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四年,我和張曉明關系最好,原因我們都有一個文學的夢想。那時,我們對文學的理解非常皮毛,但又有著強烈的熱情和發表欲望。
對一種事物太執著了,行為舉止總是表現出“矯枉過正”,張曉明剃過光頭,蓄過絡腮,燙過長發,穿過一身紅,在同學眼中很是另類的。我比較內向,出風頭、狂言大語不敢做,頂多是跟著張曉明瞎忽悠。
印象最深的一次,張曉明叫叫嚷嚷讓同學們幫他起個筆名。當時他還沒發表一篇作品,哪怕是三行五行的小詩。同學們當然都嘲笑他,亂七八糟拿一些古怪的字眼揶揄他。其中一個同學還說搞文學的都是神經病,這話深深刺痛了我,我把頭埋在課桌上偷偷掉了幾滴眼淚。而張曉明卻一點也不在乎,還有一番非正常神經的高談闊論。他說,非正常神經有向上和向下兩種,文學家的神經都是向上的非正常神經,那是超常的,凡夫俗子之所以是凡夫俗子就是因為他太正常了。還好,他還沒有把凡夫俗子歸到向下的神經,否則他肯定遭到同學們非語言式的攻擊。
我和張曉明在大學的課外時光都泡在了閱覽室、圖書館,我們除了讀就是寫,然后鄭重其事地拿去投。經過無數次失敗以后,我漸漸對文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更多的時間是讀書和學習,幾乎不再投了。而張曉明卻一如既往,在大學之所以與他交往甚密,原因大概就是被他這種一般人所沒有的執著精神所感動。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四的時候,張曉明的一首詩終于在一家很有名的刊物發表了,筆名老戲。為了慶祝自己的勝利,他說他以后發表作品將永遠使用這個筆名,希望同學們都記住。同學們不再嘲笑他,對他表現出非常熱情的友好態度,好像在彌補過去對他認識上的不足和偏見。
“他是不在乎的,只要給他文學上的信仰和道義上的支持,他就非常感激地把心掏給你。”這是畢業紀念冊上大部分同學給他的留言。當然還有“將來出書了,給我寄一本”的口頭要求,他都非常認真地一一答應:“沒問題的,一定,一定。”
大學畢業以后,我們各奔東西,大都在求職、晉升、生存最底線上拼命掙扎,同學之間的來往少之又少,我和張曉明一年一見的約定堅持了兩年就中斷了。我對文學沒抱多大幻想,但工作之余也從未間斷讀書、學習和寫作。張曉明比我有才氣,我希望在我讀過的、學習的刊物上見到他的筆名老戲,我希望我拿到的樣刊也能與他同期而遇,我希望我在參加筆會的時候突然見到他。沒有,一次都沒有,他好像從文學的字眼里突然銷聲匿跡了。
大學畢業十年了吧,我兒子都上學前班了,張曉明突然來了,還給兒子買了一身衣裳,也不知他從哪里打聽到我兒子的衣碼。我問他這幾年都干什么去了,也沒見“老戲”登場?他說,這幾年迫于事業、生活的壓力,幾乎不寫了。他只說這些,更具體的好像不想多說。我也不便再問,現實與理想總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壤之別啊,之于文學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業余愛好不讓自己閑得無聊而已。
張曉明這次來的目的,讓我幫他校對書稿。不用說,這是自己掏錢買書號自產自銷的活兒,大都是賠本買賣。他倒也坦誠,說,我現在正在晉升的節骨眼上,憑實力沒問題,就是用錢買來的關系不夠硬,想出一本書增加保險系數。我從刊物上經常見到你的名字,這幾年你寫得不少,作品也很有力度,想讓你潤色潤色。
看著他說話的勁頭,我發現以前的張曉明找不到了,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濕潤,現實改造一切,人生真是殘酷啊!我明知故問,我說還用老戲這個筆名嗎?他臉一紅,說,用筆名麻煩,如果有人在這上面做文章,對晉升肯定不起作用的。
張曉明的書稿有相當一部分是他大學時代的舊作,新作大都是日常生活的瑣碎拼雜,不倫不類的,看不出他往日的藝術才華和靈氣了。
后來,張曉明打來電話說,那本書起作用了,他的晉升順利通過,跨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臺階。他說謝謝啊,說完好像在那邊哭了起來。我感受到了他的壓力和痛苦。
再見張曉明是他出書五年以后升任某縣教育局長之職的那年秋天。當時他是坐著豪華小車來的,他也許知道我的品性,沒在我面前顯擺,把車停在某一個地方,步行到我家來。他邀請我到城北最高檔的飯店吃飯,我知他今天的職位來之不易,他失去的已經不少,換來的也應該如此吧。我從心里還是為他的成功高興的。我說還記得大學那段美好的時光吧?還是吃涮羊肉吧,現在物價上漲,憑工資我都有些吃不起了。他一會子不說話,我看出他的眼睛有淚要流的樣子。他雖然在我面前極力表現出官場上的得意,但我還是看出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和艱難。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讓一個浪漫的詩人走上仕途之路,這不是給自己套了一個枷鎖嗎?他能適應嗎?
這頓飯我們吃得很慢,除了噓寒問暖、家長里短,沒了大學時代那種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豪言壯語和傾心交談。問到我的近況,我說我現在很好,工作之余還有個寫作的愛好,幾乎每月都有作品見刊見報,稿費雖然不多,生活也緊巴巴的,精神生活倒也感到非常充實。他問我出書了嗎?我說沒有,我的稿費還沒有達到能出書的程度。他說,只要有銷路,出書還是能賺錢的。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我說,那樣的事我不會做。他說,出一本吧,我幫你銷,有一本心里踏實,說不定你什么時候用得著的。
我搖搖頭說,我不出,我勸你也別出,雖然你現在用的是筆名老戲,沒有不透風的墻,凡事得有個度,作為一個老同學我最不希望看到你出事。
他一笑,沒說什么,我的話肯定刺痛了他,以他現在的身份也只有我這個老同學能刺痛他。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我是對他好的。
他走了,回頭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小車行了一段又踅了回來,他走下車,從我手中奪過剛剛送給我的他最近出的新書,把筆名老戲涂掉,寫上“張曉明”三個字。
他說,這是我出的最后一本書。我說,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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