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之“別”

21世紀，隨著對傳統文化的重新定位，人們開始明白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個道理。而作為中國人，要了解我國的國學必須先學好古文。可是，要學好古文還真不容易。古文跟現代文的差距實在太大，如果沒有扎實的功底，通篇讀下來可能不知所云，味同嚼蠟。如果語文老師教授不得法，逼迫學生死記硬背，糾纏于刻板的詞句考證，就很有可能讓人產生深惡痛絕之感。讀南懷瑾先生的《論語別裁》就不同，那種感覺就像是令狐沖遇到了風清揚，沃倫·巴菲特遇到了本·格雷厄姆，頓時茅塞頓開，心中暢快。

《論語別裁》其實是南懷瑾多年講課稿的編纂合集，成書于上個世紀70年代。“別裁”的意思，南老在前言中說了：“定名為‘別裁’，也正為這次的所有講解，都自別裁于正宗儒者經學之外，只是個人一得所見，不入學術預流，未足以論下學上達之事也?！?其實《論語》一書，大家都耳熟能詳。究竟南懷瑾大師是如何“別裁”《論語》的，我們拿其中一篇作為例子。比如《學而》篇，相信大部分高中同學都是能夠倒背如流的：“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之前，我們總是先從字面上來理解：“學習了能經常地復習，不是很愉悅的事嗎？有朋友從遠方來，不也是很快樂的事嗎？別人對自己不了解而不怨恨，不是君子的胸懷嗎？”估計，一千個哈姆雷特在語文老師的諄諄教誨下也大體都是這么理解的。

那么，南懷瑾如何解讀《學而》的呢？

他說：老師、家長逼我們讀書時，那情形真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苦’乎”——絕不是“樂”的。像我們這樣的窮學生，“富不過三天，窮不過一月”，遇上了窮的那幾天，朋友要來蹭飯，當褲子都來不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慘’乎”——絕不是“不亦樂乎”。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所謂“慍”，就文字本身解釋其意是指“放在心中的怨恨，沒有發出來，在內心中有煩厭、厭惡、討厭、怨恨之感”。 那么，別人不了解我，而我并不在心中怨恨，這樣才算是君子。那我寧可不當君子，你對我不起，我不打你、不騙你，心里難過一下總可以吧！這也不可以，才是君子，實在是做不到！

知音??！人人心中皆有，個個口中全無，就是這個南懷瑾，瞎說的全是實話，經他這一點化，便頓時生出無限的感嘆來。

那么南懷瑾大師如何解釋這篇小文呢？他認為“學而時習之”的“學”應該作“做學問”來理解，“習”應該作“思想、見習、體驗、反思”來理解。“學而時習之”，重點在時間的“時”，見習的“習”。

那么讀書就是學“學問”嗎？錯了。學問在儒家的思想上，并不是單純指書本知識。儒家認為一個人哪怕目不識丁，也可能是很有學問的人——做人好，做事對，就是有學問。那么學問從哪里來呢？學問不是文字，也不是知識，學問是來自人生經驗，隨時隨地的生活都是我們的書本，都是我們的教育。所以孔子也說“觀過而知仁”，我們看見人家犯了這個錯誤，自己便反省，不要犯這個錯誤，這就是“學問”?！皩W問”就是隨時隨地要有思想，隨時隨地要去見習，隨時隨地要有體驗，隨時隨地要能夠反省。開始反省時也不容易，但慢慢有了進步，自有會心的興趣，就會“不亦說乎”了。

南懷瑾這么一說，于理于情什么都通了。

對于《學而》篇的后面兩句他又是這樣解讀的：

做學問可能一輩子都沒有人了解，但是孔子說只要有學問，自然有知己。因此他接著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個人正在為天下國家、千秋萬代憂愁的時候，也正是他寂寞凄涼的時候，這時有一個知己來了，那就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而這個“有朋自遠方來”的“遠”字，不一定就是指遠方、外國之類地理意義上的遙遠，難道說來兩個外國人學咱們中國文化，我們就樂了嗎？《論語》中的這個“遠”字是形容知己之難得。我們有句老話：“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币粋€人哪怕轟轟烈烈一輩子，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你，該是多么遺憾，尤其做學問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第二句話跟著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不要怕沒有人知道，慢慢就有人知道，這人在遠方，這個“遠”不一定是空間地理的遠。

為學問而活，就必須準備著用一生來承擔寂寞。所以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做學問的人，哪怕一輩子沒有人了解，也“不慍”。

“不慍”這個問題很重要。“怨天尤人”這四個字我們都知道，很多人碰到了麻煩，遭遇到打擊，就咒罵別人對不起自己，甚至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慍”就是指這樣的心理。南先生說孔子認為人如果能真正做到為學問而學問，就不會怨天，也不會尤人，而會反問自己，為什么我站不起來？為什么我沒有達到這個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學問、修養、做法種種方面產生了偏差？自己痛切反省，自己內心里并不蘊藏怨天尤人的念頭，拿現在的觀念說，這種心理是絕對健康的心理，這樣才是君子。君子才夠得上做學問，夠得上學習人生之道，而這才是講究人生哲學的開始。

連貫這三句話看，原來老夫子是說讀書做學問的修養，自始至終，無非要先能自得其樂，然后才能“后天下之樂而樂”。所以這三句話的重點，在于中間一句的“不亦樂乎”。我們現在不妨引用明代陳眉公的話，作為參考——“如何是獨樂樂？曰：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如何是與人樂樂？曰：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如何是眾樂樂？曰：此中空洞原無物，何止容卿數百人?！庇写诵亟?，有此氣度，也自然可以做到“人不知而不慍”了。

大師畢竟是大師，真是“讀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