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日,瑞典文學院將當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其長篇小說《百年孤獨》①立即為世界所矚目。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詞說:“他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天地,即圍繞著馬貢多的世界,那個由他虛構出來的小鎮。自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說就把我們領進了這個奇特的地方。那里匯聚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馳騁翱翔:荒誕不經的傳說、具體的村鎮生活、比擬與影射、細膩的景物描寫,都以新聞報道般的準確性再現出來?!睂@部長篇小說的歷史意義和文學價值做出了很高的評價。
馬爾克斯是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百年孤獨》也是這一思潮的代表性作品。所謂“魔幻現實主義”,是一個特殊的文學流派。從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開始,拉丁美洲曾經出現過一次“文學爆炸”,這場所謂的“爆炸文學”的思潮,一直延續到了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所謂“爆炸”,是借用了英語“boom”,即迅速發展、繁榮興旺的意思。在這一文學思潮中,有一批標新立異的小說作家迅速崛起,他們的作品以怪誕的表現形式,描寫拉丁美洲國家的歷史與現實,反映出了在軍事獨裁政權、封建莊園主、大資本家和教會勢力的黑暗統治下,政客們的虛偽,統治者們的殘忍,與此同時,也表現出了人民大眾的盲從和愚昧,以及他們的痛苦命運和艱難的生存境遇。由于這些作家大多采用了超現實主義的手法,竭力表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關系,并試圖通過這種手法,發現現實生活的奧秘。所謂“魔幻”,在拉丁美洲作家普遍使用的西班牙語中,是Magico(相當于英語中的Mag-ic),有“魔術的”“神奇的”“原始迷信的”“不可思議的”等多重意思。把“魔幻”與“現實”連結在一起,本身就可能是荒謬的,但這些作家力圖以一種超乎尋常的想象力,把真實與魔怪、現實與幻想融合成為一種具有神秘色彩的現實存在,從而達到曲折地摹寫現實的效果。
借助魔幻來寫拉丁美洲的歷史與現實,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拉丁美洲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一塊文明的沃土。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印第安人就在南美安第斯山中部定居,并開始建立起了以玉米文化為代表的農業文明。公元十三世紀,印加部落崛起,并建立起了奴隸制國家印加王國,經過近百年的征戰之后,整個安第斯山脈中部地區的各個部落也陸續被征服,印加王國也同時成為幅員遼闊的中央集權制帝國。在這個大帝國中,國王不僅獨攬了立法、行政大權,而且還壟斷了軍事指揮大權與宗教大權。臣民在覲見國王時,不能抬頭正視,還要背負木柴,腳上不許穿鞋,兩眼注視地面,以示恭順。到了公元十六世紀初,在拉丁美洲的大地上,響起了歐洲殖民主義者征服的腳步聲。侵略者一手舉著《圣經》,一手拿著屠刀,實行血腥的屠殺和奴役。在這片尚未被完全開發的土地上,野蠻的軍事征服、宗教傳播與淘金狂熱,開始了同步的侵略與掠奪。此后的兩三百年間,經過與西方殖民主義長期的斗爭,拉丁美洲各國先后擺脫了殖民主義者的殘酷統治。但是,各國的政權又被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所把持,接著,各個國家又都發生了連年不斷的內戰,國內的腐敗政治和獨裁統治,使人民又淪為新的統治階級的奴隸。在黑暗統治下的作家,無法直接表達對那些昏庸無能、窮奢極欲、殘暴兇狠的統治者的不滿與憎惡,只能用這種隱晦曲折的“魔幻”的寫作技巧,來隱喻現實社會中的人民的苦難和困惑。以神魔與怪異的方式,寫出作家眼中的歷史與現實,把幻想與現實融為一體,就成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拉丁美洲作家特殊的創造。
在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思潮中,《百年孤獨》是成就最為突出,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甚至可以說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一部經典作品。加西亞·馬爾克斯經過長期的創作準備,開始了他對拉丁美洲大陸的命運的探索。他廣泛吸收了歐美的許多現代派作家,如卡夫卡、沃爾芙、福克納等人的藝術技巧,在拉丁美洲本土化的民間魔幻故事的基礎上加以融會貫通,形成了他自己特有的藝術風格。這部小說以馬爾克斯的家鄉小鎮阿拉卡塔卡為原型,虛構了加勒比海沿岸某國的一個小城馬貢多鎮,寫出了馬貢多鎮的百年變遷,尤其是何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家族的興亡史,濃縮了拉丁美洲人民生存的現狀及其落后的國民性,從而成為一個民族興衰的縮影,并反映出了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地區的歷史演變和社會現實,激發起讀者對造成以馬貢多鎮為代表的拉丁美洲大陸百年孤獨原因的思考,從而去尋找擺脫神秘命運播弄的正確途徑。
布恩地亞家族的七代人經歷坎坷,充滿了神秘色彩,是《百年孤獨》的情節主線。何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住在遠離海濱的一個印第安人的村莊。他與烏蘇拉新婚時,妻子由于害怕像姨母與叔父結婚后生出長尾巴的孩子,所以,每夜都穿上特制的緊身衣,拒絕與丈夫同房。因此遭到鄰居阿吉拉爾的恥笑,何塞殺死了阿吉拉爾。從此,死者的鬼魂經常出現在他眼前,鬼魂那痛苦而凄涼的眼神,使他日夜不得安寧。他們只好離開村子,外出尋找安身之所。經過了兩年多的奔波,來到一片灘地上,由于受到夢的啟示決定定居下來。后來又有許多人遷移至此,建立村鎮,這就是馬貢多鎮。布恩地亞家族在馬貢多的歷史由此開始。何塞是個極富創造性的人,他從吉卜賽人那里看到磁鐵,便想用它來開采金子。看到放大鏡可以聚焦太陽光,便試圖研制出一種威力無比的武器。他從吉卜賽人那里得到航海用的觀象儀和六分儀,通過實驗認識到“地球是圓的,像橙子”。他不滿于自己所過的貧窮落后的生活,他向妻子抱怨說:“世界上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咱們旁邊,就在河流對岸,已有許多各色各樣神奇的機器,可咱們仍在這兒像蠢驢一樣過日子?!倍R貢多隱沒在寬廣的沼澤地中,閉塞落后,與世隔絕。他決心要開辟出一條道路,把馬貢多與外界的文明世界和那些偉大發明連接起來。
他帶一幫人披荊斬棘干了兩個多星期,卻以失敗告終。他痛苦地說:“咱們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啦,咱們會在這兒活活地爛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了。”后來他又沉迷于煉金術,整天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由于他的精神世界與馬貢多狹隘、落后、保守的現實格格不入,他陷入孤獨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精神失常,被家人綁在一棵大樹上,幾十年后才在那棵樹上死去。烏蘇拉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她活了一百一十五至一百二十歲。
從此,在布恩地亞家族里便怪事不斷。在第二代的兩男一女中,老大何塞·阿卡迪奧是在來馬貢多的路上出生的,他像他的父親一樣固執,隨吉卜賽人出走,回來后變得放蕩不羈,最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暗殺了。老二奧雷良諾生于馬貢多,在娘肚里就會哭,睜著眼睛出世,天生就具有預見事物的本領。他長大后參加了內戰,當上了上校。他一生遭遇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埋伏和一次槍決,均幸免于難,當他認識到這場戰爭是毫無意義的時候,便與政府簽訂和約,停止戰爭,然后對準心窩開槍自殺,可他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老三是女兒阿瑪蘭塔,愛上了意大利技師,因愛情的不如意,她始終無法擺脫內心的孤獨,她把自己終日關在房中縫制裹尸布,縫了拆,拆了縫,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三代人只有何塞·阿卡迪奧的兒子阿卡迪奧和奧雷良諾的兒子奧雷良諾·何塞。阿卡迪奧不知生母為誰,竟狂熱地愛上自己的生母,幾乎釀成大錯,后來成為馬貢多鎮從未有過的暴君,他貪贓枉法,最后被保守派軍隊槍斃。奧雷良諾·何塞則過早成熟,熱戀著自己的姑母阿瑪蘭塔,因無法得到滿足而陷入孤獨之中,于是參軍。進入軍隊之后仍然無法排遣對姑母的戀情,便去找妓女尋求安慰,借以擺脫孤獨,最終也死于亂軍之中。
第四代即是阿卡迪奧與人私通生下的一女兩男。女兒俏姑娘雷梅苔絲楚楚動人,她身上散發著引人不安的氣味,這種氣味曾將幾個男人置于死地,最后她神奇地抓著一個雪白的床單乘風而去,永遠消失在空中。她有兩個孿生兄弟——阿卡迪奧第二和奧雷良諾第二,阿卡迪奧第二在美國人開辦的香蕉公司里當監工,鼓動工人罷工,成為勞工領袖。后來,他帶領三千多工人罷工,遭到軍警的鎮壓,三千多人只他一人幸免。他目擊政府用火車把工人們的尸體運往海邊丟到大海,又通過電臺宣布工人們暫時調到別處工作。阿卡迪奧四處訴說他所親歷的這場大屠殺,揭露殖民主義者的真相,反被認為神志不清。他無比恐懼失望,把自己關在房子里潛心研究吉卜賽人留下的羊皮手稿。奧雷良諾第二沒有正當的職業,終日縱情酒色,棄妻子于不顧,在情婦家中廝混。奇怪的是每當他與情婦同居時,他家的牲畜迅速繁殖,給他帶來了財富,而一旦回到妻子身邊,便家業破敗。
布恩地亞家族的第五代是奧雷良諾第二的二女一男,長子何塞·阿卡迪奧從小便被送往羅馬神學院去學習,母親希望他日后能當主教,但他對此毫無興趣,只是為了家中的遺產,才欺騙母親說他在神學院學習。母親死后,他回家靠變賣家業為生。后發現烏蘇拉藏在地窖里的七千多個金幣,從此過著更加放蕩的生活,不久便被搶劫金幣的歹徒殺死。大女兒梅·雷梅苔絲愛上了香蕉公司汽車庫的機修工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母親禁止他們來往,他們便在浴室中相會,母親發現后以偷雞賊為名打死了毛里西奧·巴比洛尼亞。雷梅苔絲萬念俱灰,懷著身孕被送往修道院。小女兒阿瑪蘭塔·烏蘇娜早年在布魯塞爾上學,在那里與資產者加斯東結婚,婚后二人回到馬貢多,看到小鎮一片凋敝,決心重整家園。她朝氣蓬勃,充滿活力,僅用了三個月,就使家園煥然一新。
布恩地亞家的第六代是雷梅苔絲送回的私生子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他出生后一直在孤獨中長大。他唯一的嗜好是躲在吉卜賽人梅爾加德斯的房間里研究各種神秘的書籍和手稿。他甚至能與死去多年的老吉卜賽人對話。他對周圍的世界一直漠不關心,但對中世紀的學問卻了如指掌。他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姨母阿瑪蘭塔·烏蘇娜,并發生了亂倫關系,盡管他們受到了孤獨與愛情的折磨,但他們認為他們畢竟是人世間唯一最幸福的人。后來阿瑪蘭塔·烏蘇娜生下了一個男孩,“他是百年里誕生的布恩地亞當中唯一由于愛情而受胎的嬰兒”,然而,他身上竟長著一條豬尾巴。阿瑪蘭塔·烏蘇娜也因產后大出血而死。
那個長豬尾巴的男孩就是布恩地亞家族的第七代繼承人。他被一群螞蟻圍攻并被吃掉。就在這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終于破譯出了梅爾加德斯的手稿。手稿卷首的題詞是:“家庭中的第一個人將被綁在樹上,家族中的最后一個人將被螞蟻吃掉?!痹瓉?,這手稿記載的正是布恩地亞家族的歷史。在他譯完最后一章的瞬間,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把整個兒馬貢多鎮從地球上刮走,從此這個村鎮就不復存在了。
對于看慣了現實主義作品的讀者來說,這樣的情節顯然是荒誕離奇、不可理解的。整個作品內容龐雜,人物眾多,再加上神話故事、宗教典故、民間傳說,真可謂令人眼花繚亂。但通過全書離奇曲折的情節,我們又可以深刻地領悟到,馬爾克斯遵循著“變現實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經過巧妙的構思和想象,使讀者在馬貢多鎮的創建、發展、繁榮直至最后衰落消亡的百年歷史中,看到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丁美洲地區殘酷的社會現實和歷史演變的軌跡。馬貢多原來是一個只有二十一戶人家的小鎮,在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里,人們寂寞而幸福地生活著。由于流浪的吉卜賽人的到來和烏蘇拉發現了與外在世界的通道后,馬貢多便引來了第一批移民,從此便打破了這里烏托邦式的平靜。
作家這樣來描寫馬貢多鎮開拓的歷史,喻義是很明顯的。哥倫比亞甚至于整個拉丁美洲大陸,在十六世紀以前一直是當地土著民族繁衍生息的地方,隨著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占領,大批各種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移民涌入這片土地,他們一方面帶來了歐美大陸先進的科學技術,另一方面他們又用劍與火,用十字架,征服了這片土地上的土著居民,改變了他們的社會結構、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乃至宗教信仰,也徹底改變了這片土地上人民的命運。美國人在馬貢多開辟了香蕉種植園,坐小汽車的美國經理來到馬貢多。馬貢多被鬧得天翻地覆。政府派軍隊鎮壓了工人起義,把三千多具尸體用火車運到海邊,丟進大海,并說從未發生過屠殺,也沒有美國經理這個人,這些就都有著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在拉丁美洲大陸進行剝削與掠奪的影子。香蕉園工人大罷工和成批工人遭到屠殺,在哥倫比亞的歷史上也有著實際的依據。小說還用了很長的篇幅來描寫馬貢多鎮上自由黨與保守黨之間的斗爭,保守黨所控制的選舉完全是一場騙局,鎮長在選票上大做手腳,他的女婿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所代表的自由黨勢力,在鎮上煽風點火,準備暗殺保守黨分子。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一生發動了三十二次起義,都被保守黨的政府軍殘酷地鎮壓下去。而老何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孫子在接管了馬貢多鎮的權力之后,竟然穿著元帥的制服,在鎮上為所欲為,發布蠻橫無理的公告,隨意處死敢于冒犯他的人,以至于成為馬貢多鎮有史以來最殘暴的統治者。馬爾克斯在小鎮馬貢多的變遷、布恩地亞家族的興衰中,融合進了自己的祖國哥倫比亞發展與變化的歷史,借小鎮馬貢多的興衰,來隱喻哥倫比亞在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這百年之間所歷經的滄桑;在布恩地亞家族一代又一代人的遭遇中,寫出了對本民族發展史的沉痛的哀嘆。
馬爾克斯把自己的小說命名為“百年孤獨”,實際上就凝結著他對拉丁美洲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的歷史與現實重大問題的思考。在他的筆下,小鎮馬貢多是個落后而閉塞的地方,是一個幾乎被現代歷史遺忘了的邊緣地域。雖然磁鐵的發現、冰的發明這些具有現代文明色彩的事物,也已經被這里的人們所接受,卻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馬貢多人民的命運,統治著馬貢多的,仍然是具有魔幻色彩的古老傳說與頗具神話色彩的原始存在。在馬爾克斯看來,這里仍然是一個孤獨、落后、沉寂的大陸,是和現代文明隔絕的孤立的存在。馬貢多人的孤獨,其實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悲觀、郁悶和憂傷情緒的反映。在布恩地亞家族中,他們的每一個子孫,可能在相貌、膚色、身高、脾氣等方面各不相同,各有特點,但是,從他們的眼神里,卻可以明顯地辨認出來,他們都有著孤獨的神情。他們一代又一代地重復著那種因孤獨而表現出來的愚昧、落后、因循守舊、不思進取等等保守僵化的性格特征。就連他們的名字也都陳陳相因,永遠跳不出奧雷良諾和阿卡迪奧那兩個被重復了好多輩的名字。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戰爭結束以后,深居簡出,閉門謝客,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金子做著小金魚,做好了又化掉,接著再重新做。雷蓓卡在死了丈夫以后,也是長年累月地把自己關在一幢朽爛不堪的房子里,以至于許多年以后人們都忘記了她的存在,認為她早已經死了。阿瑪蘭塔更是把自己終日關在房中縫制裹尸布,縫了拆,拆了縫,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以孤獨為榮。這些又都不能僅僅看成是個人性格的問題,他們的孤獨是家族的孤獨、民族的孤獨,是對整個苦難的拉丁美洲大陸被排斥于現代文明進程之外的抗議。馬爾克斯站在拉丁美洲人民的立場上,發現了拉美國家的人民被殖民主義者剝削、掠奪、奴役,以致最終被現代文明社會所拋棄的宿命。與此同時,馬爾克斯所發現的這種拉美的孤獨,恰恰又是因為他站在西方現代文明的立場上,對拉丁美洲近百年的歷史,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頑強的生命力、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生存狀態進行深刻的研究之后,形成了痛苦的反思與倔強的自信的結果。對自己的小說所以用“百年孤獨”來命名,作家做了這樣的解釋:“百年”表示年代的久長,而“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也就是說,拉丁美洲人民被壓迫、被剝削的苦難歲月是漫長的,而擺脫孤獨的真正途徑則應該是孤獨的反義詞:團結。
總之,馬爾克斯寫出了馬貢多人的“孤獨”和造成“孤獨”的主客觀原因,并不是立足于譴責拉美人民的愚昧和落后,他只是想通過布恩地亞家族的興衰史,探尋造成拉美國家和民族衰亡的根本原因,從而徹底改變這一悲劇命運。所以,在《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還描繪了“烏托邦”式的理想世界,在那里,任何人都不會被別人決定以何種方式死亡,真誠的愛情和生活的幸福也將能夠實現,“孤獨”的人們在經歷了現代文明的洗禮之后,必將再次以全新的面貌出現于現代文明世界的面前。
《百年孤獨》所采用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還有另外一種表現特點,那就是在把現實生活的真實描寫與富有濃厚的神話色彩的幻想結合起來,融寫實和荒誕、真實和夸張、嚴肅和嘲諷于一爐,形成了色彩斑斕、風格獨具的奇特的藝術景觀,這種表現形式,能夠使讀者在“似是而非,亦幻亦真”的描寫中,獲得一種似曾相識又頗感陌生的感受。比如小說的開頭寫到了現代科學技術傳入馬貢多,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是又經過作家想象化的處理,成為頗具魔幻色彩的現實存在。他在寫吉卜賽人拖著兩塊磁鐵,“……挨家串戶地走著……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從原地落下,木板因鐵釘和螺釘沒命地掙脫出來而嘎嘎作響……跟在那兩塊魔鐵的后面亂滾”,強化了磁鐵的魔力給當地人的印象;又如寫夜的寂靜,人們居然能聽到“螞蟻在月光下的哄鬧聲、蛀蟲啃食時的巨響以及野草生長時持續而清晰的尖叫聲”,加深了人們對實際的生活經驗的神秘感;再如寫政府把大批罷工者殺害后,將尸體裝上火車運到海里扔掉,那輛火車竟有二百節車廂,前、中、后共有三個車頭牽引,以此渲染出了他們罪行的深重。小說中還描寫了一個名叫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人,他在當上了馬貢多鎮的鎮長以后,為了顯示他的絕對權威,竟然下令把鎮中所有的房子統統刷成藍色。這一情節和薩爾瓦多獨裁者下令把全國的路燈統統用紅紙包起來的荒唐做法又是非常相似的。這些描寫,看起來都好像是荒謬的,實際上卻是如同是用哈哈鏡、放大鏡甚至顯微鏡來看現實的情景,讓讀者在一幅幅真真假假、虛實交錯的變形的畫面中,看到社會現實中存在的一切就都是充滿著荒謬的,而且也表現出了作家豐富而奇特的想象力,讓讀者得到強烈的藝術感受。
特別有意思的是,何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大兒子被人暗殺后,小說里以濃重的筆墨描寫了鮮血的神秘流動。那股鮮血從門底下流了出來,穿過客廳,流到了街上,又繼續沿著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往前流去,流下了臺階,還爬上河邊的街道,筆直地流進了土耳其人居住的街道;接著又向右拐了一個彎,再向左拐過又一個街角,一直流向布恩地亞家的住宅,從關閉著的門下流了進去;為了不弄臟地毯,鮮血又貼著墻邊穿過客廳,又穿過另外一個房間,再拐了一個大彎,躲開飯桌,沿著擺滿秋海棠的走廊往前流去,悄悄地從正在給孩子上課的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面流過,鉆進了谷倉,然后又流進了廚房,出現在正在打開三十六個雞蛋準備做面包的烏蘇拉的面前。這長長的一大段描寫,看起來是完全不真實的,鮮血怎么會這么多,怎么能夠往上流,又怎么會流得這么從容不迫?其實這正是魔幻現實主義表現形式的特點,作家這樣描寫,喻義在于表達了何塞·阿卡迪奧在死后對自己家族的眷戀,對親人的眷戀。但是,作家努力避開用抽象的語言來把這種感情說得非常直白,他采用了這種荒誕而又夸張的寫法,給讀者造成一種視覺上的沖擊,使讀者在讀了這一段描寫之后,能夠留下深刻的印象與感受。這正是作家采用了超現實、超自然的文學的筆法,鮮活生動地描繪生活現象的結果。
《百年孤獨》中還廣泛地采用印第安的傳說、東西方的神話和《圣經》里的典故,從而增強了全書的神秘氣氛,加強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力。小說里多次描寫一些時隱時現的鬼魂,如被阿卡迪奧殺死的阿吉拉爾的幽靈就多次出現。第一次在小說的第二章,作者寫烏蘇拉好幾個夜晚都遇見那個孤鬼,有時候看見他在水缸邊上堵傷口,有時候看見他在浴室洗脖子上的血。在第四章里,又寫到了布恩地亞在臥室里遇見了阿吉拉爾,這時候他又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這些描寫,都是取材于印第安傳說中冤鬼自己不得安寧,他也不會讓仇人安寧的說法。馬爾克斯用這種人鬼同處的魔幻手法,組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使讀者充分感受到了拉美世界里的神秘色彩。又如有關飛毯以及俏姑娘雷梅苔絲抓住床單升天的描寫,則是取材于阿拉伯神話《天方夜譚》。至于馬貢多鎮一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大雨,則是《圣經·創世記》中有關洪水浩劫及諾亞方舟等故事的移植。布恩地亞等人在開辟道路途中,有一些類似女人的鯨類誘惑著水手,也使人聯想起希臘神話《奧德賽》中有關女妖的故事。馬爾克斯采用民間傳說,并且把它們作為現實來描寫,有時還寓有對宗教迷信的諷刺和嘲笑的意思。如寫尼卡諾爾神父喝了一杯巧克力后,居然能夠離地十二厘米,以證明“上帝有無限神力”,顯然就是出于一種善意的嘲諷。
《百年孤獨》中還有一些地方用了象征主義的手法,也是十分成功并含有深刻警示意義的,如關于失眠癥的描寫就是這樣。馬貢多鎮上的全體居民,建村不久都傳染上一種失眠癥,更為嚴重的是,人們在傳染上這種失眠癥以后,就會失去記憶。他們不得不在物品上到處貼上標簽,以免遺忘。例如他們在牛身上貼的標簽上就寫著:“這是牛,每天要擠它的奶;要把奶煮開加上咖啡才能做成牛奶咖啡。”看起來很可笑,可是作家用這種夸張的手法,提醒公眾要牢記那些容易被人遺忘的歷史。
另外,作家還獨創了從未來的角度回憶過去的新穎的敘述技巧。《百年孤獨》是這樣開頭的:“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边@種敘述方式,在時空關系的處理上就頗具新意,雖然是短短的一句話,卻包容了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個時間層面,“許多年之后”是未來;“面對行刑隊”是現在;“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則是過去。作家這樣來開始這部長篇小說的敘述,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把敘述的筆觸深入到了人物的內心世界,避免了作家站在純粹的客觀的立場上,對事件作簡單的平面的敘述。同時也應該看到,這樣的開頭還給讀者留下了一系列的懸念: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是誰?他為什么被殺?他的父親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帶他去見識冰塊”又是怎么回事?“那個遙遠的下午”又是什么時候?這樣一來,小說在一開頭就已經傳達出十分豐富的信息,給讀者的閱讀心理造成了強烈的刺激。不能不說,這樣的開頭是有很強的藝術魅力的。
《百年孤獨》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迅速在我國翻譯出版,并在我國文學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形成了一股“馬爾克斯熱”。單就這部小說的開頭而論,就為當時的許多先鋒派的青年小說家摹仿使用,成為風靡一時的一種小說敘述技巧。許多小說家也深受其影響,運用他的那種帶有魔幻色彩的創作方法。我們現在看中國的先鋒派小說家,如莫言、馬原、余華、蘇童、殘雪、韓少功等人,在他們的那些“尋根文學”或者“先鋒小說”“實驗小說”等小說思潮中出現的作品里,都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到馬爾克斯影響的痕跡,這也可以反映出《百年孤獨》在我國現代小說思潮中的重要地位。
作者簡介:孫華南,江蘇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
①《百年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著,黃錦炎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