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畢于二〇〇四年五月,發表于《人民文學》二〇〇五年第一期的短篇小說《浜下》是王祥夫繼《上邊》之后的又一佳作,也可以看作是《上邊》的姊妹篇,兩者上下呼應,傳達著濃濃親情。作為《上邊》的繼續和發展,《浜下》與之存在著諸多的相似之處,但深入地閱讀會讓我們感受到作家創作心態的嬗變,繼而洞悉文本呈現的微妙差異。
一、相同的雙向互動不同的敘述重心
《上邊》與《浜下》皆凸顯出父母與子女之間的人世親情,流露出默默溫情。忙碌、興奮和不知所措是父母迎接孩子歸來的共有方式。在《上邊》中,從兒子進屋,劉子瑞女人就再沒有閑下來,進進出出盯著兒子看、精心張羅每頓飯菜。《浜下》中的婆婆又何嘗不是如此,胃里帶著半根針,卻竟如無事之人想盡辦法招待兒女,營造歡喜氣氛。深深的留戀和牽掛是她們共同的內心特質,在《上邊》中,劉子瑞女人在兒子走后還將兒子的尿跡用盆子蓋住,而《浜下》中,婆婆則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將半根針排出,她們對兒女的不舍和渴望是如此強烈。當然,親情的傳遞是雙向的、互動的。在《上邊》中,拴柱一歸家就忙著補房頂、壘院墻、修雞舍,盡己所能地把自己能做的體力活都攬下來,幫助二老解決一些實際問題,為他們以后一段日子的生活提前出些力。《浜下》中婆婆的四個兒女望著吞食進連醫生都無所適從的半根針的母親,壓制著恐懼和驚慌,陪婆婆逛商店、吃抄手,還連夜為她趕做出一床花被。所不同的是,《上邊》重點敘寫的是母親對兒子的關注與眷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牽腸掛肚”幾十年。而《浜下》則把大量筆墨放在兒女對母親的精心照料之上,即便只是突發事件牽動的反思與補救。
敘述重心的變遷暗含著作者強調意念的轉換:盡管對于任何人來說,下輩對上輩的顧念永遠無法超越上輩的恩情,但些許的掛懷就足以讓他們感動;盡管他們默默無語,但他們心靈深處是極其向往的。
二、相同的特殊事件不同的場景設置
雖然是開掘庸常生活里存在的激情,但為了將親情聚焦放大,作者在《上邊》和《浜下》中都選取了特殊事件。前者是城里工作的兒子歸鄉探母,人物身份隨著環境的單一化而純粹化,只留有母子之間的關系。后者是子女在母親意外事故后的歸家團聚。特殊的時刻都是短暫而轉瞬即逝的,“真像是做了一個夢”是兩位母親共有的感覺。仔細品味后,我們會發現作者構思的巧妙與不同。《上邊》將人物放置在一個破舊的荒廢的無人問津的村落里,兒子與父母間的交流與照顧由于城和鄉的空間距離而暫時性正常性地被懸置擱淺,兒子到家后一刻未停的辛勞都是為了解決劉子瑞夫婦生活中急需卻無力完成的棘手問題,結尾處兒子同學的來訪也使拴柱對家里的修補增添了未雨綢繆的先知先覺的意味。而《浜下》則呈現出迥然不同的另一番味道。同住一村的兒女與老母親間不存在空間距離的限制卻依然少有往來,心理上的疏忽與淡忘在母親出事后轉化為深深的懺悔與自責,基于這種心緒之上的愛母行為多少帶有些補償的成分和性質,以至于略顯奢侈,連婆婆都感覺“這樣的日子倒好像要從無數過去的日子里一下子跳了出來,有格外不同的意義,格外地讓人擔心,格外地讓人不安,格外地讓人難過”。
一者偏于日常,一者趨于極端,作者同樣別致卻又彼此相異的勾勒與設置隱藏著不同的批判指向和力度,具備了不盡相同的內涵和意義。溫暖迷人的倫理親情只有在普通生活中、在家常狀態下才是最美麗的。
三、相同的手法運用不同的細節反復
反復手法的大量運用是《浜下》與《上邊》的又一趨同之處。語詞的反復、句子的反復乃至細節的反復,烘托出氛圍,推進我們情感的進度。然而,《上邊》的反復是具象化的,是人物動作和語言的重復顯現。劉子瑞女人嘴巴的一張一合是作品不厭其煩的描述之處,拴柱補房頂的窟窿時、踩泥時、耙泥時、壓房頂時,前前后后出現了四次。“你不喝一會兒又要上火了”“你不喝你小心上火”,“你不喝點水上火了咋辦?” 盡管自己的兒子一再地拒絕,但她一如既往地端來遞上。看似貧乏單調的語言透出作者的耐心和細致,母親對兒子的心疼與關愛袒露無遺,故事在暖意溫情中演進。與此相比照,《浜下》中更多的是人物情緒與體驗的反復。面對四個同時歸來的兒女,“婆婆的興奮是一浪一浪的”。擇菜做飯、讓茶倒水、取被褥、拿橘子,一刻不停。花布、紅油抄手,甚至是石板路上的紅泥巴在她眼里都有了“一種喜慶的意味”。油汪汪的青菜與臘肉、新換的大燈泡給她的都是一種“過節”的感覺。激動、興奮、節日、夢幻、喜慶、富足,這些在作品中不斷閃現的關鍵詞使婆婆的感受暫時擺脫了“白花花”的寂寞而享有了“大紅大綠”的溫暖。較之《上邊》具體的動作反復,《浜下》更為直感的情感反復能讓讀者在內心的隱隱作痛中更為敏銳地體察領悟。
四、相同的跌宕波折不同的節奏掌控
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情節、情緒轉換是優秀的短篇小說所必備的質素,《浜下》和《上邊》在這個層面顯然是成功的。走進《上邊》的同時,我們的感覺狀態已經為作者所操縱、所調試。從對“上邊”村落破敗景象的目睹而引發的感情期待到拴柱及時歸家的視野滿足,從與劉子瑞女人共同留意拴柱一舉一動的緊張與興奮到拴柱回城前的低回與壓抑,從生活回歸至日常軌道的失落與哀婉到拴柱同學上來取鏟子生發的釋然與企盼:我們的內心體驗是豐富而變動不居的。《上邊》如是,《浜下》亦如是。無論是小說開端村子安穩平和樣態的鋪墊,還是婆婆意外吞針掀起的驟然風暴;無論是子女于愧疚自責中所作的溫馨舉動,還是他們在婆婆無事后的紛紛離散;無論是婆婆為四個兒女所環繞的激動與喜慶,還是兒女走后的猝然倒地:所有的一切都可謂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盡管同樣是波瀾起伏,但《浜下》與《上邊》的敘事節奏是存在著差異的。《上邊》的平穩舒緩使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去體嘗玩味。兒子的歸來有母親的牽腸掛肚作前提,兒子的離別有先前的通告和送風的面作鋪陳,感情的醞釀、滲延與堆積呈現出一種趨勢和過程,而情節的微轉均附以緩沖地帶。區別于《上邊》的舒展平緩,《浜下》是突兀而直接的。婆婆的吞針、家里的熱鬧、兒女的離去、婆婆的倒下……如夢幻般地在一瞬間閃現、在一瞬間消隱,相伴隨的只有緊張、忐忑與不安。敘事節奏上的差異是作者掌控的結果,寫作《上邊》時的從容與鎮靜已然演變為急切與緊迫,這種變異體現出作者創作意圖的轉變:對親情這一在當下生存環境下普遍得以至于忽略,熟悉得以至于忘卻的人類的美好情愫,我們的態度或許不能僅僅只是一味地觀望、期待與等候,其實更應該是基于渴求之上的由衷呼吁。
五、相同的感悟傳遞不同的審美體驗
作為姊妹篇的《上邊》和《浜下》都以生動的故事昭示我們懂得感恩,懂得珍重。然而兩者給予我們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體驗。如果說閱讀《上邊》是徜徉在作者構建的融融暖房中,以一顆敏感的心去慢慢體會,盡情感觸淋漓盡致的暖暖親情的話,閱讀《浜下》卻如游走于刀尖,在無法松弛的緊繃神經下感知親情恍惚帶來的刻骨辛酸。較之《上邊》處處流露的感動,《浜下》顯示的是一種別樣的震撼。這種反差來源于作者在情節編排、情緒把握上的差異,同時也就明白無誤地彰顯出作者創作心態的不同,從一種惦念守望的姿態過渡到一種感召和呼喚:也許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會使倫理親情綿延永在,但種種所謂的外在因素的合力足以使其在搖擺不定中趨于微薄與脆弱,足以讓我們在無所察覺的境況中遭遇悲劇與重創。單純的對于親情的演繹已不能表白作者的這種感受,選取貌似極端性的事件,傳達近乎震撼的體驗,也成就了這個文本。
作者簡介:呂豪爽(1979- ),河南駐馬店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