偷拿的餐紙,急急地蹲下身子。
擦?對方發(fā)出濃重并快速的喘息,擦得干凈么?
能擦干凈肯定能擦干凈。小秋急急地說。終于翻出餐紙,他的手靠近了褲腿上的粘痰。
我看還是別擦了。對方突然笑了,你給我舔干凈算了。
小秋揉揉耳朵,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于是小秋問,你說什么?他的聲音提得很高,增加著對方的憤怒。
對方說,給我舔干凈。
小秋站起來說,真的對不起。
對方說,給我舔干凈。
小秋重新蹲下,他對自己用紙巾給他擦那口痰仍抱有希望。蹲下來的小秋說,別逼人太甚,大不了賠你一條褲子。
對方的腿迅速移開。從小秋的角度看,對方高高的身體像一座鐵塔。他說,我不要褲子,你也賠不起,你給我舔干凈。他開始打電話叫人,小秋聽到他對著手機吼,老六,你帶把刀來啊!
小秋于是怕了。他想跑,但對方騾馬似的身子還在膨脹,把那條胡同塞得滿滿的。
于是小秋說了句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小秋說,好,我給你舔。
小秋想,還好舔的是自己的痰。
痰的部位在褲腳。盡管小秋蹲得很低,卻仍然夠不到。小秋便跪下來,跪下的小秋輕輕地捧著男人的腿,他仰著臉,瞇起眼,伸出舌頭,很認真、很敬業(yè)地舔著那口痰。
很快,那里只剩下一小片深的唾漬。
男人說,你很冤是不是?
小秋說,不,不冤。
然后小秋站起來走,對方側(cè)了身子。小秋快步往前走,嘴里輕輕嘀咕了一句什么。直到現(xiàn)在,小秋也不知道他那天到底嘀咕了一句什么。
但男人卻追上來。先是一聲怪叫,然后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暴揍。小秋聽到對方說,你他媽敢罵人?你他媽敢罵我?小秋沒有還手,甚至沒有躲避。他的腦袋漸漸有些麻木,意志變得模糊。小秋想,我罵過他嗎?
后來小秋就失去了知覺。
再后來,小秋就在醫(yī)院里住了下來。他的一個腎臟被打破,兩條肋骨被打斷,一個眼眶被縫了六針。醫(yī)生說,這哪叫打架,這簡直就是殺人!
小秋也這么想。
男人沒有跑掉,也許他根本就沒打算跑掉。是他把小秋送進了醫(yī)院。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個舉動有多么愚蠢,因為小秋不僅遙遙無期地住著醫(yī)院,他的腎臟還被割掉一個。當然割掉一個腎,對小秋今后的生活不會造成什么影響,他的很多朋友都少一個腎。但小秋不干,他堅持要換腎。
這當然需要很多錢。
男人已經(jīng)為小秋花掉了三萬塊錢。他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個三萬塊在等著他。
所以他找到小秋。那天他帶了一大袋水果,說,咱別換腎了,行不?那天我喝多了,我是混賬。
小秋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男人說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錢人,其實我跟你一樣窮,你別跟我過不去了好不好?
小秋說,好。
然后小秋從胸腔里憋出一口濃痰,痰在他的嘴里至少轉(zhuǎn)了六圈,然后射在病房的地板上。那痰在地板上沸騰,焦黃的泡沫里翻滾著粉紅的血絲。
小秋說,這還是那口痰,給我舔干凈。
還有一百元
那時他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兩個人豪情壯志,卻是沒頭沒腦地在城市中尋找著哪怕可以暫時糊口的工作。他們認為自己的要求并不過分,但生活卻好似故意和他們開著玩笑,那段時間,他們幾乎遭到所有用工單位的拒絕。
存折上的錢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他取光了那上面所有的錢。
回去后他對她說,花光了這些,我們就該挨餓了。
她笑著說,不怕,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隨后的那段日子,他們每天只吃兩頓飯,不再乘坐公共汽車,換租了更為簡陋的住房。他們苛刻且吝嗇地對待著每一分錢。然而,兩個人的工作仿佛仍然遙遙無期,剩下的錢也越來越少。
終于有一天,他們剩下的那點錢,僅夠買到兩張返程的車票。
那天晚上他跟她商量,他說要不我們回去吧,趁現(xiàn)在還有路費。她說真的要放棄嗎?他說其實我也不想放棄,但我們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她說還沒有,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她取出一本書,從那里面翻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他看,然后再把這張錢夾回去。
我的私房錢,不到關鍵時刻不要動。她笑笑說,所以,我們其實還能再堅持一個月。
這樣他們便堅持下來。
第五天,他終于找到了工作,雖然這工作和他最初的要求相距甚遠,但總算有了可以為他們賺回溫飽的條件。幾天后,她也有了份暫時的工作。第一個月薪水發(fā)下來的那一天,他們的兜里,已經(jīng)不剩分文。
可是那一百元錢仍然夾在那本書里。他們沒有去動。
后來他們在城市里扎下了根,幾年后有了自己的公司,事業(yè)越做越大。談起曾經(jīng)走過的路,他輕描淡寫地對每一個人說,給他膽量、勇氣和信心的,其實是她手里那最后的一百元錢。否則,他們此時,極可能正在家鄉(xiāng)貧瘠的山坡上放牛。
他說,那不是一百元錢,而是他們那時的希望。
有時候她也在場,就會坐在一旁微笑著傾聽,不語。
有一天他想浪漫一下,他讓她取出那一百元錢。他說今天我們把它花掉吧,重溫一下那些艱苦動蕩的歲月。她說別,還是繼續(xù)夾在那兒吧,當個紀念。
他不聽。為這事他和她嬉笑打鬧起來。他堅持一定要把這一百元錢花掉。終于拗不過了,她告訴他,這張錢花不掉的,這其實是一張假鈔。
假鈔?怎么可能?他不信。取來驗鈔機,他把這張曾經(jīng)帶給他無限膽量、勇氣和信心的鈔票塞進去。
他聽到驗鈔機發(fā)出硬梆梆的、此時卻令他淚流滿面的聲音:請注意,這張是假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