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何炬學都生活在武陵山區。我們過日子的那座小城,不論東南西北,離區域性大城市都在幾百公里以上,離首都北京就更遠了,幾千公里。在地理上,武陵山區是邊緣的,不然,它不會被外人稱作為“世外桃源”。我們生活的小城更是邊緣之邊緣了,外來的朋友都說我們是“邊緣人”。對此,我同何炬學都很心安理得,因為我們的天性不浮躁,性格不溫不火,心態寧靜致遠。這樣,我們熱愛文學的理由,一開始就顯得有些干凈;文學的追求,一開始就顯得有些純粹。我同何炬學一樣,對文壇的云舒云卷不大感興趣,我們覺得在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生長著用之不竭的文學資源,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不太在乎別人感不感興趣。如此這般,我們心甘情愿地把文學也弄到邊緣去了。這一點,何炬學做得比我更徹底,若不是2004年底他到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他的文學才氣,是不可能過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文學,在何炬學手上簡直就是一個魔方,他擺弄起來,直叫我眼花繚亂。我還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將他歸納,說他是詩人吧,他的散文又往往讓人拍案叫絕;說他是散文家吧,他流水般淌出來的小說,往往又讓自稱為“小說家”的我感到自慚形穢。有人問我,一個人究竟能夠具備多少種文學才能?我紅著臉,無言以對,只好悄悄指一指何炬學。對了,何炬學不光擁有詩歌、散文、小說這三塊文學的菜園子,而且還擁有許多文學才氣的邊角料,比如傳統的詩詞歌賦之類,在我們的小城里,何炬學就有一個很多人知道的雅號:著名婦人(賦人)。
何炬學是寫詩歌的,我不能不談談他的詩歌。
組詩《母親和棗》是何炬學用詩歌為我們營建的一個美妙的夢境。母親出現在棗樹上,太陽升了起來,陽光把棗粒染紅,棗樹下廣闊土地上的高梁洇著七彩的波光,詩人在棗樹下仰頭看見了“母親的頭帕飄墜而下”……(《母親和棗》)。這幅畫面感強烈的場景,恰似印象派畫家的油畫——光線被過濾而顯得單純又猛烈,具象的景物在光暈中退居于模糊抽象,夢幻般的色彩成了唯一的主題——問題在于,詩人描繪出這幅內心的印象畫究竟要說明什么呢?詩人說:母親終年在棗樹上/搖落紅紅之棗/我們七姊妹/在棗樹下和高粱一起長。——在這里,我們發現,母親和棗樹重疊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意象——母親是生命之源。于是,我們似乎開始觸摸到了詩人在《母親和棗》中的意圖外殼——歌唱母親。如果僅僅如此,這首詩的價值就會被大打折扣了。幸好詩人緊接著說:后來大姐上了棗樹/二姐也上了棗樹/太陽也是重新升起/天空無云/母親仿佛很快活/在棗樹上/……/母親仍然在棗樹上/太陽剛才升起。至此,詩人的歌唱戛然而止,我們也隨之怦然心動,我們的心靈被一種由困頓、艱辛、生命輪回、無可奈何等糅合在一起的復雜而凝重的混合物擊中,而這個混合物又被詩人巧妙地置放在明快暢達的表述流程中,這樣,我們隨著這個流程走下去,便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一個美麗的意境,在這個意境里,我們聽見了詩人真誠而深情的聲音——對母親的敬仰就是對生命的熱愛!對母親(具象和抽象的——女性與母愛)真摯的熱愛,應該是人人都應具備的偉大而崇高的情感。這種情感在詩人何炬學的心中煮得更加熾熱。但是,當他把這種情感用詩句從心靈中轉述出來的時候,卻顯得如此之冷靜和清淳。讀何炬學的詩,總容易讓我們產生一個幻覺——詩人靜靜地坐在故鄉的一處僻靜的山坡上,沉靜的目光凝視著遠方或者天空,心扉敞開,編織并容納著一個接一個的與母親有關的純凈美麗的夢境。在夢境中,詩人聽見了“玉一樣的母親”在天上輕哼的歌謠,看見了母親在天空中怎樣穿過厚厚的云層而奔向天堂(《謠歌》);詩人還看見了許多頭纏黑帕(地域性的民俗女性符號)的“母親”們聚在太陽下互相數著黑頭帕上的圈圈,數不盡的圈數牽著詩人睿智的心靈令人驚奇地尋找到了夸父——生命的原生地(《黑帕》)。由此,對母親無比的敬仰猛烈地點燃了詩人對生命摯愛的激情,至此詩人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澎湃,于是詩人一下跳了起來,放開一向收斂得度的感情閥門,用故鄉的歌謠體放聲唱道——黑帕黑帕/山坡上滿是高高矮矮的桐樹/黑帕黑帕/桐樹上有許多籽兒未落。(《黑帕》)
20世紀80年代是何炬學詩歌產量和質量的豐碩期,那時候,他是我們小城的詩人。時間跨入20世紀90年代,他又搖身一變,津津有味地寫起散文來了。起初,他的散文雖然寫得很是有些精致,但我們總是要指出其散文的小家子氣,我們心懷鬼胎地以為,何炬學的散文恐怕成不了大器。沒料到,到了世紀之交,何炬學突然用一篇《撻谷的村莊》,給了我們一個響亮的耳光。從此他便一發不可收拾,以飛瀑直下三千尺之勢,寫出了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一大摞高質量的家什。到了2004年,他選出其中的精品,出版了散文集《村莊的聲音》。
對何炬學的散文,我只想說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我們將套用何炬學自己的表白。何炬學在《村莊的聲音》的自序中說:“我來自村莊,我們都來自村莊。也許集鎮、城市會最終成為人類的主要居住地。但是,放開來看,那也不過是另一種村莊而已。從宇宙的角度看,地球也僅僅是個村莊。村莊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既是出發點,也是歸宿地。……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傳統意義上的村莊正在消失,集鎮化、城市化正在使人們從精神上放棄對村莊的依賴。要不了多久,狹義的村莊會被現代化的集鎮乃至城市取代。傳統的村莊只在影像和文字里零星地保存了。……我來自村莊,我覺得有責任將我看到的聽到的記錄下來。這樣,我們回去的時候,才有路標,才不會陌生。”第二層意思,何炬學散文的主題,他是給了我們路標了的,散文的文本,卻讓我們既陌生又激動萬分。讀何炬學的散文,我們始終被朦朧、混沌的氛圍籠罩著。同樣熟悉的土地,同樣熟悉的村莊,同樣熟悉的聲音,同樣熟悉的鄉村小路,在何炬學的散文里,卻散發出了陌生而又倍感親切的氣味,現實的生活,在何炬學的散文里,被羽化成了縹緲的夢境。文學的教科書告訴我們:寫你熟悉的生活。我讀了何炬學的散文,忍不住想加上一句:寫你有別于他人的生活。于是,何炬學散文的文本就有了獨特的意義,最起碼,我們看到了散文寫作的另一種可能性。
2004年下半年的某一天,何炬學漫不經心地告訴我,他想寫小說了。我根本沒在意,便也漫不經心地回答,寫幾個來試試,寫詩寫散文的來寫小說,說不定別有一番味道。出乎意料,眨眼間,幾個不短不長的短篇小說就擺在了我的面前。我仍是漫不經心地抓起來閱讀……讀完最后一行抬起頭來的時候,我頓感腳心發涼,額頭冒汗,嘴上支支吾吾,我是寫了二十余年小說的“小說家”,我也有虛榮心——不得不承認,我從何炬學的小說里,看到了才氣。何炬學卻在一旁掛著憨厚的笑容,靜靜地等待我給一個評判,他說:初學寫小說,還沒入門,還沒入門。我說:“……”沒等我回過神來,何炬學就飛到首都北京的魯迅文學院深造去了,我在內心祝福他,也在內心里嫉妒他。天各一方,互聯網便成了我們之間的聯系渠道,何炬學告訴我,北京真好,魯院真好,一人一房間,有電視,有暖氣,有伙食房,方便得很,如果不好好寫點小說,真的過意不去了。說著說著,他就傳過來了一篇接一篇的小說,速度之快,讓我目不暇接。我告訴他:你是在寫小說還是在放自來水?慢一點不行嗎?十年磨一劍,慢工出細活,懂不懂?!他卻我行我素,仍是一篇接一篇地傳過來,讓我氣都來不及喘一口。我們無可奈何地承認,何炬學在魯院似乎被什么神杖點化得開了竅,寫小說都快寫瘋了。
按照何炬學自己的說法,小說給了他又一種可能性。我不知道他能在這樣的可能性上給我們一些什么樣的驚喜。但我相信,要是他有足夠的努力,他就會有收獲的。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