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南海的爭吵從街上一直持續到現在。爭吵,其實不過是我一個人的喋喋不休,這更讓人惶恐,他連與我相辯的力氣都沒了。南海一回來就躺倒在新買的軟紅色沙發中,點著一根煙。顧自在煙霧中享受起來。
我的火氣更大了,難道忘了我這幾日傷風正咳嗽嗎,他總是這樣,自私到眼里只留他一人,回想起剛才過十字路口時,他撇下我像頭受驚的小獸,獨自跑了過去,頭也未回轉。我愕然地看著他被風鼓起的純棉襯衣,臉色鐵青如身邊過往的車身。他總說我越來越幼稚了,可在我看來,他是淡了,一個人如果對感情淡了,就不再會專注了。
南海似乎察覺到我眼里噴勢即發的火苗,夾著煙貓腰跑到了臥室,我緊跟其后,南海站在敞開的窗戶前,緩悠悠地朝外吐著煙圈,我隨手拿起床頭親手縫的枕頭,一把朝南海扔去,南海很警覺地縮下脖子,那只裝了一袋蓖麻的枕頭就這樣從五樓做出拋物線運動。
我倆先是面面相覷,幾乎是同一時刻,緊接著聽得樓下馬路邊一個老太太哎喲聲,還有枕頭落地的悶響聲。南海連忙關起窗戶,對我做了個噓的手勢。我一把推開他,朝窗外一看,一個老太太正側身在地,呻吟聲吸引了不少路人。南海說,能躲就躲了。我白了他一眼,你TM還是人嗎。
我轉身蹬蹬跑下樓,扶起老太太。枕頭的力道將老太太掀倒在地,胳膊剛好撞到旁邊的石凳上,骨頭損傷了。我一邊扶老太太去醫院,一邊朝上看了看,窗外還掛著早上洗的南海的白純棉T恤,隨著風擺來擺去,像南海竊竊的嘲笑。
2.
到了醫院,醫生說胳膊骨折,得住院一個多月,我只好自認倒霉,給老太太又是掛號又是交押金,外帶出去買了份午餐,忙完再回到病房,一個男子正坐在老太太病床前,聽老太太絮叨著經過。男子的背影透著不容質疑的信任感與親切感,看得出是個風度良好的男人。我緩緩吐了口氣,磨蹭到老太太跟前,心虛地說,伯母我喂您吃飯吧。
男人站了起來,我這才感覺到了身高差距的壓迫,我閉上眼睛,心里還尋思著萬一他一巴掌扇過來我該怎么擋,是出拳還是出腿。可卻聽到一個泉水般流暢和諧的聲音,是你將伯母送來的嗎,謝謝哦。
整個人像木偶般被提了一下,睜開眼,就更慌了,熟悉的單眼皮,熟悉的笑容,甚至連嘴角的細紋也是熟悉的。
不不,都是我不小心。
你好,我叫喜多,她是我的,我的伯母。喜多禮貌地點點頭,從兜里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了我,我朝名片瞅了瞅,原來,現在他已經是某家頗有名氣的咨詢公司市場總監了。
我不由想起六年前,也是這般,和女伴從男生宿舍樓下經過,女伴被三樓窗臺掉落的一個玻璃杯子砸到小腿,我扶著女友趕到醫療室,喜多也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他著急地詢問要緊嗎。我們愣了愣,因為都沒想到杯子的主人會迅速趕來。雖然傷口并無大礙,可還是對喜多刮目相看,那時的喜多穿件藏青色純棉襯衣,領口的兩個紐扣沒有系,看起來有一種失措落拓的帥氣。他似乎一直未注意到站在一旁安靜的我,而是幫著醫生給女友包好傷口,然后尷尬地撓著頭,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的純摯逗樂了寬容大度的女友,小事故也最終不了了之。而那以后,我卻被陷入一場明知無果的單相思,說它無果,那是因為喜多即將畢業,據說簽到了上海,而尚在大一的我,自然明白喜多不過是一場夏天的暴雨,來的兇猛也必然要走的決絕,徹底。
后來的男友,也就是南海,是在大三那年的圣誕晚會相識的,他穿著和喜多一樣的青色襯衣,一副無心無肺的模樣,笑起來眼睛稍稍向上揚起,整個晚上都和我沒話找話,女友說這樣的男孩看起來不大可靠,可我就是喜歡他身上那股軟綿綿的布料味道,靠上去輕柔至極。
3.
老人睡著后,喜多開著他的銀色豐田送我回家,他穿件淺咖啡色襯衣,領口依然漏系兩顆紐扣,矜持地敞開。坐在他身邊,過去的記憶與心跳似乎又重新跑了回來,
我問道,一直喜歡穿純棉襯衣?
喜多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我話里的含義,我的臉不禁微微一紅,喜多呵呵笑了,以前喜歡穿,現在不了,我的衣料大多是97%的純棉加3%的萊卡,這樣貼身更舒服些,雖然價格比純棉貴多了,可值。
我輕輕哦了一聲,心里突然悵悵的,想起給南海洗的那件白色純棉T恤也不知他收了沒有。
上了高架橋,車子不負重荷似的發出沉悶低吼,喜多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正想停下來,車卻自己停了,喜多狠狠拍了方向盤一下,抱怨道,今天本來打算檢修的,一直拖著,看來它發火了。喜多無奈地搖搖頭,然后轉身說,真是抱歉,要不你打個出租車先回吧。
我忙擺著頭說,不,有難同當!
喜多看著我固執又嚴肅的表情,喪氣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他拍拍我的頭,真可愛。
心跳立刻狂亂不合節拍,回過神,喜多已經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說,看來今晚要在這里過夜了。
濃烈的煙熏下我咳嗽起來,喜多連忙拍拍我的背,歉意地說,我光顧自己了。說完便將半根煙按滅在煙灰盒。
我望著笑容豁朗溫暖的喜多,有些悲哀,若是南海決計不會自動將煙熄滅的。
那晚,和喜多一直聊到天色微明,我才昏昏睡去,再醒,天邊已有一絲朝暉,身上披著喜多的淺咖啡襯衣,的確如他所說,3%的萊卡混于其中,溫暖如初,卻多了自由的微距,而顯得格外輕松不緊繃。
正站在車外打電話的喜多只穿了件白色的短T恤,骨骼比以前寬闊了許多,肩膀也似乎更加厚實起來。曾經青澀的男孩在這五六年的時間磨練中,逐漸鍛造成型。成為一個事業小有成就的男人。這樣的男人身后,一般都藏著一個女人,美麗賢淑善解人意。想到這里,心口似被冰封,透徹地涼。
后來,修車廠來了吊車將車吊走,和喜多告別時,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隱藏的內容,星星點點又隨時可以點燃。
4.
和南海的矛盾再次被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擱置下來,似乎每次都是這樣,一吵架總有其他事攙雜過來,攪得爭論無端被放下,兩人便又恢復平日的平淡生活,循環往復,以至于縫隙逐漸擴大卻不見溝通愈合。我想,南海的熱度也許真的在降至零點了。
那天以后,我便經常去醫院照顧老太太,忙了便讓南海去。南海說我是咎由自取,卻沒想到我是樂在其中,因為大多數時間,喜多也在旁邊,有時呆呆地看著我給老太太喂親手煲的湯,他便開玩笑道,我要是也躺在病床上有多幸福啊。
后來我多加了兩份湯,提前藏到一邊,老太太喝完我便與喜多坐在醫院的亭院,一人一個勺子爭搶著喝起來。一次,有湯汁濺到嘴角,喜多伸出食指擦抹過去,我的臉剎那就紅了,一把推開他的手,怎么用手擦。喜多揶揄道,不用手擦難道用唇嗎。
那晚,我們沒有分開,我被喜多一直擁在懷里,這樣的感覺遲遲而來,棉加萊卡的觸覺有如喜多手指的撫摩,溫柔卻不壓迫,絲絲纖維都似輕拂在皮膚,那里有初戀回憶的味道,還有淡淡古龍水的味道,可不知為何,我竟更加希望他的味道只是自然的皂香。
我不知道南海是否可以察覺到我的異樣,他依舊和往常一樣,在房間里恣意的抽煙,我跟隨他身后一遍遍開窗關窗。后來,他去醫院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我心有忐忑,沒敢推脫他,送湯的任務也慢慢落到他的身上。
看著他一手提著飯盒大聲哼著曲樂悠悠地下了樓,我竟無端生出愧疚。難道,我們可以一致的,只剩下對純棉的熱愛了嗎。
5.
和喜多在一起一個月有余了,我一直沒敢問我最想知道的,我不敢,是因為不知答案至少比知一個壞答案強百倍。
去溫州出差的前一天,我打電話要喜多送機,喜多帶著客套的歉意說,不好意思,親愛的,明天公司里會很忙很忙,我恐怕不能送你了。
我鼻子酸了酸還是沒掉下淚。第二天班機提前了兩個小時,一大早我就奔往機場,寬敞卻腳步凌亂的大廳里,是南來北往的路人,每個人似乎都不是孤獨的,送機的接機的,惟有我孤單站在檢票口。和南海也有好幾天未照面了,所以我未告訴他出差的事。
就要進機場時,不遠處突然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喜多,我輕呼一聲,難道他來送我嗎。正要朝他揮手,突然看到從出口走出來一個女孩,兩人擁抱在一起,女孩戴個大大的墨鏡,看不清模樣,但身段看起來是靚麗的。喜多抱起她轉了幾個大圈,女孩在他額頭狠狠吻了下去。這些看得我眼淚終究遲暮而來,再收不住閘。
到了溫州,我一遍遍打電話給喜多,卻總是關機的信息。種種猜疑折磨著我,直到聯系到喜多,我要求他來,馬上來,我喊著喜多的名字,似乞丐在乞求食物。喜多的言語冷靜沉穩,像一個良好的邏輯思考者,他勸慰我,最近一直在加班,很忙。聽著他蹩腳的謊言,心卻被一點點烘烤加熱,我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抖,聲音里有驚懼的嘶啞,喜多終究壓不過我,答應親自開車來接我回去。
依然是個傍晚,天色已沉暗下來,開著車的喜多穿著那件淺咖啡色襯衣,側面的輪廓堅毅冰冷。我終先發問,她是誰。喜多略有遲疑還是回答,我的未婚妻,從德國留學剛回來。
嘴角泛起咸咸的苦澀,我緊逼著他說,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
喜多吐了口氣,道,你有男友不是也沒告訴我嗎。大家都有自己的圈,互不干涉才可以相處愉快。
我稚嫩的問句敵不過喜多的三言兩語,喜多接著說,成熟的愛情,應像我身上這件襯衣,97%的純棉加3%的萊卡,體貼卻從不束縛,溫暖卻不灼手,張弛有度,收放自如。
我沒有再回答,原來我不過做了喜多一件襯衣的俘虜,我扭過頭,倔強地沉默下來。
路口,車突然熄了火,喜多去看油表,竟然無油。他奇怪地自語,我來時分明加足了油。言畢若有所思瞪了我一眼。
我冷笑著下了車,在路口攔了輛出租車,對喜多擺擺手,絕塵而走。我懂了純棉與加萊卡之間的區別,亦就懂了不該在這冷夜陪一個男人一直到天亮。
6.
最后一次來看老太太,病床前,見到了那個女孩,老太太熱情地給女孩介紹我,然后又指著女孩說,我的女兒,快結婚了,還一副頑皮樣。
女孩吐吐舌頭,問我,看到喜多沒,他說今天陪我看婚紗的……
走出醫院,十字路口旁邊,我就看見了南海,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笑的開心極了,我似乎從來沒見過他如此開心的神情,那件白色純棉襯衣正穿在他身上,合適又干凈。走到十字路口跟前,南海很緊張地抓起女孩的手,左右張望著朝對面走去。女孩笑臉像頭頂的太陽,燦爛明媚。我想,這個笑容怎么這么熟悉,好久才想起來,這不是整天在病房跑來跑去的那個小護士嗎。
然后,我澀澀地笑了。但愿,小護士會一直買純棉衣服給他,也但愿,南海會永遠喜歡。
(責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