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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上海風云

2006-01-01 00:00:00穆時英
上海文學 2006年2期

“生活像一條渾濁的污泥河,向著不知什么地方,又平又慢地流著。”

扉語 奴隸之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們!

為什么擺著老實的,鉛色的臉,默默地,跨著零亂的,傾斜的步子,一群非常衰老的人似地走著呢?為什么像一個不知恥辱的懦夫似地,呻吟著,哭泣著,忍受著鞭撻呢?

挺起你的腰來,奴隸們!停止哭泣,停止呻吟,吼叫起來吧:

“還我們的土地來!”

而且把你的鐐銬,向帝國主義者的臉上拋過去吧。

齒還齒,

眼還眼,

把帝國主義者從祖宗遺留給我們的土地上驅逐出去吧!

從弟兄們的血泊里,從弟兄們的尸身上踏過去!

前進!

前進!

前進!

并且看一看這輝煌,多彩的明日,為了未來的光明而笑吧!

(一)1932年1月28日晨零時27分

“真的會在今天晚上進攻閘北嗎?”許仕介無論怎樣也不能相信在這平靜而燦爛的都市的天空!一個沒有必要的戰爭會荒唐地爆發起來:

在街上,街燈還是和往日一樣地,蚌珠似地閃爍著,一點沒有戰爭馬上要起來的樣子。可是,就在自己的門前十幾碼路的地方,寶興路和寶山路交叉的地方,沙袋不是已經堆起來了嗎?而且從七點鐘,從天完全黑了下來的時候起,在自己的門口不是就有著軍隊走動的窸窣的號聲和槍插的碰撞聲嗎?

進攻閘北的謠言是像一陣不知哪里來的暴風似地,一早便在上海吹動著了。從早上天剛亮的時候起,人和車便潮似地在每一條馬路上泛濫著,向鐵門的那面,向租界卷去。他父親也跑了一個早上,在同孚路找了一座三上三下的房子,急急忙忙地搬了一天,把這座大洋房搬成了一個空建筑,到四點鐘左右才把一時沒有辦法搬走的大客廳里的笨重的紫檀家具和老門房一同地留了下來,不十分放心地坐上華麗的Bnick向新屋子駛去。許仕介卻從頭就覺得這次搬家是精神的浪費,所以,雖然在母親監視下勉強地被搬進租界,在新屋子里吃了晚飯,還是偷偷地溜了回來。

跳舞場的玻璃門還是吞吐著笑嘻嘻的男女們,擺著淡漠的,詭秘的臉的嘉寶依舊被貼在戲院門口的廣告牌上,被用探照燈的強烈的光線照射著,大旅社的每一間房間都開了燈,像一個百眼的巨人似地巍然地站著,在這樣漂亮的現代都市里,戰爭真的會奇跡似地發生么?這是許仕介所不能理解的事。

“就是真的開起火來,只有一個人,要逃出去,總還不十分難罷。而且,坐在窗口看看偉大的戰爭場面,不是也很有趣么?”

一回到家里,他就跑到三層樓,在向著寶山路的,從前他們堆箱子的那一間房間的窗子前面,坐了下來,安閑地抽著醇郁的(ciaven—a),等瑰奇物的戰爭場面的開始。

寶山路像一條死街,蒼白地躺在他眼前。地瀝青的鋪道上反映著街燈的冰冷的青光,這里,那里,在所有的街角上,都是土色的沙袋;在沙袋后面,在陰影里躲著幽靈似的士兵。路上,一小隊一小隊背著笠帽的隊伍,槍上全上了刺刀,一點聲息沒有地,鬼影似地,沿著店鋪的屋檐,迅速地移動著。

在他的屋子的后面他父親所有的那三條胡同里好像人還沒有走完,時常有一些說話的聲音,和拖著拖鞋在水門汀上走路的聲音會隱隱地傳過來。

在寶山路的那邊,望過去只見黑漆漆的屋頂,屋頂,屋頂,屋頂……

“也許從那面,從那根電桿木后面會猛地跳出一個矮小的某國兵來的吧。”——他這樣想;他覺得有很多很多人在一些看不見的地方躲著的樣子。

這時候,門鈴忽然非常銳利地,直刺到神經里邊似地,叮當地響了起來。

“誰呀?”

是后門上的鈴聲。后門是開在胡同里邊的,從他站著的那間屋子的窗口那里,完全看不到是誰在撳鈴。

他急急地從三層樓上跑下去,跑到屋子外面,傭人房和車間的旁邊那條水門汀甬道上時,那個老門房已經把門開了,在門外的一小隊兵和一個排長模樣的軍官已經走了進來。有十七八個兵,都生得很矮小,像是十八九歲的孩子的樣子,臃腫地穿著厚厚的棉大衣,身上七零八落地掛了手榴彈,毛氈,搪瓷的漱口杯,子彈帶和笠帽;槍上的刺刀在門燈光下閃著沁骨的北極光似的冷光。走在前面的那個排長模樣的人生得很瘦,顴骨很峻削,瞧上去卻很結實。他看完了許仕介像吃了一驚的樣子,說道:

“你在這里干什么?”

“這是我的屋子呀!”許仕介不由笑了起來。

“我知道這是你的屋子!你為什么還不走?”

“為什么要走?”

他像覺得許仕介這人有一點傻氣似的,也笑了起來道:

“你不知道今天晚上某國兵要占據閘北嗎?你不看見街上已經堆滿了沙袋嗎?我告訴你,某國兵現在已經在司令部外邊集合了,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勸你馬上就走。”他的語氣非常堅決的樣子。

許仕介不由心里慌了起來,一時倒沒有主意了,只胡亂地搖頭。

那排長模樣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還是馬上走吧,走中山路,從白利南路可以進租界去,現在還來得及。”

那老門房也在旁邊說道:“少爺,你還是回到新屋里去吧。真的開起火來不是玩的。咱們老頭兒本來也應該死了,在這里給流彈打死了也沒什么……”

“我這人會橫死嗎?”許仕介只是倔強地,固執地這樣想著。他對于自己的命運時常有一種盲目的自信,他時常覺得自己是很幸運,很堅強,無論如何不會橫死的。而且戰爭的異景不是馬上就會在自己面前展開么?于是他頑固地搖了搖頭道:“不,我還是明天早上走。”

“隨便你吧。”那排長模樣的人扔了他,向前面的園子里走去。

許仕介一面跟在他后面看他到前面去干什么,一面想起了就在靠寶山路那面的圍墻的墻角的那里,離地一尺高的地方,在那棵銀杏樹前面有一個很小的窟窿,倒是再好沒有的觀戰的地方,“子彈總不會打穿這尺多厚的圍墻,打到身上來吧?也不會恰巧從這個小窟窿里打進來吧?”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走到前面園子里,向四面望了一下,又匆匆地爬到一枝玉蘭樹上望了下外面的方向,便一面叫把屋子里的燈全熄了,一面用非常短峭的語氣命令著:

“機關槍巢,這里。東面,隔五步一個槍穴。”

背著笠帽的兵士們便迅速地把背上的鐵鍬拿下來,把圍墻前的灌木叢的枝干砍掉,在圍墻上并肩高的地方鑿起槍穴來。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一面監視著那些兵士們鑿槍穴,一面吩咐許仕介和老門房道:“你們還是到屋子里邊去躺在地板上吧。在這里是很危險的。”

老門房嘴里喃喃地不知道講些什么,走到他自己的臥室里去。許仕介把銀杏樹前面的那個小窟窿指給那個排長模樣的人看道:“我躺在這里瞧,不妨礙你們的作戰吧?”

“妨礙是沒有什么妨礙,可是你還是到屋子里去吧,那里安全些,殺人有什么好看的?”

“不妨礙你們,那我就躺在這里吧。”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拗不過他,沒有辦法,似乎搖了搖頭。

兵士們對于鑿圍墻想是熟練得不得了的樣子,沒有多少時候,墻上已經有著一行列十分齊整的長方形的槍穴了。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看了看手表道:“十一點差十七分,差不多是時候了。”說著便伏在地上,拿左面的臉貼著草地,顯著非常緊張的神色。

許仕介覺得很奇怪,向身邊的一個兵士道:“你們的長官躲在地上干嗎?”

“聽。”

“聽什么?”

“聽敵人的動靜。”

“地上聽得出么?”

“只有伏在地上才聽得清楚。”

“真的?”他也躺了下去,把臉貼著草地。草上已經有了露水,把他的臉全沾濕了。他剛想爬起來,卻聽見不知道在那里有運貨車在哭龍哭龍地駛著的聲音,像是在往這旁駛來,又聽見汽車停下來的聲音,人從汽車上跳下來的聲音。

“這是槍聲嗎?”

忽然那些聲音像一下子全部消失了似地,四圍古怪地靜了下來。

“來!”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猛的跳了起來,往機關槍巢那里跑去。

許仕介覺得身上一陣冷,汗毛全豎了起來。他悄悄地貼著地向銀杏樹后面爬去。從窟窿里望出去,東寶興路那面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見。像是整個的宇宙已經毀滅了似地,寂靜得可怕。他非常困難地呼吸著,心臟在胸腔里邊七上八下地亂跳。

“真的來了嗎?”

“真的來了嗎?”

只是那么地想著。

不知道多少時候以后:

啪!

他的嘴強烈地抽搐起來。

1932年1月28日晨零時二十七分,向閘北射出了第一顆子彈!

都市的夜空還飄浮著七彩的燈光;在這樣繁華的都市里,戰爭,屠殺,流血,沖鋒,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他透不過氣來似地,沉重地呼吸著,把眼睛湊到墻上的那個小窟窿上去望。墻外平靜得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只是對面東寶興路上的街燈全熄了,漆黑得可怕。

啪!

槍聲像打穿了他的靈魂似的,不知道又在那里響了起來。可是在他眼前。在圍墻外面卻依舊寂靜得連空氣也凝住了似的。

他拼命地睜大著眼瞧著在漆黑的西寶興路上的那根電桿木。電桿木漠然地,毫無感覺地矗立在那里;電桿木后面卻顯然地有人躲在那里,在黑暗中閃爍著刺槍的陰森的青光。

“為什么不打他一槍呢?一槍打在這個躲在電桿木后面的那個人的肚子上,打得他尖聲地叫起來,該多么痛快!”他在心里想著,覺得眼眶睜得快裂開來似地痛起來。

躲在電桿木后面的那個人真像沒有影子的鬼怪似的可怕;他躲在那里,也不沖出來,也不開槍。

這時,槍聲忽然零零落落地到處響了起來。

“戰爭真的起來了。”他反而安心了起來;全上海的市面提心吊膽地提防了五六天的戰爭終于到來了。等待著的事終于在眼前展開了,他卻覺得自己空閑得沒有事做的樣子。

如果有一把步槍手里多好呵!就是僅僅一把刺刀吧。

剛在那樣地想著的時候:

啪!啪,啪!

接連著好幾聲。子彈的聲音絲絲地像就在他耳朵邊掠了過去似的。這一次很明顯地是從對面打過來的。

一個人的影子從電桿木后面躥了出來,想搶到街角那只郵筒后面去似的,迅速地穿過馬路,往郵筒那里跑去。接著又是三個人,跟著在他后面跑了出來。

在他耳朵旁邊猛的閃起火光來,只聽見皮鞭打在板桌上似的唿的一聲,跑在最后的那個人便一點聲息沒有地,像跌了一交似的,直跌了下去,躺在那里。

“丟那媽!”站在他旁邊的,剛才開了一槍的那個兵士罵了一聲,擠箍著半只眼又是一槍。

對面的郵筒后面殺豬似的,嘎聲地叫了起來。可是從電桿木后面還是三五成群地,陸陸續續地跑出些人來,搶到街角那面去,像并沒有看見有人給打了下去似地。

(二)用赤血守衛我們的上海

從這邊的機關槍巢里,突突突突地,壓迫得人呼吸也呼吸不過來似地,那樣緊張地響了起來。在對面奔跑著的,從電桿木后面躥出來,想搶到郵筒后面去的那一行列的人一個個地,蹣跚地跌了下去,完全像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的玩具似的。

這時,一長串街燈像給子彈打斷了電線似的一時猛的全熄了下去,而在黑暗中卻浮蕩著沉重的,緩慢的呻吟聲。

于是他聽見運貨汽車在駛走著的聲音又起來了。哭龍哭龍地在黑暗里邊轟響著。而且是在向這邊駛來。運貨汽車像是在他的神經上駛著,哭龍哭龍地,要壓碎了他的神經似的。他覺得自己腦門上的青筋全爆了起來,連汗毛也豎了起來。他有一個預感,他覺得有一個什么怪物在哭龍哭龍地向他們這邊走來,而且已經近在他們眼前,快要碰到他們的鼻子上來了。

一秒鐘后,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后,眼前突然亮起來。強烈的弧光燈的光線從對面直射過來。射在這邊的沙袋上和圍墻上。在弧光燈的光線的照射下,電桿木,郵筒,地上的碎石子都向瀝青鋪道投出了長的短的,各種各樣清晰的影子。是一輛鐵甲車,在頭上燃著弧光燈,像一只龐大的甲蟲似地,哭龍哭龍地貼地滾過來了。車前兩枝機關槍轉動著,漆黑的槍口那里開放著燦爛的火花。這邊的圍墻給掃射得屑屑地掉下石片去,像在油鍋里爆炸著豆子似的。

不知是誰在那里大聲地喊著:“打那盞燈!打那盞燈!”

那輛鐵甲車一面發揮著猛烈的火力,一面緩緩地逼過來,剛開過那根電桿木,車頭上的弧光燈就給打中了。燈里邊的金屬絲異樣好看地燃燒起來,放射著青色的和暗紅色的光。一下子那金屬絲像已經燒完了,四周又黑了下來,只有槍彈的閃光在空中穿掠著,弧光燈還在燃燒著的時候,許仕介看見好像在鐵甲車后面還憧憧地跟著了不少人影。

“也許他們就要沖過來了?”他那樣地想。

鐵甲車還是毫無顧忌地逼過來,逼過來,直逼過來。

忽然在那邊,一聲笛子尖銳地響起來,接著不知在那里吹起急迫而短促的沖鋒號了。躲在鐵甲車的后面的那些穿了黑制服的敵人們彎著腰,挺著槍刺,野獸似地吼叫著,向這邊沖來。

他差不多要叫出來似地想:“給我一把刺刀吧,給我一把刺刀吧!”

就在這時候,一個兵士猛地跳上了沙袋,剛想跳到沙袋外面去的時候,已經給鐵甲車上的子彈掃著了,撲地跌了下去。他看見他非常痛苦把兩只手臂伸在前面,在地上爬著,右手還緊緊地捏了一顆手榴彈。他爬了幾步路,忽然又跳了起來,只見他一撒手,轟的一聲,地上像爆了一個響雷,碎石子在煙霧里邊和人的肢體一同地直跳了起來。那輛鐵甲車也滑稽地跳了起來,側了側身子,笨重地跌翻在地上了。

看了這樣英勇的風景,許仕介差不多感激得要哭出來似地,他想沖出去把這個兵士拖進來,他從煙霧里望出去,在地上搜尋著想知道這個英勇的戰士躺在那里,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見五光十色的火花在空中,在地上爆發著,耳朵旁邊步槍,機關槍,手榴彈,盒子槍的聲音,火雜雜地亂七八糟地響。圍墻外面,剛才那些鎮靜地,開玩笑似地沖進來的敵人們這時全像失去腦袋的蒼蠅似的連方向也辨認不清楚地,東西奔跑著,那樣倉皇的樣子。在這騷亂的空氣中卻飄蕩著粗野的嗥叫聲,刺骨的呻吟聲。

“殺!”

從這邊的沙袋后面,穿著棉軍衣的,背著笠帽的,瘦小的兵士們螞蟻似地翻了出來——馬上,在寶山路上展開了異樣熱鬧的情景。

灰衣的,臃腫的人們和戴著鋼盔的人們混和在一起,吼叫著,跳躍著,像一大群瘋子。流著血的臉頰,裂開了的肚子,充滿著血絲的眼球,刺刀,刺刀,刺刀,刺刀,刺刀……

就在他前面,一個給槍托打扁了半只腦袋的弟兄和一個敵人在地上廝打著。那個敵人給他壓在底下,血從他的打扁了的腦袋上面淌著下來,淌了那個敵人一臉都是血。他捧住他的頭在水門汀的人行道上撞擊著,白色的大腦露出在他的碎了的頭蓋骨外面。

許仕介的臉痛苦地扭歪了,一滴很大的很大眼淚慢慢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他窒息似地想:“沖出去吧!”

那個給壓在底下的敵人不知怎么,一下子,一拳打在那個兵士的破腦瓜上,白色的大腦濃液似地飛濺了出來。

“媽呀!”他放了手直跳起來。

許仕介歇斯底里地,快哭出來似地喊了起來,也聽不清楚自己在喊些什么。他跳了起來,想跳出圍墻外面去。站在他旁邊的那個扁鼻子的兄弟一把扯住了他道:

“干嗎?你瘋了嗎?”

他不做聲掙脫了他的手剛想跑,只見那個扁鼻子,一抬手,他的下巴上給打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頭在銀杏樹的樹根上碰了一下,眼前一點點的黑了起來。只聽見槍聲像越來越遠地,一下子便什么都沒有了。

像是很久很久以后,他覺得有一滴很涼的露水掉到自己的腦門上;那滴露水像沁透了他的肌膚似地,直涼到頭蓋骨里邊。他聽見在非常遼遠的地方有槍聲在響著,有很多人在叫喊著。槍聲和叫喊聲迅速地近了起來,一下子就在他耳朵旁邊響著了。他覺得自己是在苦苦地思索著一些什么東西而又遲鈍到什么也想不起來的樣子。

又是一滴很涼的露水滴到他腦門上來。于是他突然睜開眼來。頭上是清澄的夜空,下弦月已經跨過屋脊,沉到西邊去了。空氣里充塞著火藥的臭味和呻吟聲。在圍墻外面,他們還在用刺刀搏斗著。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刺刀刺出去時那充滿著獸性的喊殺聲和被刺中的人的給血塞住了喉嚨似的,喑啞的嗥叫聲。

他慢慢地想了起來自己是怎樣一交跌了下去而把腦袋碰在銀杏樹的樹根上的情景。

他高興地想:“我沒有死!”

他坐了起來,覺得腦袋昏沉沉地痛得很厲害,下巴像也很生硬的樣子。

打了他一拳的那個扁鼻子就站在他旁邊,看見他坐了起來,臉上露出諷刺的笑來。

這時候,他聽見墻外大聲的喊起殺來,連忙把眼湊到那個小窟窿里去張望時,只見那些矮小的,生得很臃腫的敵人們搖擺著身子奔跑著,向北四川路邊那面潰下去了。

在電桿木那里,有一個敵人是想避開那根電桿木似地,側了側身子,滑跌了下去。在他后面,離開他丈把路的一個弟兄,蹦了幾下,已經趕到他后面。他剛爬起來他已經一刺刀下去,刺在他背脊上。又跌了下去。他滑稽地在地上爬了幾步,那個弟兄趕上去,接連又搠了兩下,黑色樣的血直噴上來。那個弟兄踢了他一腳,看看他不動了,便俯下身去把他的鋼盔拿了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又往前跑去。

他們跑得很快,沒多少時候,便跑過了那家醬園的高墻,拐到那面去,看不見了。

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機關槍,鐵甲車,三八步槍,自動步槍……然而我們終于用赤血把這些近代武器趕回去了!”

他站在銀杏樹底下,靠著那棵銀杏樹。

遠處,夜風把殺聲和槍聲隱隱地傳了過來。

他望著在屋脊那邊的下弦月想:

“趁這時候跑出去吧,走中山路,白利南路……”

他又想起了那個打扁了半個腦袋的兵士來:他想起了那個打扁了半個腦袋的兵士怎樣捉住敵人的頭在水門汀上撞擊。想起了那個敵人怎樣在那兵士的碎裂的腦袋上打了一拳,那兵士怎樣痛得直跳起來。他覺得那一拳好像是打在他自己的心臟上面。

“也許這時候他們已經沖過了北四川路,沖進他們的司令部里去了吧?”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他想站到屋頂上去向全上海的市民宣布他們的勝利,他要這樣對他們說,挺直了身子,像一個英雄一樣,用莊嚴的,然而充滿了欣喜的聲音。

“我們用赤血守衛了我們的上海!”

他瘋狂了似地跑過去,跑到那個排長模樣的人身邊抱住了他,一邊拼命地跳著轉著,一邊喊:“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可是,出于他意外地,那個排長模樣的人卻哭了起來。很大很大的眼淚從他黝黑的臉上往下掛,他孩子似地哭泣著道:

“是的,弟兄,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他拿棉軍衣的袖子抹著眼淚:“弟兄,你看我不是很糟糕嗎?我高興得哭出來了。”

這時,不知在那里,嘹亮地吹著軍號。

“又在吹沖鋒號了。這號聲多遠,也許他們已經沖過北四川路了吧?”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這是集合號。”他側著腦袋仔細地聽了一下。“而且是敵人的集合號。我們這面多半是把他趕回了租界,沒有追擊,所以他們又在那里集合起來了。”

“為什么不沖過去,沖進租界去呢?”

“沒有命令。”

“混蛋!”許仕介恨恨地罵了一聲道:“不是笑話嗎,不沖進租界去?為什么不把他們趕回軍艦上去呢?”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只是望著他,默默地笑著。

“真是要不得,媽的臭貨,我已經一刺刀掀在他大腿上了,還是眼睜睜的給他逃了回去。”“便宜了洗癩子,讓他搶了一把駁殼,又搶了一把自動步槍。媽的,這小子好福氣!”有人在圍墻外面夾七夾八地,嘻嘻哈哈地說著話。好像是福生路那面還有一些零碎的槍聲。“他們回來了。”許仕介不知怎么的覺得很懊喪的樣子,那排長模樣的人笑了一下,像是在騙一個小孩子似地,說道:“弟兄,你還是趁這時候跑出去吧。在這兒不是玩的。”“你以為我怕死嗎?”那排長模樣的人還是擺著“你完全不知道戰爭是怎么一回事”似的臉色開玩笑似地望著他。他覺得這位漂亮的少爺倒是很有趣的一個人。在戰爭前面還是那樣人性而不知高低。他想了一下,說道:“說老實話,你在這里,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勸你還是趕快離開這里,避免沒有意義的犧牲。”許仕介差一點跳了起來,連耳朵也漲紅了;他想罵他放屁,但終于還是忍耐了下去。“一點用處也沒有,”這樣的話真是對于他的毫無顧忌的侮辱。于是他冷笑了一聲道:“真的嗎?你以為我一點用處也沒有嗎?告訴你,我曾經受過半年軍事訓練,而且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射手。只要你能給我一把步槍的話!”那個排長模樣的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少爺,真是少爺!你不肯走,也只由你。”許仕介一把扯住了他,堅決地說道:“給我一把步槍!”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不由噗哧笑了出來。道:“糟糕透了!”

許仕介還是非常嚴肅地堅決地提出他的要求道:“給我一把步槍!”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還是擺著開玩笑模樣的臉,不信任似地望著他。

許仕介生起氣來道:“我不懂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看什么?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財產,守衛上海是你的責任,同時也是我的責任。你有什么權利拒絕我參加戰爭呢?”

輕薄的笑容慢慢地從站在他前面的那個結實的人的臉上消逝了,他像在開始嚴肅起來。

許仕介說下去道:“我所要求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我有權利要求參加戰爭,我有權利向你要求一把步槍!”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這時才開口說道:“不是我拒絕你參加戰爭,弟兄,你要明白打仗這玩意兒不是你干的。”

他依舊不相信他是一個肯拿自己的性命去搏敵人的性命的人!許仕介蒼白著臉,叱責似地說道:“先生,我是要求死亡,所以才向你要求一把步槍,你明白嗎。”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很好伙計。可是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一個部下,你得絕對服從我的命令,我的每一句話,你全得無條件地執行,你辦不辦得到?”

“辦得到!”

“很好!現在我命令你,把大門打開來,到大門外面去,把敵人的尸體上的子彈帶和步槍拿了來。”許仕介想立正,敬禮,唱個大喏,再向后轉去執行命令,正像在學校里受軍事訓練一樣,可是下意識地總覺得這樣的舉動未免有一點滑稽。剛才他不是跟他劇烈地爭辯了么?于是,他靜默地向大門那兒走去,打開了門上的那扇小鐵窗向外面望了一下。就在圍墻外面躺著十幾具尸體,在月光下,尸體的旁邊積儲著黑色的血。在東寶興路那邊,就在那只郵筒和那根電桿木的近處,有三四具尸體疊在一起,電桿木的后面,黑黝黝地總像有人躲在后面似的。有兩個弟兄拿門板抬著一個左肺受到刀傷的士兵往沙袋后面走去,在大門南面八碼路的地方有一具敵人的尸體,頭上還戴著鋼盔,手里還緊緊地捏著一把三八步槍。

他鎮靜地打開了大門上的那扇小鐵門,向四面看了看,便俯低了身子,向那具尸體撲過去;跑到旁邊,蹲下去想搶那把步槍時,只見緊緊地捏住那把步槍的卻是斫去了四支手指的手。

斷了的手指上,血還在流下來,像從蒸餾器里流出來的蒸餾水似地,緩緩地,一滴滴地。槍柄上,黑色的膩血凝結著。他從心臟里戰栗起來,他不敢拿手去劈開他的手,捏住了槍柄,用力的一震,震落了這只沒有手指的手。剛把槍搶過來,那尸體卻忽然跳動起來了,從嘴里噴出血沫來。許仕介給嚇得直跳了起來。

“當心,伙計!這家伙還活著呢。”一個站在門口看著他的兵士那么地喊。

許仕介癡呆地在那里,望著這具渾身在抖動著的尸體;他不懂怎樣去把這活著的尸體身上的子彈帶剝下來。

“把他拖進來吧!”不知道是誰在墻里喊。

他覺得自己真是閘入了鬼的世界里邊去了:看不見人的聲音,活著的尸體!

這時候,敵人的集合號,又在北四川路那邊嘹亮地吹起來了。

“快把他拖進來吧!”那聲音又這樣地喊了起來。

這次他聽清楚了,是那個排長的聲音。他迅速地蹲下去,拖住了那個尸體的右腳,往自己門口跑去。那尸體像在喘著氣,咕嚕咕嚕地,像給血塞住了喉嚨似的,從尸體的腳上,一種異樣的感覺,爬到他手臂上來。手臂像是一只很小的蟲在爬著似地,數不清的細小的腿在他的皮膚上爬走著,沿著他的手臂爬到心臟上面去。

尸體一點點重起來,那條腿還像在抖動著。離開大門還有五步路的樣了,可是許仕介實在走不動了,冷汗從腦門上直淌下來。他只得招呼站在門口看他的那個士兵道:

“伙計,幫一把吧!”

“看見一個尸體已經害怕成這個模樣,好伙計你還想打仗呢!”

他一面那么地嘲笑著他,一面跑上來,捉住了尸體的左腿,挈著他把尸體拖進大門里來了。

許仕介來不及地放了手,拿出手帕來抹一把臉上的冷汗道:“死人比活著的敵人還可怕!”

士兵們聽了,都笑了起來。

剛才在他下巴上打了一拳,把他打昏過去的那個扁鼻子道:“好家伙,還沒叫你扛死尸呢!”

那個排長模樣的人道:“你把他的子彈帶拿下來吧!”

尸體的頭上的鋼盔剛才在地上拖時,磕得沖了出來,蓋住了半張臉,許仕介蹲下了身子,先去揭他的鋼盔,他把他的腦袋抬起來,把他扣在下巴底下的那條皮帶子松了下來,把那鋼盔揭下來時,只見那尸體的眼睜得很大,眼珠子盡往上翻。他不由笑了起來,搖了搖了頭,道:

“糟糕透了。”一邊硬著頭皮把他的上半身扶直了,靠在自己膝蓋上,去剝他的子彈帶。死亡就靠在他身上。第一次接近了死亡的他簡直從靈魂里打起冷噤來了。

扁鼻子說:“這家伙剛在斷氣呢。”

血沫從他的嘴角那兒往外噴,沿著脖子掛下來。許仕介搶似地,把子彈帶不顧死活地剝下來,站起來,嘆了口氣。

排長模樣的人看著放在地上的那把三八步槍道:“可憐,他的刺刀還沒刺中過人呢。一點血漬也沒有。”

他把子彈帶套到自己身上,把槍收了起來,拿在手里,一時反而渾身不得勁起來。在學校里的軍事訓練班上,他也每天拿著槍的。他拿著槍向敵人瞄準,向長官敬禮,上刺刀沖鋒,擱在肩上練習跑步,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吊兒郎當地拿了槍,不向敵人瞄準,也不向長官敬禮,不上刺刀沖鋒,也不能擱在肩上或者背在背上——實在是很狼狽的樣子。

排長模樣的人看了他吊兒郎當的樣子笑了起來道:

“你還說受過半年軍事訓練,怎么一點常識都沒有。也不看一看槍膛里邊有子彈沒有?”

他暗地里叫聲慚愧。一面便向那個排長模樣的人示威似地,敏捷地把槍膛退了下來,在子彈帶上拔了六顆子彈嗒嗒地塞進膛里去。把槍膛撳回去時,撳得太快了一點,一不留神,虎口上軋起一小塊紫色的傷痕。忍著痛,裝得不算一回事似的樣子,得意地望著那個排長。

他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不錯!可是現在我有件事吩咐你。第一,沒有看見敵人,不準開槍。第二,沒有命令,不準胡亂行動。明白嗎?”

許仕介點了點頭。

“不行。這里不能點點頭。或是搖搖頭。軍隊不容許有一點錯誤。你的意思必需用言語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

“是!”

“現在,你去站在鐵門那里,那扇小鐵窗前面。沒有命令,不準隨便離開。”

“是!”

他回過身向那面走去。

“回來!”

他驚異地回過頭去問:“還有什么吩咐?”

“這樣子不行。你先得立正,敬禮,然后才能隨便跑開。”

許仕介不由不高興起來道:“這些不太麻煩嗎?”

那排長頓時繃下臉來,喝道:“立正!”

他只得啪地撞了下鞋跟,直挺挺站在那里,用力地突出著胸脯,把下巴拼命地往回扣。

那排長說道:“軍隊里邊只有命令,沒有解釋,也沒有爭辯。懂得嗎?”

“是!”

“去吧。”

他行了個敬禮,然后回過身去,迅速地向他自己的崗位上跑去了。

(三)燃燒著的閘北

許仕介站在那里,從那扇小鐵窗里望出去。外面的地瀝青鋪道上是只有黑暗,尸首和彌漫著的火藥味。在他的思想里邊,英雄主義的夢想卻像四月里的小野花似地,帶著芳香和暮春的氣息,繁茂地,嬌妍地,滿地開放起來。

(一輛坦克車笨重地翻滾過來。啪!他很瀟灑地開了一槍,子彈從車前那個長方形的小窟窿里穿進去,像打在那個開車的腦袋上面,坦克車停住了。左手拾了一架機關槍,右手拿了一個手榴彈,他猛的把大門打了開來,從對面射來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子彈,可是他卻依舊勇猛地沖了出去。他把機關槍拎在手里,就這樣一面奔跑著,一面猛烈地向敵人掃射著, 同時還要拋出手榴彈去轟炸敵人的坦克車和鐵甲車。子彈雨似地灑到他臉上來,從他頭發中間穿過去,從他耳朵旁邊掠過去,還有一顆子彈險些打中了他的肩膀。可是,勇敢的人是不會給子彈打中的。不是么?他不是依舊那樣潑刺地冒著子彈向百個敵人沖擊了過去么?)

他滿意地嘆了口氣。

(他看見弟兄們跟在他后面沖了出來,而他是跑在一切人的前面。在他的機關槍前面,敵人全像紙扎的人似地滑稽地倒了下去。坦克車也一輛輛地跌翻了。)

他聽見弟兄們在喊殺。再喊什么殺呢?敵人不是已經那樣倉皇地在奔跑著么?讓我們追上去吧,是的,偉大的英雄許仕介獨自地追上去了!

(敵人們全逃進了一條小胡同。他不顧一切地趕過去,可是在拐角那兒卻有了一只黑黝黝的機關槍的巨眼在黑暗里看著他。從那漆黑的槍口那兒,火花進裂著。他在地上撲了下來,一動不動躺在那里。聽見機關槍的子彈噓噓地從對面飛過來,擦著他的背脊上的肌膚往后面飛過去。連他的襯衫也給子彈擦破了。可是他卻一滴血也沒有流。只聽見跟在他后面的弟兄們給子彈打中了嗥叫著的聲音。對面的那個真是好槍手,可是還差一點。他沒有打中偉大的英雄許仕介!)

(他等對面的槍聲停了下來,在上子彈的時候,用不可信的神的精力憑空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貼墻躥了上去。對面像已經上好了子彈,把槍口偏到他這邊來了。他一跳,一腳踢翻了那架機關槍。那個機關槍手從腰里拔出了一把刺刀。直撲過來,他把他的機關槍的槍腳在他腦袋上只一下,他便悶聲悶氣地倒下去了。)

他得意得笑了出來,用著如果那面有一架機關槍在向這邊掃射著,他便會躥過去拿槍柄敲破那個槍手的腦袋似地看了看對面郵筒那兒。對面一點動靜也沒有!于是他又安心地想了下去。

剛才沖到哪兒呢?對了,沖進了那條小胡同,打倒了那個機關槍手。現在他是跨過了那個槍手的尸首,再沖了過去。黑壓壓的一大堆一大堆的敵人在前面奔跑著。他們一面跑一面倒下來。一路上全是尸首,連地面也看不見了。他沖出了那條小胡同,沖過了北四川路,沖到百老匯路的時候,已經把全部的敵人掃射完了,只有敵人的司令官還在前面蹣跚地奔跑著。

(他跑得很慢,可是不知怎么的老趕不上他。這么沿著黃浦江追逐著。忽然江邊有一只旗艦停在那里。敵人的司令官跑了上去。他想追上去時,那只旗艦已經很迅速地離開了碼頭。這時他一眼瞥見了碼頭那兒還有一尊野炮遺棄在那兒,便跑上去打了一炮,只見一顆很大很大的子彈悠悠地飄了過去,往艦腹那兒穿了進去,那只旗艦便慢慢的往下沉。終于,所有的敵人在上海的軍隊全部給他肅清了!)

于是他看見他自己額角上流著血,身上的衣服給子彈打成一條條的布片,蓬散著頭發大踏步在南京路上走過去。兩邊站滿了數不清的民眾用感激的聲音歡呼著:

“我們的英雄萬歲!”

李小侯,丁樹德、孫君實和十多個他的同學從人堆里跑出來,把他抬在他們的肩上,在亂放著鞭炮的瘋狂了的街上走著。在無數的黑眼睛里邊,他發見了他的父親和母親的歡喜得要流下眼淚來的眼睛,看見了李玲仙的天鵝絨似的眼睛——那對眼睛在說:

“仕介,親愛的,你忘了我了嗎?”

不,他沒有忘記她,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現在應該做一些什么事。他吩咐李小侯們在街上停下來,坐在他們的肩上,看廣大的全上海市民,他宣布了他的秘密和他的決定:

“親愛的市民,讓我來介紹我的未婚妻,李玲仙小姐,我們的訂婚禮就在明天下午。希望……”

他的話還沒有完,從海一樣的人群里,歡呼的,祝賀的聲音已經波浪似地涌了起來,而玲仙也已經那樣快樂地,溫柔地笑著把臉偎向他了。結了婚,他們要到夏威夷去度蜜月。是的,他們要在椰子林下面享受蜜樣的第一個月。

可是忽然一個巨大的聲音在空中爆裂了起來,連身邊的銀杏樹也給震撼得瑟瑟地搖著枝干。在這巨大的聲音里邊,許仕介的絢爛的幻想被震蕩得一片片地墜下地來。

“是炮聲么?”

他的神經像剃刀的鋒似地頓時銳利起來,他的耳朵狼似地豎立著,想把眼睛伸到那扇小鐵窗外面去似的把眼光向街上的每一個角落搜尋著。街上還是那樣黑漆漆地只見尸體,緊閉著的窗和門,和建筑物的蒼白的輪廓。槍聲還是在一些不知什么地方零落地響著。在頭上,有什么東西刺破了空氣,迅速地飛了過去似地,嗖嗖地發著異樣尖銳的聲響。

他抬起頭來看時,只聽見轟的一聲,接著便是磚墻倒下來的雜亂的聲音。在他們的屋子后面不遠的地方,在火光中間,一股濃烈的黑煙冒了起來,接著一秒鐘后,在那黑煙里邊,又冒起了熊熊的火焰。

“是炮彈!”像有人在他耳朵旁邊大聲地告訴他似地。

于是他也大聲地喊了起來:“敵人在開炮了!”

可是回答了他的卻是那個扁鼻子的冷冷的聲音:“嚷什么?野炮罷咧!”

那個扁鼻子的臉上老是很看不起他的樣子,把他看成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公子似的。也許是把他當作一個小孩子吧?所以剛才他想跑出去搶救那個炸坦克車的兄弟的時候,他就把他一拳打悶在地上。他想告訴他,自己并不是一個像他所理解那樣的嬌養慣的人,想告訴他,這樣對待他,這樣輕視他是不太公平的事。……

“穿了夾軍衣站在國府門前的大雪里向政府請愿宣戰的,他不也是這里邊的一個么?在走空了人的閘北獨自地留下了來的不是他么?勇敢的英雄主義者不是他么?情愿用性命去換敵人的一條性命的不是他么?”

正在這樣憤憤地想著時,炮聲又接連地響起來了。子彈噓噓地在半空中穿越著,整條的寶山路沉沒在炮彈的炸裂聲里邊,磚墻獵獵地倒下來的聲音里邊,這里,那里,閘北燃燒起來了。

空氣是震動著,大地是震動著,他的靈魂也和他的心臟一同地震動著。宇宙已經完全改變了樣子。他聽見自己全身的細胞像磚墻那樣地一陣崩潰下來的,轟然的聲音,炮聲和炸裂聲壓得他氣也透不過來,像整個的天空坍了下來,壓在他頭上似地。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瘋狂起來了,只是悶悶地想:“沖出去吧!沖出去吧!”

他希望一個決戰:這在經驗外面的,恐怖的壓力把他一下子就壓扁了。可是那炮聲還是繼續地響著!

忽然一個巨大的聲音,快把他的耳朵震聾似地在他后面爆發起來。回過頭去看時,只見后面父親所有的三條胡同飛在半空。

“毀了!”

是的,毀了,騰起在空中的屋梁掉下來時,龐大的火焰便像一條妖魔的紅舌似的伸出在屋脊上面。這里舐一下,那里舐一下,屋瓦下便轟轟烈烈地吐出火來。活像是一條迂緩的河,走著曲折的步子在那三條胡同里流著,跳躍著。忽然,一陣風一刮,一大朵火焰古怪地,不可信地跳了過來,穿進了他家二層樓的扶梯間它先站在窗檻上抖動了一下身子,便跑到扶梯的把手上來了。向著草地這一面的窗玻璃明亮起來,他可以看到火焰怎樣在房間里伸展著,像幾百條討厭的藤蔓一樣。他的臥室的墻像一片懦弱的人似地柔順地倒了下去。火焰一下子便又穿出了屋頂。有著蜜色的油漆的臥室,夏天的黃昏時常坐在那里看頭上呱呱地成隊飛過的烏鴉的涼臺,那間四面全是窗的,溫暖的小起居室……全將變成記憶里邊的東西了。

在這里,他曾經生活了二十二年。在這里有著他童年的黃金色的夢。在這里,有著他吃奶時睡的皮篷車,他的奶媽曾經推著他在甬道上走著。在這里,有著他心愛的兩棵菩提樹,在樹下,他曾經彈著六弦琴度過悶郁的長夏。在這里,埋葬著他初戀時的笑和嘆息。可是,這個在昨天還是一個安樂的,舒適的家,在今天,正像這在昨天還是充滿了炊煙和人語的市廛的閘北一樣,在敵人的炮彈下,慘酷地燃燒起來了。

(四) 向機關槍挺進

“完了!”他聽見自己在嘎聲地喊。

于是一滴很大的淚珠流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神經也在燃燒起來的樣子,有一點暈眩。

他差不多哭出來似地,昏昏沉沉地想:“讓我們沖出去吧!沖出去吧!”

屋子前面的那片草地被火光照得通紅,可是埋葬在炮彈聲和爆炸聲里邊的那些士兵們卻排著冷淡的臉色,漠然地看著那幢在火里慢慢地消溶下去的大洋房。

炮聲繼續地,夏天的悶雷似地在頭上響著。

他們是站在那里等待著——等待著什么東西呢?他完全不知道。他以為戰爭就是沖鋒,勝利,或是英勇的戰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戰爭是那樣沉悶而無聊,他從來不曾想到過炮火能把世界變成這樣討厭,乏味,這樣丑惡而混亂。在這里,現在是什么也沒有,只有那不斷地轟隆轟隆的炮聲和房屋燃燒著的聲音。

“只要這炮聲能停頓一分鐘呵!”

他急意地在希望著一個安靜的時間,就是死亡也好。然而這個命運論者的許仕介是無論不能相信他會死在炮火下面的,對于自己的未來,時常抱著燦爛的,多彩的幻想,而且還有一種盲目的自信。不是還只有二十八歲么?像他這樣剛在生長起來的生命能無緣無故地消滅在炮彈里邊么?對于從來沒有遭遇到挫折的他,這真是件想像也想像不到的事。雖然炮火給予了他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痛苦的恐怖,但那只是蒙隴的本能的恐怖,不是死亡的恐怖。他是直到現在還相信自己可以用一個人的力量去英勇地戰敗全體的敵人的,只要能允許他們沖出的話。

連續的不知厭足的炮聲使他的神經劇烈地抽搐著。他不知道炮聲要到什么時候才停止。在猛烈的火力的轟擊下,他已經變成一只沒有理性的水牛了。

“讓他們去等待吧!”

是的,讓他們去等待轟擊的停止吧,他是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他忽然大聲地喊了起來道:

“沖吧!沖吧!不是敵人消滅我們,就讓我們去消滅敵人吧!”

排長猛的大喝起來道:“閉嘴!”

他有一個沖動,只想大聲地哭出來,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回過身來,用喑啞的聲音嘶叫道:

“為什么?為什么?”

那個扁鼻子只是站在一旁冷笑。

像頸上給猛的打了一棒似地覺得一切都完了的樣子。這位任性的少爺頹然地坐在地上,把步槍擲在一旁,拿手掌遮著自己的眼睛,一個小孩子似地抽咽起來。他聽見排長走了過來,拍著他的肩膀道:

“不要這樣!”

眼淚從心頭直泛濫上來,他索性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了。他聽見士兵們忽然笑了起來,聽見排長在笑著說:“簡直是在開玩笑了,毫沒來由地。”

他猛的一揮手,想推開什么人似地跳了起來,一邊大聲地哭著,一邊胡亂地喊叫起來,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喊叫些什么,拭過眼淚,只看見一張張狂笑著的嘴,嘴,嘴……

這時,炮聲忽然停了下來。四下里一下子靜寂起來了,只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在喊叫著。他覺得好笑起來。他不懂自己怎么忽然哭了出來。

這樣地跳著,喊著,毫沒來由地。他有一點慚愧,他不敢抬起頭來看那些剛才看著他發瘋似地,滑稽地哭著的士兵們。可是,出乎意外地,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士兵們都像鐵鑄的人似地,堅定地,緊張地站在他們各人自己的崗位上。他們并沒有在看他!他放心地站了起來。他們的屋子還在燃燒著,梁木轟轟地坍下去。

“還好沒有躲在屋子里!”這樣地想著時,福生路那面槍聲夾著機關槍聲風似地吹起來了。“第二次襲擊又在開始了吧?”

是的,第二次襲擊開始了。圍墻外面敵人的機關槍嗒嗒地轉動了起來。他跑過去,從鐵門那里的那扇小鐵窗里望出去時,只見對面那家醬園的圍墻已經給轟坍了,一行列的鐵甲車停在轉彎的地方。敵人們像聰明了些,他們已經知道在他們前面有著敵人的陣地,不再傻子似地在街上一串一串地跑來跑去,他們也躲進建筑物里邊去了,可是他們還是采取著密集隊形,在被炮彈轟坍了的墻壁后面。可以隱約地看到一大堆一大堆笨拙的敵人們蹲在那里,他們好像已經知道了敵人是躲在圍墻后面,只是把子彈向圍墻這邊掃射著。

在那扇大鐵門上,子彈像在鍋底爆炸著的豆似地,啪啪地響,敵人們只是靜靜地躲在那里不動。他正側著身子站在圍墻后面從門縫里向外面張望時,一顆子彈忽然打破了鐵門上的鐵皮嗖的不知向那里飛了去。他抖了一下,命運主義開始動搖起來,一種原始的恐怖捉住了他,可是在恐怖里邊,他卻憤怒著。

那邊坍了一半的墻垣后面的一大堆敵人鬼鬼祟祟地蠕動著。頂前面的,那一個可笑地,昂然地跪了一條腿,蹲在那里,望著這邊,馬上就要沖過來的樣子。

他提起槍來,從那扇小鐵門里向那邊瞄準著,按了槍機。碰!好像天地翻了個身似地,眼前進裂著火光,也不知道有沒有子彈打出去。打靶子的時候,打中了,他可以看見高舉起來的信號,可是現在,他卻只能暈眩地看到在眼前進裂了的火光,在眼前依舊是那一點動靜也沒有的黑暗,就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曾打過一槍一樣。

那個敵人依舊可笑地,昂然地跪了一條腿,蹲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他沒有。他覺得今天好像什么都不合理,什么都在開玩笑似的。他小心地提起槍來,擱在小鐵門上,瞄準了墻垣后面的一大堆人鄭重地按了機鈕。

可是在那坍了一半的墻垣后面,那堆人,依舊在蠕動著!

他幾乎叫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是被侮辱了。他憤怒地再去按動槍上的機鈕時,卻見那面的敵人忽然騷動了起來。他們大聲地說著話,命令和槍聲,喊叫聲糅雜在一起。鐵甲車緩緩地移動著,子彈不再向這邊掃射過來,機關槍的槍口不知移向哪一面去了。依舊在那里嗒嗒地響著。

這時,東寶興路上,就在敵人的陣線中間,一顆手榴彈爆炸起來。躲在街的北面的,給炮火轟得七零八落的住房里邊的敵人們紛紛地,雜亂地跑了出來,跑到街的中間,胡亂地放著槍。

“恐怕是在福生路那面的隊伍抄到敵人的左翼去了。”排長自言自語地說著。

在街中,就在敵人的士兵的中間,手榴彈又爆炸起來了。

“吹沖鋒號!”

那個小孩子一樣的矮小的號兵在草地上立正了,舉起喇叭來,慘厲的號聲從他的喇叭聲里邊鬼風似地吹動起來,在夜空下嘹亮地蕩漾著。

許仕介打開了那扇大鐵門。

“殺!”那樣地喊著挺直了身子沖了出去。

可是,陡峭的春風卻透過了大衣,直刺進他的手臂上的肌膚,穿了過去。他覺得肩上冷得澈骨,一件溫暖的東西從他的肩頭流出來,緩緩地流過胸膛。

“中彈了么?”那樣地想著,便覺得痛起來。死的恐怖罩住了他的整個的思想。他倒了下去。他想再跳起來,眼卻沉重得怎么也睜不開來,非常想睡的樣子。于是,一下子,世界便從他眼前消逝了。

(本章完)

原連載于《時代日報》,1936年2月16日至4月23日,節選其中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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