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見
榿木,白松,榆樹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荊
鐵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著向上,針葉林高于
闊葉林;野杜仲高于亂蓬蓬的劍麻。如果
湖水暗漲,柞木將高于紫檀。鳥鳴,一聲接一聲地
溶化著。蛇的舌頭如受電擊,它從鎖眼中窺見的樺樹
高于從旋轉著的玻璃中窺見的樺樹。
死人眼中的樺樹,高于生者眼中的樺樹。
被制成棺木的樺樹,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樺樹。
病中吟
早晨,不得不諦聽鳥鳴。一聲聲
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點的錐子
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憫。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換了幾把椅子
克制著自己,不為鳥鳴所惑而滑出肉體。
也不隨它遠去。它拽著焦黃的尾巴,在松冠消逝
有些起伏,有些黯然
戲論關羽
月光白得像曹營的奸細。兩隊人馬廝殺
有人臉上寫著“死”字,潦草,還缺最后一筆。有人臉上
光溜溜的,卻死過無數次。此戰有欠風骨
因為關羽沒來。他端坐鑲黑邊的帳篷,一冊《春秋》
正讀最酣處。此公煞是有趣:有人磨他的偃月刀。
有人喂他的赤兔馬,提刀像提墨,只寫最后一筆。
人在帳中,如種子在殼內回旋,濕淋淋地回旋,無止盡地
回旋。謹防種子長出地面的刀法,已經煉成,卻
無人知曉。他默默接受了祖國為他杜撰的往事
嫂子愛著他,在秋后垂淚。戲子唱著他,臉上涂著油漆
秋日會
她低挽發髻,綠裙妖嬈,有時從湖水中
直接穿行而過,抵達對岸,榛樹叢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晉:濃密要上升為疏朗
竹子取代黃楊,但相逢的場面必須是日常的
小石凳早就坐了倆人,一個是紅旗砂輪廠的退休職工
姓陶,左頰留著刀疤。另一個的臉看不清
垂著,一動不動,落葉踢著他的紅色塑料鞋。你就擠
在他們中間吧。我必須走過漫長的湖畔小徑
才能到達。你先讀我刻在陰陽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輪廠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
虞姬,寢前要牢記服藥,一次三粒。逛街時
畫淡妝。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樣。
仿八大山人
秋天踩著水調歌頭,踩著菩薩蠻
野鴨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
朝著湖濱的朱門,吊白眼。
流水因襲了本國的老章法,一筆又一筆
傾向于臉上平抹,內心既洶涌,又緩慢。
宴席散盡,你到高于柳梢的樓上獨飲
舊天堂的墻上寫著“拆”字,可這湖水
是能拆掉的嗎?我倒要看看
你們又能建設什么樣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滅亡350年,我距天壇1100公里
是的,我有著不合時宜的孤單,我偏愛景物冰涼的
過去式:枯荷舉著,仿八大山人,像鐘聲入暮。
逍遙津公園紀事
下午三點,公園塞滿了想變成鳥的孩子
鐵籠子銹住,滴滴答答,夾竹桃茂盛得像個
偏執狂。我能說出的鳥有黑鶇、斑鳩、烏鴉
白頭翁和黃衫兒。兒子說:“我要變成一只
又聾又啞的鳥,誰都猜不出它住哪兒,
但我要吃完了香蕉、撒完了尿,再變。”
下午四點,湖水藍得像在說謊。一個吃冰激凌的
小女孩告訴我:“鳥在夜里能穿過鏡子
鏡子卻不會碎掉。如果臥室里有剃須刀
這個咒就不靈了。”她命令我解開辮子上的紅頭繩兒
但我發現她系的是綠頭繩兒。
下午五點,全家登上鵝形船,兒子發癲
一會兒想變蜘蛛,一會兒想變蟾蜍。
成群扎綠頭繩兒的小女孩在空中
飛來飛去。一只肥胖、禿頂的鳥打太極拳
我繞過報亭去買煙,看見它悄悄走進竹林死掉。
下午六點,邪惡的鈾礦石依然睡在湖底
桉葉上風聲沙沙,許多人從穹形后門出去
踏入輪回。我依然渴望像松柏一樣常青。
鈴聲響了,我們在公共汽車上慢慢地變回自己
中秋,憶無常
黃昏,低垂的草木傳來咒語,相對于
殘存的廊柱,草木從不被人銘記。
這些年,我能聽懂的咒語越來越少
我把它歸結為回憶的衰竭。相對于
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頭來,看
殺無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檳榔樹頂
構 圖
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
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蟬鳴
一條鐵絲綁著他齒間白樺圍成的柵欄
鼻孔翕動,掉下一小截燒焦的
椴木。這樣的結構真難啊,左上角的
大片天空,湛藍,卻生著蟲眼
可以推斷這一年蝗災很兇,天也干燥
一院子的杏樹不結杏子,只長出
達利焦黃的眼珠。能窺見室內
清風纏繞著桌上的《航海日志》
久久不忍離去,它的封面繪著庭院
有人貌似打盹,其實早已死去。
書中有一個雕花木匣,木匣內有一個
鑲嵌鐵盒,鐵盒內有一個純白紙杯
紙杯內安放他生前難以飲盡的
半杯海水。海水布滿我大志未酬的蟲眼
器中器
整個下午我忙著把四邊形切割成
三角形,獲得足夠的銳角和鈍角,
它們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樣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沒硝煙的下午
一個人悄悄用盡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銳角瞪著我說:“到此為止吧,
再沒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沒有什么因果可供談論的了。”
整個下午,我愛撫著她清晨般干凈的身子
我幾乎要瞎掉了。是啊,我聽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紙醉金迷,免不了裂膽摧肝。
即 景
褐色松皮裂開,淌出了松脂
有三兩下心跳的到來
公園里踩滑輪的初中生,夾著包的
公務員,在臂上刺青的流氓
都是灰心的。
亭榭上,三兩只鳥兒
裹著三兩顆心臟在飛
三兩下鐘聲,卷起三兩點苦水
仿佛那三兩下心跳
正在來臨——
遠處,湖面結冰
穿臟棉襖的母親,壓斷了小橋。
這一切,都是透明的,往生的。
青蝙蝠
那些年我們在胸口刺青龍,青蝙蝠,沒日沒夜地
喝酒。到屠宰廠后門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銹地渾濁,浩大,震動心靈
夕光一抹,像上了《鎖麟囊》鏗鏘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肅的秩序。
我們喝著,鬧著,等下一個落日平靜地降臨。
它平靜地降臨,在運礦石的鐵駁船的后面,年復一年
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垮了。我們開始談到了結局:
誰?第一個隨它葬到江底;誰堅守到最后,孤零零的
一個,在江堤上。屠宰廠的后門改做了前門
而我們贊頌流逝的詞,再也不敢說出了。
只默默地斟飲,看薄暮的蝙蝠翻飛
等著它把我們徹底地抹去。一個也不剩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的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樹下的野佛
我曾見邋遢的野佛,在岳西縣
廟前鎮一帶的叢林里
他剃光頭,收攏爪子
躥到樹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鳥糞。
樹下,蟲豸奔突
他跟它們交談,噴唾沫
形骸之間的自在、喜悅,像
藍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圍著他嗚嗚地跳著
直至瞑色四合,孤月出來
蟲豸們一齊亮出
兇猛又荒涼的子宮——
我吹簫,他聽簫,抱成一團的
影子搖曳,抵住欲傾的懸崖
魚簍令
那幾只小魚兒,死了嗎?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紅色的身子一動不動。
我俯身向下,輕喚道:“小翠,悟空!”他們墨綠的心臟
幾近透明地猛跳了兩下。哦,這宇宙核心的寂靜。
如果順流,經爐霍縣,道孚縣,在瓦多鄉境內
遇上雅礱江,再經德巫,木里,鹽源,拐個大彎
在攀枝花附近匯入長江。他們的紅色將消失。
如果逆流,經色達,泥朵,從達日縣直接躍進黃河
中間阻隔的巴顏喀拉群峰,需要飛越
夏日的濃蔭將掩護這場秘密的飛行。如果向下
穿過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達沙礫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舉著骨頭加速,過魏晉,漢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著的半坡之頂。向下吧,魚兒
悲憫的方向總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樓的陽臺上
悶頭飲酒,不時起身,揪心著千里之外的
這場死活,對住在隔壁的劊子手卻渾然不知。
殘 簡
1
葵花站在秋后的田野
猶如尸體上還在睜著的眼睛
她想大聲說出的,也正是我們無法聽見的。
為何,這么多年我總要堅持世間并無葵花
哪怕一次又一次在內心遇到她
蛋黃般明亮的,戰栗的影子?
哪怕在鄉下,我們曾親手把狗糞
潑向她衰敗的莖葉。或是在夜半的廢礦區
一群無父無母的少年
把葵花的標簽,繡在骯臟的牛仔褲上。
他們站在走廊里哭著,卻從不知道
自己在哭著什么——
那些把我們磨得滾燙的事物,
緩慢地,從指間離去的粗大沙礫。
2
山中,松樹以結瘤對抗著虛無。
一群人在谷底喊叫,他們要等到
回聲傳來,才會死去——
3
我們都離家太久了
我們這些孤兒,已忘記乳汁的滋味了
已忘記野花的滋味了
這湖水的電擊,漫長,又星星點點
4
秋天的琥珀滴向根部。
石縫里,有碎木屑,和螞蟻虛幻的笑臉。
鳥雀在枝頭,吐著又稠又亮的柏油。
有時,蟄伏在景物中的度量衡會丟失,
再過兩天,就三十八歲了。
經歷饑饉的耳力
聽見嬰兒的啼哭,與物種死去的聲音
含糊地混在了一起。
舊電線中傳來問候,含著蒼老,和山巒的苦味。
5
一只懷孕的巨蠅在我案頭,飛起來,又落下
再飛起時總是有點困難。
她多么像我的母親在1967年,視力很差
對我多次逼過去的剪刀茫然不覺。
她又那么無知,總是把王陽明
讀成了王船山,把斑鳩當成了灰杜鵑。
6
長安劇院前的烏鴉,有時也飛到
公主墳和玉淵潭。更遠處,橘黃的
工人們立在梯子上,
把凍僵的老榆樹反復地修剪。
積雪中移動的街角,裹起去留之間的
旅客,在車站廣場上集體跺著腳,
等待一場浩大黑暗的降臨。
一如那些難以消失的事物,你的喋喋不休
和我持久的不言不語
都仿佛另有深意。當夾道的燈火亮起
所有的人將發現,京城衙門的枝頭
總是站著烏鴉,而窮人的院子
只住著發抖的喜鵲。如果剪刀停了
它們難免一起轉過身來
迎風霹出心臟,和心臟內耀眼的紅色補丁
責任編輯 宗永平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