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學畢業時,正趕上就業不包分配。
那年暑假,市報上登出啟事,要通過考試擇優錄取應屆大學畢業生進政府機關工作,但名額相當有限。當時社會上還存在不正之風,人們自然對錄取工作能否公正持懷疑態度。我的同學當中就有人沒把心思用在復習迎考上,而是忙著找門路疏通關系。
眼看別人紛紛找到了這樣那樣的門路,我再也靜不下心來看書了,我發現自己原來是那么的無助。我家世代赤貧不說,就是三親六眷中也找不出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來。面對這場無望的角逐,我頓覺心灰意冷,整日在家唉聲嘆氣。
一天吃晚飯時,父親破天荒地給我斟上了家釀的谷酒,讓我和他對飲。飲至半酣時,父親有些神秘地對我說:“別看你爹一年到頭窩在田間地頭,可要找門路,咱不找就罷,要找就是最硬的?選”
我心想:“您老人家是說胡話了吧,就憑咱這貧農世家,到哪兒找去?芽”
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轉頭指著電視里正在作反腐報告的市委書記說:“這新來的陳書記是咱老相識。你說,在襄樊市,還有比找他更硬的門路嗎?芽”
我見父親越說越不像話,就沒好氣地說:“爹,您別喝了,看讓酒精給燒的?選”
“你伢子不信?芽1958年修沙河水庫那陣子,他是工地上一名技術員,咱那時還救過他一命呢?選”父親見我還是不信,提起褲管露出他那條瘸腿說:“那天在工地上,一塊巨石從高處滾下來,是咱撲過去一把將他推開,你看,這腿就是叫那石頭給砸的。”
父親平日里是從不和我開玩笑的,聽他這樣一說,我不信也得信了,可我還是放心不下,說:“現在人家是市委書記了,還能認咱這樣的小老百姓?芽”
父親說:“這你就小看人家了,當年他親口對你爹說過,今后要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來找就是。”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心里頓生峰回路轉般的驚喜,沒想到平日里連縣城也難得去上一兩回的父親竟然與市里的書記相熟,這是我連做夢也沒想過的?選
果然,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提了一筐雞蛋進城去了,我說:“爹,您就送這給陳書記,那也太寒酸了吧?芽”父親輕拍筐沿兒信心十足地說道:“咱這一筐雞蛋,強似人家一萬兩萬?選”
從市里回來后,父親喜形于色地對我說:“伢子,人家陳書記說了,只要你有真本事,考上了誰也不敢把你給刷下來?選你就放心地復習迎考吧?選”聽了這話,我心中疑慮全消,一門心思地撲在復習迎考上。
經過筆試、面試兩輪考試,我以總分全市第二的佳績被錄取了,并被擇優分配到令人眼羨的石花鎮當上了鎮干部。
參加工作的前一天,父親提了家里兩只肥鵝去了市里,說是去感謝人家。回來后父親又邀我對飲,一邊喝,一邊對我說:“陳書記囑我轉告你,參加工作后要勤奮踏實求上進,甭把心思用歪了,給他臉上抹黑。你可得記住了,啊?選”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算是作了保證。最后父親又特意叮囑我,叫我在單位上不要向人提起與陳書記相熟的事,說那樣對陳書記影響不好。
有了父親跟陳書記的這層關系,我工作起來心里頓感踏實萬分。每當聽到人們吹噓有這樣那樣的門路時,我心里不覺好笑:你們要是有我這樣的門路,還不把牛吹到天上去。在工作中,我也每每感到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注視著我,那神情仿佛在說:“年輕人,可別給我臉上抹黑喲?選”于是,我工作起來也就格外賣力了。
兩年后,我因為工作出色,再加上在鎮里口碑甚好,被提拔做了副鎮長,干了一屆副鎮長后,在換屆選舉中又被推舉為鎮長。這一年,我才29歲,成了全市最年輕的鎮長。
在人們向我投來的目光中,有贊賞,也有羨慕,當然也不乏嫉妒的:“這小子,肯定有門路。”我聽后只是付之一笑,心里說:我的門路說出來嚇你們一跳?選
那天,我到市里出差。從市臺的新聞中得悉,陳書記由于年齡的關系不再擔任本市市委書記,要調到省里的一個部門去了。陳書記要調走,我心中真是有些不舍,不只因我父親和他的關系,更因為自他來我市后,全市上下發生的老百姓有目共睹的巨大變化。當然,我也隱隱感到,這幾年我能如此順風順水地往上走,似乎有人在后面推著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明天一早到市委大門口去給陳書記送行,為自己,也為我父親。
第二天一大早,當我趕去的時候,市委門前的大道兩旁早已被人們擠得水泄不通了,我目測了一下,那人數不下十萬?選我只得擠在遠離市委大門口的人群中,睜大眼睛向那邊看著。
當陳書記走出大門時,人群中不約而同地喊出了一句話:“陳書記好?選”陳書記似乎也被這場面感動了,他讓司機緩緩開著車,自己則在人墻中一邊走,一邊向人群不斷地揮手致意。眼看著陳書記就要走到我站的地方了。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勇氣,我奮力從人墻中擠出,徑直跑到他面前,對他說:“陳書記,我就是本市谷城縣后溝村胡老石的兒子——胡成新。我,還有,代我父親向您問好?選”陳書記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隨即伸出手來跟我握手,說:“謝謝你,謝謝你父親他老人家,也請你代我向他老人家問好?選”
那天,我心里異常激動,特地回家把十萬人街頭送別陳書記的感人場面告訴了父親,父親一邊聽一邊唏噓感嘆:“陳書記,好官哪?選”當聽到我自報家門代他向陳書記問好時,父親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不要緊,卻將口里的酒水冷不防噴了我一頭一臉。我一邊去拿毛巾擦臉,一邊埋怨道:“看把您激動的。”
父親等我重新落座后,止住笑對我說道:“伢子,實話告訴你吧,你爹只是在電視上見過這位陳書記,以前那些話全是哄你的。”我聽后半天回不過神來,愣愣地說道:“爹,你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選”父親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你剛走出校門那陣子,爹見你整日唉聲嘆氣,就猜到了你肚子里哪根筋在作祟,怕正面講道理你一時聽不進去,只好想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我還將信將疑:“可那雞蛋,那鵝呢……”
“拿到農貿市場賣了唄?選”
我倆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父親才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語似地說道:“這當官的要都像陳書記那樣,還怕世風不正嗎?芽”
(責任編輯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