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子邀客月夜泛舟長江,飲酒賦詩;樂極生悲引出關于人生意義的辯論:客以歷史人物的興亡為例,感嘆勝景長存人生短促;主以水月盈虛消長為證,申述“變”與“不變”之理,清風明月,受用不盡。
關鍵詞:蘇軾 《赤壁賦》 行文藝術
心理學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要想獲得精神自由,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就必須在遭遇挫折或落難時,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和相應的應急處理措施。蘇軾被貶黃州期間,坦然面對命運的無常與不公,筑室東坡墾荒植樹,賞月泛舟行歌相答,飲酒賦詩談笑風生,一如既往縱論古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留下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后《赤壁賦》等豐富的文化遺產,體現出了超常的心理素質和處變不驚的高妙修為。因此,在解讀《赤壁賦》之前,我們就不能不將長期扣在其詩文頭上的“消極”的帽子摘下,由衷地獻上我們表達崇敬之情的花環。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蘇軾《文說》),寫于元豐五年(1082年)的這篇賦入手便擒題,一開篇便交代出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輕點快染出一幅美妙的月夜泛舟圖;圓月朗照令人神清氣爽,赤壁映江惹人撫今追昔,主客泛舟啟人思飛逸興。“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八字,一掃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以悲秋發端的意象陰霾。“老氣橫秋”這一文人悲秋的老調,在北宋詩文改革的旗手歐陽修的《秋聲賦》里已翻唱出新意。何以東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筆下秋月獨朗秋風送爽?原來,詩酒歌待客,其趣何雅其興何逸!“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天、月、水、山、人、舟、酒隨詩人逸興而逐漸融入天地宇宙的玄遠意境中。東坡宛如一位天才的電影大師,忽中景、忽近景、忽超大遠景,“浩浩乎”、“飄飄乎”的“賦者,鋪也。鋪采袬文,體物寫志也”的傳統文賦手法,在其筆下極盡渲染之能事,活生生渲染出中國古典哲學中天人合一的玄遠意境,直令讀者產生“我欲乘風歸去”的審美沖動。
行文到此,我們不能不佩服蘇軾將尋常山川風物點化得如此飄渺玄遠,東坡為讀者展示的意象,既是這位“烏有一先生”的意匠經營,也是一種生活態度和人生哲學。使我輩后學頓悟,只要我們像東坡一樣隨遇而安,“隨物賦形”,就會“才思橫溢,觸處生春”。
歷來研究家或注釋者往往忽略這樣一個蘇軾隱去的現象,本賦記游的時間是七月十六日,而農歷中的七月十五日正是民間所謂的“鬼節”。據現有史料,“盂蘭盆節”這一重要的宗教節日自南北朝時即已在民間流行,而在唐宋時已開始盛行并發展為“中元節”,自梁武帝始設“盂蘭盆齋”始,“七月半”節日期間,朝野除施齋供僧外,寺院還舉行誦經法會,舉辦水陸道場、放焰火、放燈等活動,黃州乃荊楚舊地,原始宗教、迷信活動恐不會少,蘇軾只字未提或曰故意隱去,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在將這種爽心愜意的環境鋪敘渲染無遺之后,東坡筆鋒一轉,將現實生活暗含的悲涼處境和渺茫前程徐徐道來:“飲酒樂甚”,由于酒精的催化作用,在小舟載物有限的情況下,手邊隨手能抓到來表達心中激情的道具委實不多,“扣舷而歌”自是下一個動作。歌中桂棹、蘭槳、空明、流光、美人一組詞語,皆是屈原以來騷人墨客謳歌吟賞的常見意象,東坡妙手推陳出新,白描出一幅如夢似幻的圖畫:“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此情此境,誠如美國詩人愛默生所言:“每個詞語都曾經是一首詩……即使一張詞匯表,對于一顆有想像力的激動的心也是有暗示性的。”難怪客人情難自禁,“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之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博喻手法,將中國傳統管樂的神韻演繹得本相畢現,五花八門的形象描摹,直叫人之四肢五官應接不暇,七情六欲倒海翻江,五臟六腑通體活絡。煽情至此,東坡以天地宇宙為舞臺,擷取兩個類似“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潛蛟、嫠婦臨場觀賞產生共鳴的生理反應,來映襯這簫聲的演奏水平,此種感受,不禁使人聯想起《論語》中“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記載,凄美簫聲“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確有它的道理,時空在這里已暫時凝固了。
“蘇子愀然”,沉思默想后調轉話頭,即興以自己對簫聲的聽感出題:“何為其然也?”而“正襟危坐”四字正體現了蘇軾不論為官為民都恪守“中庸”的道德修為,為人為文均把持“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美學風度。
在蘇軾的精心導演下,客與“蘇子”展開了一場關于人生意義的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的言辭交鋒:客人以歷史人物的興亡為例,感嘆勝景長存而人生短促,人很難從苦悶的現實中掙脫,惟有“托遺響于悲風”聊以自慰;蘇子以“水月”之盈虛消長為證,申述人類和萬物同樣永久地存在,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完全可以從“清風明月”中升華提煉而成。
由于文章情感線已由喜轉悲,東坡行文至此,已脫離傳統典山范水的記游文、山水文范疇,脫化無跡轉入高妙空玄的“清談”領空,好似優美的山水場景突然從鏡頭中切出(消失),切入并占據整個畫面的是兩張深思的臉,我們關注的目光和賞析的角度,也逐漸被兩位對話者關于人生意義探討的內容所牽引,身不由己參與到“水月之辯”這個中國哲學史、文學史上古老而常新的命題中。
在此有必要將李澤厚在其《美的歷程》中有關的評論轉引如下:“這種整個人生空漠之感,這種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希冀、無所寄托的深沉喟嘆,盡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覺,卻是蘇軾最早在文藝領域中把它透露出來的,文中那種人生感傷和強作慰藉以求超脫,都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表現了這一點。無論是‘寄蜉游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提問,或者是‘自其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解答……實際上都與這種人生空漠、無所寄托之感緊緊地聯在一起的。”(李澤厚:《美的歷程·蘇軾的意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
無可否認,李澤厚的話的確擊中了要害,蘇軾在這里強調的實際上是中國知識分子樂于接受的一種更理性的人生觀:繞道而行或躲過洪流以圖東山再起,方為明智之舉,亦是人間正道。“清風明月”之喻也好,“水月之辯”也罷,主客對話討論的焦點不是面對死亡時的勇氣,而是面對難局時的知性,旨在研討個人在逆境中如何能使自己生活得更充實更有意趣。主客間關于人生意義的辯論,實際上都是作者“出世”“入世”這對思想的孿生兄弟碰撞交流出的戲劇性獨白,是東坡居士陷入深沉的苦悶而又力求解脫的矛盾心情的真實表露。
現實中的蘇軾空有滿腹經綸而無法報效國家和社會,被閑置、貶謫甚至受到迫害,其內心是異常痛苦、壓抑的,賦中的吹洞簫者就是這種情緒的具象化。客人吹的洞簫凄苦得使潛蛟起舞寡婦泣淚,原因何在?只因吹簫人參悟到人不能成仙,生命無法永恒。英雄風流如曹孟德,也難免折戟赤壁敗走華容道并最終難免一死,人的生命,短促得如同蜉游小蟲,因而他才把這悲涼寄托于簫聲。蘇軾現存詩文全集中,類似“寄蜉游于天地”的句子還有“我生如寄良畸孤”“人生如寄”“吾生如寄耳”等,這些語句猶如其詩文中的主旋律在不同場合出現不同的變奏一樣多次重復。這說明確實是潛意識中精神不自由的因子在起支配作用,一個人要從身處的時代、社會、階層中真正、徹底而完全地超脫出來,委實不易。而蘇軾身處此種境遇,平時雖喜禮佛談玄參禪悟道,卻沒有像當時狂熱的道士、官員一樣熱衷于成仙煉丹,也沒有看破紅塵四大皆空遁入空門,更沒有“搬起石頭去打天”等過激行為發生,確屬難能可貴理性十足。“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既是作者日常宣泄排遣內心痛苦的藝術化處理手法,也是“古來圣賢皆寂寞”不得已而為之的強顏歡笑。
我們回頭再看看為說服吹洞簫者,“蘇子”所發出的“水月之辯”和“清風明月”之喻吧。“水月之辯”發軔于莊子的相對主義,在《齊物論》《德充符》《秋水》各篇中,莊子認為一切都是相對的,差別只是在于主觀者的觀察角度,智者要在變幻不定的滾滾紅塵中站穩腳跟,采取明智的辦法與社會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就要摒棄一切的世俗功名利祿,追求自由而高昂的精神境界。賦中“蘇子”接過莊子“齊生死”“等寵辱”“一是非”的相對主義、無差別論,發出了水月之論——長江之水天天在流卻并無消長,天上月亮陰晴圓缺卻最終沒有變化。蘇軾在此強調“自其同者而觀之”的人生態度與處世哲學,即使在今天仍有值得借鑒之處。
由“吾與子之所共適"的話語,行文自然過渡到“客喜而笑,洗盞更酌”的余興節目安排,文章情感線再次由悲轉喜,以主客狂飲,酣睡達旦作結。戛然而止的文章結尾酒香四溢,耐人細酌慢品:“酒”這一蘇軾生活中“不可一日無君”的良朋,在此扮演了絕妙的謝幕嘉賓。全文首段有“舉酒屬客”的鋪墊與“飲酒樂甚”的煽情,中有“釃酒臨江”的高論。末尾之“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可謂照應全文,文章結尾,蘇軾也未能從酒中醒來,這是大手筆有意為之的意匠經營,耐人尋味。
作者簡介:漆億(1963- ),重慶交通學院人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大學語文和對外漢語教學。
參考文獻:
[1]《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2]《古文觀止》,中華書局,2001年版。
[3] 李澤厚、劉綱紀主編:《中國美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
[4]李澤厚著:《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
[5]清李扶九選評:《古文筆法百篇》,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6]《莊子選譯》,巴蜀書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