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梅的男人喝飽了酒,出去后再沒回來。男人摸著小肚子剛出去時,她以為男人撒尿去了。從大口子把酒灌下去,這么快就從小管子里排出來,這就是他的男人,肚子里一點福水兒都存不住。停了一會兒不見男人回屋,她嫌男人的這泡尿還怪長呢,難道不光把酒撒出來,還要把吃下去的雞心豬肺也撒出來嗎?!往門外倒刷鍋水時,李開梅順便往門口和屋角屋后看了看,沒有看見自家男人。看來男人是到河邊的廁所撒尿去了。時間已是半夜,外面還飄著雨絲子,天黑得比鍋底還黑,站在門口就可以尿,還去廁所干什么,真是多此一道。人把酒喝多了就是這樣,比如沒喝酒之前有三根筋、五根筋,喝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一根筋,還是一根粗筋、硬筋,他抓著這根筋一條道走到黑,誰都拿他沒辦法。李開梅把盤盤盞盞收拾好了,板板凳凳放回原來的地方,一地的煙屁股、雞骨頭也被她掃到了門外,還是不見男人回來。這時她仍沒有把男人遲歸的事放在意兒上,更沒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男人去解小手,同時也可能會解大手,凡事一沾“大”字,就難免費事些,不是一會兒半會兒所能解決。還有,順河而來的涼風把男人一吹,男人也許會吐,那樣的話,前門后門一齊冒,麻煩肯定不會小。這樣想著,她仿佛把男人的臭樣子看到了,男人顧下顧不了上,顧上又顧不了下,簡直有些可笑。男人這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她才不管他呢!她來到床邊,把窩在床上的被子拉展,準備自己先睡。她困得快睜不開眼了。上衣的扣子解開了一半,她瞥見屋門還沒關。開著門睡覺可不行,她要是睡著了,壞人溜進來可不得了。要是把門插上再睡呢,一會兒男人回來了,她還得起身給男人開門。她說了一句真煩人,從枕邊拿起手電筒,要去照照男人,看看男人為何老呆在廁所不出來,是屙金呢,還是尿銀?
廁所離她家的小屋后墻不遠,通向廁所的是菜園邊的一條小路。細雨把小路淋濕了,小路變黑,變軟,腳一踩,黑泥皮就翻卷起來,粘在人們鞋上。菜園里種的有白菜、蘿卜,還有蒜苗、菠菜,菜葉上掛了水珠,愈發顯得水水靈,碧鮮。李開梅踏著泥巴來到廁所外面,用手電筒的光棒在廁所墻上敲打著,叫著男人涂海清的名字,問男人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掉進茅坑出不來了?無人應聲。怪事,難道男人不在廁所里?她放大聲音再喊,再喊,廁所里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大著膽子走進廁所里一照,里面空空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她猶不甘心,把廁所的角角落落都照遍,還把茅池照了底兒翻,不但沒照到男人的蛛絲馬跡,連一泡新鮮的糞便都沒發現。這時她心里打了沉,才不得不把男人的事放在意兒上。這三更半夜的,一個喝醉了酒的人,會到哪里去呢?該不會失腳滑進河里了吧?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身上打了個寒噤,幾乎把這個沉重的念頭固定下來。那么她就趕緊從廁所里轉出來,拿著電筒往河里照。今年這地方雨水比較多,從夏到秋,有四十多天沒怎么見過晴天。溝滿了,河平了,連紅磚頭上似乎都能掐出水兒來。眼前的這條河,河水大得溜邊溜沿,好像風一吹就會漫溢出來。河里的水一大,河面就顯得寬,李開梅手中電筒的光柱探到對岸時,光影顯得不夠集中,有些模糊。她把燈光收回來,往水面上照。在燈光下面,河水是黑的。微風吹起的皺褶處,才粼粼地泛一點紫光。若白天看,這條河的河水是深藍的,到了夜間,河水就黑了臉,有了鬼氣。李開梅知道,這條河相當深,最深的地方,兩個成年男人接起來都踩不到底。不會浮水的男人要是真的掉進河里,恐怕早就沒救了。然而河水平靜得很,裝得像無事人一樣,把什么事情都瞞得結結實實,她照不出什么結果。一片楊樹葉落在水面上,沒有發出什么聲響。巴掌大的楊樹葉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就慢慢地向下游漂去。這表明河水的平靜是一種假象,其實河水是流動的。她覺得頭有些暈眩,像是河水突然有了吸力,要把她吸進河里。又像是先走一步的男人向她發出邀請,邀她跟男人一塊兒遠走,而那片樹葉恰似男人伸出水面的手。她不想跟男人走,拒絕似的連著向后退了好幾步。她又把電光往岸邊照,找找有沒有男人落水時的滑痕。岸邊胡亂扔著一些紅的綠的尼龍布的舊衣服,還有一只被雨水泡得爛糟糟的死狗,她沒有找到什么明顯的滑痕。
自家的男人,不管他多沒本事,多沒出息,也不能說沒有就沒有了。李開梅鎖了小屋的門,馬上回村去告訴三叔。和男人一塊兒喝酒的是別的村的兩個年輕人,加上丈夫在內,三個人就干了三瓶白酒。那兩個年輕人喝足了酒,騎上摩托,喧嘩一陣就揚長而去。按說男人酒后失蹤,那兩個年輕人有脫不掉的干系。但李開梅不敢去找他們,他們都是不講理的人,都是強人。他們捏著男人的頭皮,逼著男人請酒,明擺著是欺負男人。若找他們去要男人,說不定他們會自我推薦,干出更嚇人的事來。她只能去找三叔。她公爹弟兄三個,公爹死了,二叔死了,現在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們門兒里管事的人,不管門兒里有紅事,還是白事,都由三叔出面操持。三叔家有一張扒網子,秋后或冬天,三叔會到河邊扒一些碎魚細蝦,改善生活。李開梅找三叔有兩個用意:一是讓三叔知道,他的侄子可能掉進河里去了;二是讓三叔帶上他的扒網子,到河里扒一扒,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出來。
三叔睡覺大概比較警惕,李開梅把院門拍了好幾下,三叔才問是誰。李開梅報上了自己的名字。三叔有些不耐煩,說有啥事明天早上說不行嗎?!李開梅說,海清掉到河里去了,三叔去救救他吧!她的委屈涌上來,說話帶了哭腔。三叔仍沒有起床開門,還是隔著堂屋門和院門跟李開梅說話,問海清掉到河里多長時間了。李開梅說恐怕有一頓飯時了。三叔問,你親眼看到海清掉到河里去了?李開梅說,他喝了酒出去解個手,人就不見了,我想著是掉到河里去了。三叔說,你不能說你想著,想著為虛,眼見為實,不是親眼看見的事就不能瞎說。你咋沒想著海清到美發屋里燙花兒去了呢!好了,回去吧。說不定你還沒到家,海清已經到家了。
三叔一句話提醒了李開梅,她怎么就沒想到男人被酒勁兒催著,有可能會鉆進紅頭發開的美發屋呢。如果說紅頭發身上也有一條河的話,說不定男人正在那條河里撲騰呢!紅頭發原來在城里的發廊打工,不知為什么,她打了兩年不打了,回來自己開了一個美發屋。她自己先染了一頭紅頭發,向人們展示她的手藝和時髦,也是招徠顧客的意思。有女的去美發,她就不說了,該給人家怎么美就怎么美。若有男的去理發,屋里又沒有別人排隊,她就建議男的燙個花兒吧。一個男人家,燙什么花兒呢!她說男人才燙花兒呢,保證燙得舒服,比貓娃兒舔得還舒服,一會兒就燙出一片花兒來,沒有一根不打彎兒的。她怕男的不明白,把正給男的梳頭發的梳子拿下來,往男的褲襠里指了指。男的問在哪兒燙。她說后面另有地方。男的問燙一次花兒多少錢。她說便宜,三十塊。這個地方理—個發才三塊錢,燙一次花兒卻要三十塊,太貴了。紅頭發說,我的哥哥呀,燙一次花兒容易嗎,又要費電,又要費油,又要費勁,投入的成本高著呢。不瞞你說,我在城里給那幫孫子燙一次花兒收三百塊錢呢!好吧,燙一次試試吧。咱先說好,你別把我的皮燙破。放心吧,這次給你燙了,下次你還會找我。無人去美發屋時,紅頭發便到旁邊小飯店的敞篷下面跟人家搓搓麻將,那些麻友都知道紅頭發有給男人燙花兒和雁過拔毛的本事。有一回,李開梅站在麻將桌旁見紅頭發連著和牌,連著坐莊,跟紅頭發開了一個玩笑,聽說你燙花兒燙得好,哪天給你姐我燙燙不行嗎?她的意思是當眾把紅頭發臊一臊。不料紅頭發說,給你燙花兒不是不可以,你得先問涂哥同意不同意。涂哥三天兩頭給你燙花兒,每次燙完都給你打上發乳,你還不滿意嗎!紅頭發一點都不害臊,倒是把她臊得滿臉通紅,一時無話可駁。李開梅有時會跟涂海清說到紅頭發,她的看法是,一個女人家,在自己家門口干那種事,掙那種錢,真是不要臉了。涂海清同意她的看法,說花票子蒙了紅頭發的臉,錢皮就是她的臉皮,她哪里還管什么臉不臉的。那么李開梅就問涂海清,你去讓紅頭發燙過花兒嗎?涂海清的口氣很不屑,說那些花兒都是自來卷兒,還用得著她燙嗎!誰給誰燙花兒還不一定呢,她倒找我三十塊錢還差不多!涂海清在她面前是把自己說得很干凈,很正派,誰知道背后怎么樣呢。把一根尾巴長在前面的男人不都是那樣嗎?在自己老婆面前,他們都很會賣乖,拉著老婆的手讓老婆檢查屁股,好像他們托生成人以后從來就沒長過尾巴。其不知,見著別的女人,他們把尾巴搖得像花兒一樣呢,保不齊,他們的尾巴剛從人家的糞窯子里拔出來呢!李開梅邁開大步向美發屋趕去,走得越快,她肚子里的火氣增長得越快,好像快頂到腦門子了。好你個姓涂的,真是酒壯肽人膽哪,幾杯狗尿一喝,你就不是你了,你就變成渾眼狗了,不打斷你的狗腿,你就不知道老娘的厲害。李開梅想到了,美發屋的門肯定是從里面插上了,插得嚴絲合縫。不要緊,她一定要把門叫開,就是叫到天明也要把門叫開。要是叫到天明也叫不開,她就用磚頭砸,用撬棍別,不信紅頭發的門弄不開,不信把狗日的涂海清揪不出來。也許像三叔說的那樣,等她回到家,涂海清已先她一步到家,正在屋里等她。那也不行,她一定得讓涂海清交代清楚,剛才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找那只紅毛母狗去了,不說出個青紅皂白就不中。李開梅來到美發屋門口,剛要攥拳頭擂門,或抬腳踢門,卻停住了,她的手電筒照見,門外掛著一只鎖,門是鎖著的。這是怎么回事,難道紅頭發今天晚上沒在美發屋里住?她伸手把黑鎖摸了摸,并往下拽了拽,大鎖頭沉甸甸的,涼得冰手,證實鐵鎖的確是鎖著的。既然美發屋鎖了門,涂海清就進不去,燙花兒的事就談不上了。李開梅有些慶幸,還有那么一點泄氣。她現在剩下的希望就是能在家里看到涂海清,只要涂海清還活著,別的事可以緩一緩再說。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她家小屋的門也是從外面鎖著,她離開時鎖得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她打開門進了小屋,一種悲觀的氣氛立即將她包圍住。她到外面轉了一圈回到原地,她的念頭仿佛跟著她轉了一圈也回到了那個沉重的念頭,覺得男人還是掉進河里去了。她頭重腳重,一下子癱坐在床上,心說,我的娘哎,我的命咋該這樣苦呢!她的眼淚下來了。
天剛明,李開梅又去找三叔。她帶了一盒好煙,見面先給三叔掏煙吸。三叔說不吸。他說吸吧吸吧。三叔擺擺手,說血壓高,把煙斷了,不吸了。三叔問她,海清回去了嗎?她說沒有,喝完酒出去再沒進家。三叔以長輩的口氣罵了涂海清,我日他娘,他會到哪里去呢?!李開梅說,依我看,他掉進河里的可能性大些,廁所就在河邊上,天又黑,路又滑,加上他喝了不少酒,腳底下沒深沒淺,踩了河,還以為踏上了光明大道呢。三叔還是一點都不驚訝,態度還是很冷淡,說你先回去吧,吃了飯我過去看看。李開梅讓三叔過去時把扒網子帶上,到河里去扒一扒,看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上來。三叔一口拒絕了,說扒網子太小,不沾弦,別說河里沒有死人,就是有死人也扒不出來。李開梅想起來了,現在人請人幫忙辦事都是先說價錢,三十塊或五十塊,人家覺得價錢合適,才會把幫忙的事答應下來。等事辦完了,都是用現金結算。不管是親戚朋友,還是爺們兒親兄弟,都是明講價錢明算賬。什么叫按勞取酬,現如今才算落實了。怪不得她給三叔讓煙,三叔不接,比起現金交易,一根煙兩根煙算什么呢!于是李開梅開了價,說三叔我不會叫你白辛苦,你要是能把海清撈出來,我給你五十塊錢。要是擱以前,三叔聽見她說這樣的話也許會罵人,會看成是對三叔的侮辱,現在不了,三叔臉上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三叔只是說,你這樣說我不敢答應你,我只能撈撈試試,你叫我一定把海清撈出來,這個我不敢保證。李開梅明白,這是三叔在跟她談條件,講價錢,她說,三叔你只管去撈吧,不管能不能把人撈上來,我都給你五十塊錢,一分都不少給。三叔這才答應下來,說又不是外人,錢的事好說。
扒網子不大,網口那里不過一兩尺寬。扒網子的把子一般由竹竿做成,都比較長,有一兩丈,能一直把扒網子投到河底。扒網子扒不到什么大魚,因為網兜太小了。它有時會把大魚碰一下,等于給大魚撓個癢,大魚一轉身就走了。三叔扛著扒網子到河邊來了,在李開梅的指引下,開始從廁所那里下網扒。在路上走著時,有人問三叔,扒魚?三叔沒說明是扒魚還是扒人,嗯了一聲就過去了。有人看見李開梅臉色很不好,兩只眼睛都紅腫著,跟過去一聽,才知道李開梅請三叔過來不是扒魚,而是扒人。既然是扒人,事情就大一些,比扒魚好看得多,于是人們三三兩兩過來,看三叔能不能把落水的人扒上來。是的,前來圍觀的人并不多,不過三個五個。現在鄉下哪有多少人呢,能動換兒動換兒的,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沒有進城的呢,都在國道邊開了小店,忙著做路邊生意。再說現在的人見識多廣,死個把人不算什么,已提不起他們多大興趣。三叔將扒網子投進河底,雙手用力向下壓著網把,使網口刮底,交替手倒騰著快速往回拉。扒網過處,從水底至上而上冒出一串串水泡,水泡一破,水就變得有些渾濁。網把帶水,河水像是順著竹竿往上爬,水沒有爬多高,就順著竹竿哩哩啦啦流下去。第一網扒上來了,網里除了一些細膩的污泥、被刮斷的雜草和變黑的樹葉子,沒有別的東西。三叔拿起扒網子往前一兜,把網兜底翻過來,里面的雜物悉數扣在岸上。雜物落地時泛起一股刺鼻的爛腥氣。第二網扒上來了,這一次網里有了活物,一條小白魚,還有幾只亂蹦的青蝦。三叔把小白魚捉住,把青蝦挑出來,放進系在背后的魚簍里去了。三叔沒忘記帶魚簍,他是扒人扒魚兩不誤。三叔扒了一會兒,沒扒到李開梅的男人,那些前來觀看的人漸漸失去了耐心,三三兩兩離開了。臨離開時,他們有些意見,像是受了蒙騙似的。有一網,李開梅見三叔扒得比較沉,她心里也隨之一沉,搭手幫三叔往上拉扒網。她的手不由得抖起來,眼里涌滿淚水。要是把男人扒出來,她無論如何是要哭一場的。她對三叔說,慢點兒,慢點兒。她做的是把男人扒上來的準備,聲音已顫抖得很厲害。網拉上來了,沒有涂海清,拉上來是一塊誰家扒房子時扔進河里的水泥坨子。三叔擔心水泥坨子把他的扒網墜壞,水泥坨子一露出水面,他就沒有再往岸上拉,讓李開梅下到水邊,把水泥坨子從網兜里搬了出來。三叔的表情跟以前扒魚時沒什么區別,扒上來一只小王八,他不泄氣,扒出一條大鯽魚板子呢,他也不會喜形于色。或許三叔心里一直認為,不可能從水里扒出一個人來,但李開梅說了給他五十塊錢,他不走一走過場也不好。李開梅把泥坨子從網里搬出來后,三叔才把扒網子拉到岸上,倒掉里邊的其他雜物。雜物里有一只安全套,套子里有水有泥,是半飽半癟的狀態。三叔大約沒有想到,安全套里邊污泥濁水流出來時,還有一條泥鰍脫套而出。泥鰍不算小,背部呈黃褐色,身上滑膩膩的。因泥鰍是從一個骯臟的地方出來的,三叔對要不要泥鰍有些猶豫。在三叔猶豫之際,冷不防過來一只身手敏捷的狐貍狗,把泥鰍叼走了。狐貍狗把泥鰍叼走后,并不馬上把泥鰍咬死或吃掉,而是把泥鰍放在附近剛冒芽兒的麥子地里,一撲一退地逗泥鰍玩兒。他媽的,泥鰍是老子扒上來的,憑什么讓你叼走!三叔追過去,欲從狗嘴里把泥鰍奪過來。未等三叔接近,狐貍狗又搶先一步把泥鰍叼走了。狐貍狗叼泥鰍是虛叼,泥鰍在狗嘴上很活躍地左轉一下,右轉一下,轉成一個圓圈。狐貍狗并不跑遠,跑出一段,把活泥鰍放在地上繼續逗,一邊逗泥鰍,一邊不時地瞅一眼三叔。看它的樣子,它不僅逗泥鰍,同時還要把三叔逗一逗。兩條腿的怎么也追不上四條腿的,三叔只好把泥鰍放棄了。就這樣,三叔扒了半個上午,從上游至下游扒出一百多米,除了扒到一碗多小魚小蝦,連涂海清的一只鞋子都沒扒到。
李開梅的男人沒扒到,一些閑話卻出來了。有人說涂海清死了是不錯,李開梅不想把男人的尸體拉到縣城花錢火化,就使出了障眼法,說男人掉進河里去了。其實李開梅已經把男人的尸體偷偷裝進棺材里埋掉了。這種無中生有的傳言實在讓李開梅哭笑不得。當地正在強力推行殯葬制度改革,死人的火化率必須達到百分之百。有的死者的家屬不愿意將親人的遺體火化,確有偷偷將遺體土葬或買一具尸體頂替火化的情況。李開梅所在的村就有一個老太太,最怕火燒火燎,一想到死后將被送進烈火熊熊的煉尸爐,就害怕得渾身打哆嗦,就差喊救命了。她生前留下遺言,死后千萬不要燒她。她的兒女們遵守了她的遺言,沒敢聲張,半夜里把她埋掉了。尸體埋掉四十多天后,上面的人還是知道了,已經氧化得差不多的尸體還得扒出來進行火化。李開梅在這個問題上想得開,不反對把男人的尸體拿去火化,可她的男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拿什么去火化呢!
另一個閑話是一個估計,估計涂海清在門口前面的國道上遇到了車禍,車上的人裝作下車救人,把涂海清拖到車里,拉到不知名地方處理掉了。這個閑話也傳到了李開梅的耳朵里,她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還算有點靠譜兒。你不佩服不行,現在的人心眼兒就是多,思路就是開闊。這個叫五里橋的地方原來并沒有集市,一條貫穿東西、并排可行六輛汽車的國道修成后,附近村里的人就紛紛在路邊搭起小屋,支起攤位,做起了生意。李開梅家也是在路邊做生意的其中一家。他們家的貨攤上擺得雜七雜八,有糖煙酒,有鞭炮冥幣黃表紙,還有各色水果。一天賣個三塊五塊或十塊八塊,細水不大長長流,生意便一直延續下來。路上過往的車輛是很多,恐怕比河里的魚蝦都多。那些車不光有載重量很大的大貨車,更多的是載人的摩托車、小轎車、面的、中巴和大巴。特別是那些中巴和大巴,車身用大字寫著影視學校和武術學校常年招生的廣告,三五分鐘就開過來一輛。五里橋有一個停車點,那些拉人的車不僅在停車點停靠,只要看見路邊有人走,司機就把車速慢下來,售票員把頭探出窗外,問走不走,要人家上來吧。在他們眼里,那些人不是人,是會走動的錢,拉上一個,就等于拉到一塊,或兩塊。路上既然車多,車禍就避免不了,先不說人,形成集市的這段路上光狗就軋死過好幾條,也撞瘸了好幾條。人遭車禍的當然也有,四條腿的狗都躲不過,兩條腿的人不見得比狗高明多少。一個年輕女人夜里過馬路,被一輛車撞壞了,路面上留下一攤血。女人的家人沿途一路找去,后來在幾十里外一個村莊的麥秸垛頭找到了。那個麥秸垛被點燃了,女人的身體也被燒得不成樣子。由那個女人推及涂海清,說涂海清夜間遭了車禍,不能說沒有道理。李開梅到她家小屋門前的路上低頭尋覓,看看路上有沒有血跡。見有車開過來,她趕緊退回去。車開過去的當兒,她眼前一紅,仿佛轟然間血光飛濺。她過去一看,鋼筋水泥路上一片灰白,一點血跡都沒有。
沒找到涂海清,李開梅心里不踏實,沒有再出生意攤,貨物都放在小屋里,沒有往外面擺。往日里,攤子雖說由她支應得多些,男人有時也幫她進進貨,替她照看一會兒生意。男人是一個沒有耐性的人,指望男人長時間守攤是靠不住的。那天她去娘家取點東西,讓男人守了半下午攤,就出了檔子事。男人一時不見有人買貨,就到旁邊牌攤看人家打牌。兩個騎摩托的年輕人見貨攤后面無人值守,將車開到貨攤前,并不下車,來了們匝手牽羊,把裝在一個禮品袋子里的兩瓶白酒提走了。等別的做生意的人提醒他,他攤上的貨被小偷順走了,他再追已經來不及,只看到了兩個年輕人騎摩托車的背影,還有摩托車一路大聲“放屁”冒出的白煙兒。傍晚兩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轉回來時,他把人家喝住了,問人家是不是偷了他的酒。這一問,把事兒惹出來了,兩個年輕人向他要證據,拿不出證據就是對他們的污蔑,就是敗壞他們的名譽。說著,其中一個年輕人已動了腳,把貨攤子踹翻了,上面的貨物稀里嘩啦撒了一地。一看陣勢不對,他只好服軟,說他可能認錯人了。認錯人也不行,你他媽的說認錯人就完了,你的眼呢,裝褲襠里去了!你必須請我們喝酒,公開向我們賠禮道歉!不然的話,你的生意攤子就別想出了,出一回我們給你砸一回。這時看熱鬧的人圍過來不少,那些人大眼剮、眼,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主持正義,替他說話。只有個別人悄悄給他使眼色,意思是破財免災,要他把請酒的事答應下來。他說好好好,我請你們喝酒還不行嗎!酒盡你們喝還不行嗎!喝酒的事就別提了,三個人把酒喝了一會兒,男人就把那兩個年輕人叫成老弟,請老弟多多包涵。這樣的男人還算個男人嗎?一旁的李開梅既寒心,又惡心,她一口酒沒喝,可她直想嘔吐。
到了第三天,失蹤的涂海清仍然無一點消息,不知到底是上天了,還是人地了。李開梅尋找了,努力了,沒有找到,這不能怨她。她打算放棄對男人的尋找。就當男人是一只鳥,他鉆進云彩眼兒里飛走了,云彩上當然不會留下痕跡。再當男人是一條魚,魚潛到水底游走了,水中也不會留下什么記號。李開梅嘆了一口氣,心想這樣倒也省事。可三叔來了,三叔拿出了長輩的口氣,要李開梅繼續尋找涂海清。三叔給李開梅出了個主意,讓李開梅去找老曹,說老曹有一張大撒網,請老曹用大撒網往河里撒一撒。三叔還說,他的扒網子夠不遠,扒到的面積也有限,而大撒網可以撒到河中間,一撒就是一大片,說不定能把涂海清撒出來。李開梅問三叔,請老曹給人家多少錢。三叔說,錢的事你去跟老曹商量。老曹在路邊開的是狗肉館,每天當街殺兩條活狗。李開梅找到老曹,老曹剛把兩條狗大卸八塊,放進一口大型的不銹鋼的鐵桶里煮。李開梅說明來意,老曹沒有拒絕,只問錢怎么算?李開梅說,你說吧。老曹說,都是熟人,我不跟你多要。我撒一網,你給我兩塊,我撒五十網,你給我一百塊。撒多少網,你說了算。不管撒到人撒不到人,都是這個價錢。李開梅同意按老曹說的辦。老曹提出,還要另外加兩盒好煙,李開梅也同意了。老曹膀大腰圓,黑咕隆咚,把網撒得又圓又遠。老曹撒了五十多網,白魚黑魚紅魚花魚都撒到了,就是沒撒到涂海清。
從李開梅家的小屋往東走,走過一家飯店,一家修車店,再走過紅頭發開的美發屋,就是一家買柴油和汽油的小鋪面。河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彎里稀稀拉拉長著一些葦子。葦花已經成熟,秋風一吹就一張揚,閃著鶴羽一樣的白光。一個賣油的伙計到河邊洗手,看見葦子間的水中有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像是一只黑毛死雞。他挖起一團泥朝黑東西投了一下,水波激蕩處他吃驚不小,原來水中影影綽綽漂浮的是一叢人的頭發。人!死人!他一喊,人們就過來了,李開梅也過來了。李開梅取來一把鋤頭,用鋤頭鉤住死人的脖子,往上一拉,把死人拉出水面。眾人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李開梅的男人涂海清。此時離涂海清失蹤已經過去六天,涂海清的臉在水中發得很大,顯得面子很寬。
按說事情到這里該結束了,可就涂海清的死,當地又有了新的傳言,廣泛的傳言,傳言說,涂海清是在河里站著死的。這就稀罕了,涂海清的腳上又沒綁石頭,怎么會站著死呢?這就成了問題,問題同時也是懸念。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