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過后是芒種。芒種,該種莊稼了。
卻沒有莊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層,又翻起一層。焦土上散落著彈殼,彈片,水壺,斷臂,炸爛的腦袋,凌亂纏繞的腸子。
遠(yuǎn)方,有河。河套里,有蘆葦。那里不是戰(zhàn)場,蘆葦半人高,連成了片。
山子趴在蘆葦叢中,聽潺潺的水聲。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傷,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幾只貪婪的綠蠅。他抬手去轟,卻轟不走。他就不轟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頭。
山子是被打散的。兩天前,山子拖一條傷腿,鉆進(jìn)蘆葦叢,就一直躲在里面。他聽見遠(yuǎn)處有隊伍打過去,幾小時后,再有隊伍打過去,半天后,又有隊伍打過去。終于,槍炮聲稀下來,直至沉寂。卻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現(xiàn)在,這里是紅區(qū),還是白區(qū)?
離他不遠(yuǎn)處的蘆葦在動,有節(jié)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山子端起槍,閉上一只眼。
手指扣緊扳機(jī)。身體繃緊成弓。
山子沒有開槍。槍膛里只有一顆子彈。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開槍。蘆葦叢很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人,還是敵人。他終于發(fā)現(xiàn)對方的腦袋,看清對方的軍裝。幾乎同時,對方的槍口,幾乎頂上他的腦袋。
山子還是新兵。
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們狠狠對視著。對方的槍,幾乎觸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槍,幾乎碰到對方的牙齒。山子牙關(guān)輕顫,聽到的卻是對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懼到極點(diǎn)。他想扣響扳機(jī)??墒撬肫鸺亦l(xiāng)的妻子。這么近的距離,兩個人,必將同歸于盡。
山子不想死。他沒有開槍。
……
山子集中意志,盯著對方的腦袋。那腦袋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變得很大,又變得很小,變得很近,又變得很遠(yuǎn)……太陽漸漸毒熱起來,山子的神志開始恍惚。好幾次,他的面前,突然翠綠一片,火紅一片,金黃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決定同歸于盡。
他扣著扳機(jī)的手指,慢慢加著力氣。
對方突然笑了。扔下槍。
那一霎間,山子想扣響他的槍。他認(rèn)為自己是勝利者。他甚至看到對方的腦袋爆開,濺出紅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彎曲。
對方爬到山子面前,他說,咱們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槍,頂著他的嘴。他的口水,將槍口打濕。
他傷得很重。一條腿腫得很粗。潰爛處流著腥臭的膿液,爬著密密匝匝的蛆蟲。
他從山子面前爬過去。爬幾步,停下,解開干糧袋,留下一塊餅。他說,謝謝。然后,繼續(xù)爬。
山子的槍,始終瞄著他,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蘆葦叢。
那塊餅,救了山子。
……
幾個月后,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山子再一次發(fā)現(xiàn)他。他的頭歪著,脖子上,兩個并排的槍眼。身上到處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個千年的陶俑。
那兩槍,也許是戰(zhàn)友打的,也許是山子打的。沖鋒號響起的時候,山子和他的戰(zhàn)友,沒一人受傷,他們不需要餅。
山子想起他爬走時,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
山子就哭了。
立秋
一個排對一個班。黃昏的時候,馬排長率剩下的十幾個兵,包圍了房子。
房子里還有三個人。一個班長,兩個兵。對方剩下的全部。
馬排長朝房子喊話,快投降吧!你們!
回答他的是一顆子彈。子彈打中馬排長掩身的石頭,激起一縷塵煙。射中石頭的子彈拐了個彎,斬下一棵野菊的頭顱。
馬排長罵一句,娘的!轉(zhuǎn)頭,向兩個兵使了眼色。兩個兵摟著槍,匍匐前行。他們像兩只靈巧的水蛇,爬過一條深溝。然后,同時躥起。
一個兵的腦袋突然缺了一半。只剩一半腦袋的兵端著槍,繼續(xù)前沖。馬排長閉上眼。面目猙獰。
活著的兵扛回他的尸體。一顆褐色的眼球掛在他的嘴角,隨著他的身體,輕輕地晃。兵的臉上糊滿紅紅白白的黏液,絢麗如花。
快他娘投降!別打啦!馬排長哭著朝房子喊話。命令變成哀求。
沒人理他。幾顆彈花再一次在石頭上激起塵煙。
又有兩個兵沖上去。一個兵抱著槍,一個兵抱一捆手榴彈。抱槍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一只手胡亂地抓。
另一個兵把手榴彈,塞進(jìn)了窗口。
沒來得及撤,手榴彈又被推出。兵的軀體霎間撕成紅的碎片。馬排長身邊,落下一只抖動的血手。
……馬排長沖了上去。他沒帶槍。他“之”字形前沖。他抱一捆手榴彈。一顆子彈打飛他的帽子,把他的頭,犁出一道粉紅的渠。
馬排長感覺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熱的一口,像射進(jìn)一只滾燙的牙齒。牙齒嵌進(jìn)了骨頭。馬排長沖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著青煙的手榴彈推進(jìn)窗口。
手榴彈被推出來。
馬排長再推進(jìn)去。
就炸了。聲音很沉悶。房子晃了兩下。世界剎那間安靜。
馬排長和他的兵,沖進(jìn)了房子。
到處散落著殘肢斷臂。好像,幾秒鐘前,這里不是戰(zhàn)著的三個人,而是三十個人,三百個人。
馬排長看到惟一一個完整的人。活人。暫時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團(tuán)粉紅的腸子。
馬排長被重重?fù)袅艘幌?。他晃了晃。他說三弟是你嗎?
活人笑笑。
馬排長搖晃著跑過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團(tuán)腸子往活人肚子里塞,他說你怎么不說話?剛才你怎么不說話?你怎么不喊?
活人笑笑?;钊苏f,我瞄準(zhǔn)你了……打偏了……
馬排長說,三弟!
活人笑笑?;钊苏f,哥,照顧好娘。眼就閉上了。
馬排長不說話。他瘋狂地往豁開的肚子里塞那團(tuán)腸子。他塞啊塞啊,總?cè)贿M(jìn)去。
打了一天仗,馬排長仍覺得冷。特別冷。
眼淚未及流出,已經(jīng)結(jié)成堅冰。
那天,是立秋。
……
馬排長沒有照顧好娘。幾年后,他隨很多人,一起逃到臺灣。這邊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見他們,可是走不回來。
馬排長住著豪華的大宅,密不透風(fēng)。卻總是冷。從皮膚,到骨頭,直到心。
他說,他的生命,永遠(yuǎn)停在立秋那一天了。
冬至
想不到,黃掌柜竟敢回到黃家大宅。
他是一個月前逃走的。夜里,黃掌柜帶著家眷,逃得無影無蹤。幾天后,鬼子打過來,一遍遍燒搶殺,把黃土鎮(zhèn)細(xì)細(xì)地篩。
黃掌柜是開藥鋪的。他只給鬼子留下一個空空的宅院。現(xiàn)在這個宅院,駐著十五個鬼子。
遠(yuǎn)遠(yuǎn)地,黃掌柜走來,朝看門的鬼子兵做一個揖。鬼子兵舉槍向他瞄準(zhǔn),黃掌柜不睬,繼續(xù)作揖。
他被帶到鬼子官龜田面前。龜田說你家人呢?黃掌柜說,遇匪,人財皆亡。龜田說這里的人都跑了,你怎么還敢回來?黃掌柜說,天大地大,僅此是我家。龜田就笑了。他說你沒有家了。也好,正缺個做飯的。
五十多歲的黃掌柜脫掉長衫,給鬼子做飯。鬼子猴精,頓頓飯,盤盤菜,個個饃,碗碗水,都要黃掌柜先來兩口。一會兒,沒事了,鬼子才肯放心吃。
黃家大宅靠著公路。每天,來一輛鬼子車,下來一撥人,在黃家大宅歇歇腳,吃頓飯,擦擦槍,嗚哩哇啦一陣兒,再上鬼子車,冒一溜煙,走了;剛走,又來第二輛鬼子車。
黃家大宅成了鬼子的臨時補(bǔ)給站。
黃掌柜只等冬至。
冬至前一天,下了雪。暴雪。百年不遇。雪掩了公路。公路多坡,多彎,奇窄,奇險。那天鬼子車沒來。黃家大宅,只有十五個鬼子。
夜里,游擊隊偷襲了黃家大宅。只有五個人,三桿老漢陽步槍,三個木柄手榴彈。游擊隊打死站崗的鬼子兵,沖進(jìn)大宅??墒撬麄兒芸毂粐?,被鬼子像靶子一樣瞄著打。
五個人,只逃出去一個。院角多出一個梯子。他攀梯上墻,跳進(jìn)黑暗。鬼子追出去,人已不見了。
鬼子兵拉出黃掌柜。黃掌柜安靜地看著龜田,腮幫子一動一動。
龜田說,你準(zhǔn)備的梯子?
黃掌柜說,是。
龜田說,你和游擊隊串通好了?
黃掌柜說,是。
龜田說,我們可有言在先。
黃掌柜說,是。
龜田說,我們開始?
黃掌柜說,好。
龜田揮揮手,叫來一個鬼子兵。龜田說,挖出他的心肝。
鬼子兵提一把刺刀,逼向黃掌柜。
龜田說,挖!
四個鬼子兵按住黃掌柜,一個鬼子兵彎腰,扒開黃掌柜的衣服。鬼子兵將刺刀輕輕一拉,黃掌柜赤裸的肚子上,就翻開一條滾著血珠的白色口子。血很快涌出,染紅鬼子兵的手。鬼子兵扔掉刺刀,一雙手捅進(jìn)黃掌柜的肚子,仔細(xì)地摸捏。黃掌柜高聲嘶喊,我操你祖宗!聲音凄厲凄慘。鬼子兵凝神,猛然拔出雙手,那手里,驀然多出一只血淋淋的人心,一只血淋淋的人肝!
鬼子兵把心肝遞給龜田。那肝冒著絲絲白氣,那心還微微地跳。龜田接過,看了,說,去炒了。老規(guī)矩,都要吃。
第二天,鬼子車開到黃家大宅的時候,那里只有二十具尸體。十五個鬼子,四個游擊隊員,一個黃掌柜。
……
鬼子投降后,黃家大宅被拆。拆墻時,有人從一塊青磚后面,扒出一張發(fā)黃發(fā)脆的紙片。
紙上寫一方子。鎮(zhèn)上的老人說,這是黃掌柜的筆跡。
懂醫(yī)的人看了,大驚失色。說,照此方配制,便是天下奇毒。服食后,毒很快滲入心肝并存留于此。此毒只需一點(diǎn)點(diǎn),便可置人死地。天下無解。
方子下面,只有兩字:冬至!
清明
1949年,清明。礦野的荒草,有了淡淡的綠。
高團(tuán)長身后,佇著四個兵;高團(tuán)長身前,抖著鐵子。高團(tuán)長盯著鐵子的臉,那臉快速地抽搐,驚恐不安。高團(tuán)長嘆一口氣,他說,鐵子。
鐵子說,有!
高團(tuán)長說,再說一遍,看有沒有更改……手榴彈真沒偷?
鐵子說,沒偷。
槍呢?
沒偷。
子彈呢?
兩百多顆吧。兩百多顆。
肯定都賣給打獵的?
肯定。
錢呢?
托人捎回家了。爹死得早,娘有病。吃不飽……
你放屁!誰沒有爹娘?兵荒馬亂的,誰吃得飽?
娘有病……
還有要說的嗎?
高團(tuán)長……
給你爹娘磕個頭吧!高團(tuán)長面無表情。
鐵子就跪下了,面朝北方。他的臉加速了抽搐的速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著什么。
鐵子才十七歲。
鐵子。
有!
磕頭吧!
鐵子就磕了三個頭。
鐵子。
有!
磕完了嗎?
我想再磕三個。
……
鐵子。
有!
磕完了嗎?
……完了。
轉(zhuǎn)過身去!
高團(tuán)長從腰里拔出手槍。
高團(tuán)長……
說。
要打過長江了吧?
與你無關(guān)了。轉(zhuǎn)過身去!
鐵子的淚,像泄閘的洪,突然噴涌而出。他撲倒在高團(tuán)長腳下,抱著高團(tuán)長的腿,高聲嚎叫。他瘋狂地給高團(tuán)長磕頭,那臉,很快成了模糊且猙獰的黑色。
高團(tuán)長,我跟了您五年??!我是您最好的勤務(wù)兵?。∥揖冗^您的命?。∥揖头高^這一次錯??!我以后改啊!
高團(tuán)長盯著他,面無表情。
轉(zhuǎn)過身去!
您饒了我。我不要死……
高團(tuán)長沖身后的四個兵揮揮手,把他拉起來!
四個兵上前,架起鐵子。他們扭著鐵子的胳膊,強(qiáng)行讓鐵子轉(zhuǎn)了個身。
鐵子突然不再掙扎。
高團(tuán)長抬起槍,頂住鐵子的后腦勺。槍輕輕地抖。很久。
高團(tuán)長的臉,扭曲了一下。他垂下胳膊。
四個兵一起笑了。有人長舒一口氣。
高團(tuán)長抹一下眼睛,再抹一下眼睛。他把槍換到右手。高團(tuán)長再一次舉起手槍,頂住鐵子的后腦勺。槍仍然抖。
高團(tuán)長說,鐵子,對不住了!
……
幾年后,清明。
村人告訴高團(tuán)長,鐵子娘早死了,和鐵子爹葬在一起。餓死的。你是誰?
高團(tuán)長說,葬在哪?
村西亂崗。你是誰?……鐵子是過長江時戰(zhàn)死的嗎?有人說他偷賣部隊的子彈,被斃了。有人說他拿手榴彈砸核桃吃,炸死了。鐵子怎么死的?你是誰?
……戰(zhàn)死的。
怎么沒追認(rèn)成烈士?待遇呢?
我來就為這事。我是他的團(tuán)長。鐵子爹娘,葬在哪?
村西亂崗??上Я诉@孩子。
……
墳上長滿荒草。高團(tuán)長上香,燒紙。伏下身子,磕頭。
他說,對不住您二老……他本能,不必承認(rèn)……我本能,留他一命……可是他,承認(rèn)了……可是我,是團(tuán)長。
磕了三個頭,每個都很響。
高團(tuán)長轉(zhuǎn)身,朝南方,再磕三個響頭。額頭磕開一道口子,汨汨淌著血。
他說,鐵子!那臉就抽搐起來。
然后,右手撐地,左手從腰間,猛拔出一把刀,狠狠剁了下去!
高團(tuán)長說,仗,打完了。
那根扣動扳機(jī)的右手食指,在地上,蹦跳不止……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