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知著

摘要：《等了一整天》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其背景描寫耐人尋味，十分巧妙，于無形之中揭示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以“冰山”的形式展現不同層次的主題，出人意料。只有結合海明威的家庭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分析小說背景描寫才能充分理解這部短篇小說。從背景的角度分析“冰山”是一種嘗試，為解讀海明威八分之七的水下冰山也許提供了一條直接的途徑。

關鍵詞：背景 故事 場景 層次主題 對話

厄內斯特·海明威（ＥｒｎｅｓｔＨｅｍｉｎｇｗａｙ，１８９９－１９６１），是蜚聲世界文壇的美國現代著名小說家。他的文章獨具一格，一九五四年因《老人與海》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等了一整天》^①（１９３３）是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早期主要作品短篇小說集《勝者無所得》的代表性作品。海明威曾經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提出了冰山的比喻：“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說明作家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礎，才能含蓄簡約；在這種情況下，讀者自會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換一種說法，即他的作品好像漂浮在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還有八分之七深藏水下。文學評論界對海明威作品的分析向來十分活躍，評論的角度非常多，但從背景描寫分析他的作品的還比較少。對《等了一整天》關注不多，只有個別評論。《等了一整天》主要由父子對話和父親獵殺鵪鶉的場景及兒子單獨留在房間的空白構成。理解這一空白就成了探究八分之七的水下冰山的主要內容，完成這一過程的線索主要在于父親的打獵場景。透過背景描寫的分析，理清背景與對話的關系，找出背景對主題的襯托作用是本文的主要目的。從“ 冰山理論” 出發探索其背景對揭示主題、解讀對話等方面有重要意義。

一、依托社會背景選擇弱勢對象為主人翁，突出“重壓下的優美風度”，意味深長。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是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人們的情緒很低落。但是海明威卻非常活躍，充滿活力，進行廣泛游歷，他的作品也向美國人展示了一種活力。他這個時期的短篇小說反映了釣魚、狩獵、比拳、斗牛等生活，創作了剛毅不屈，視死如歸的“硬漢”典型，主要歌頌了普通人的勇敢。所以《勝者無所得》剛問世時很暢銷，激勵人們勇敢地追求美好的生活，具有一定的社會價值。

《等了一整天》是這個時期的典型作品，描寫的是個九歲的小男孩面對死亡的情景。它講述的是一件很小的事：一個九歲的小孩發燒了，醫生說體溫是１０２度（華氏）。由于不懂華氏和攝氏的區別，他誤以為自己在二十四小時之后必死無疑，因為他在法國的學校聽說人超過四十四度就會死。但是父親并不知情，所以在給小孩服完藥后就拿著獵槍去打鵪鶉了，回到家后發現兒子的舉動和神態特別異常，于是警覺起來，并通過談話幫助小孩消除了誤解和心理壓力。小說圍繞小孩對華氏和攝氏溫度的誤解從多方面表現了他面臨死亡的心態和勇氣。九歲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充滿快樂的年齡，無數九歲的孩子甚至對死沒有絲毫認識，何況充滿勇氣地面對死亡。這對于一個九歲的男孩是件很殘酷的事，這種殘酷突出頌揚了作者心目中人性的堅毅和 “重壓下的優美風度”這一顯著主題。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選擇年齡這么小的人物作主人翁，會使無數年長的普通美國人深思：這么小尚能如此，自己呢？死都不怕還怕經濟蕭條嗎？這對當時情緒低落的美國人有積極的激勵作用，對引導他們優雅地面對困難很有意義。選擇生活中的弱勢對象為主人公是海明威的一貫做法，如《老人與海》中的老人，這對突出主題起到了重要作用。

當時的社會背景雖然沒有在故事中直接描述，但是分析社會背景對理解他的作品意義重大。理解這種背景也可以說是理解冰山的環境。

二、背景描寫巧妙含蓄，表現心理活動于無言之中，美好生活躍然紙上，創造出恐懼與美感的微妙結合。

死亡和勇氣是海明威寫作的主旋律，勇氣被認為是在死亡面前所展現的冷靜和克制。小男孩誤以為二十四小時后要死時呆滯的目光、恍惚的神情和長期固定的姿勢及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都折射出主人翁的內心世界，展示了他面對死亡時孤獨的勇敢。海明威在《等了一整天》中通過描寫父親獵殺鵪鶉的悠閑場景，表現了冰山底下的兩個主題：面對死亡的矛盾心理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創造出恐懼與美感的微妙結合。

全文有幾處背景描寫，主要包括房子的結構和父親去打獵時的情景。前者交代了孩子對溫度產生誤解的原因。后者襯托主題并對理解全文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全文中這段描寫最長，最細致，結構最復雜，文字最難懂（指原文），看上去與主題最沒有聯系。那海明威進行這段描寫的用意何在呢？這段描寫對解讀小孩單獨留在房間的空白，看海明威的水下世界具有關鍵性的作用。

第一，這段描寫與發生在孩子身上的事情形成了幾組鮮明的對照，這種強烈對比更見作品在結構上的獨具匠心。由于父親不了解內情， 形成了父親悠閑和兒子絕望的對比；在打獵過程中父親越來越輕松快樂， 可是兒子在房間里越來越傷心， 覺得離死亡越來越近。當父親在戶外射殺鵪鶉，獲取獵物把打獵推向高潮時，兒子正在房間里面對臨終時刻，到達心理承受壓力的高潮。

溫暖房間里死亡的氣息和室外寒冷中的生命（鵪鶉）形成對比，產生了一種讓這個小孩夭折太殘酷的效果。有時生命是很頑強的，即使在惡劣的環境下也能生存，正如鵪鶉可以挨過嚴冬一樣。鵪鶉是一種可以耐高溫的飛禽，但是低溫， 即使是攝氏二十度的溫度，對它也是種考驗，何況是冰天雪地的環境？一種本來是很脆弱的小動物居然可以好好地活著，一個活生生的九歲男孩卻要死，多么殘酷！

第二， 這段情景描寫了生的美好，襯托出死的可怕，更充分地體現了孩子的勇氣。在一個看上去死氣沉沉的環境里尚且可以找到這么多快樂，活著是多么美好啊！當春暖花開的時候， 世界不是更可愛嗎？ 在更多明媚的日子里不是可以找到更多的快樂嗎？文章中說到日后還有很多鵪鶉可以打是否有此暗示呢？ 可是死了還有將來嗎？

第三，全文沒有采用心理描寫，但這段背景描寫可以充分展現小孩的心理活動，從而揭開了小男孩單獨留在房間的空白之謎。屋外父親的打獵時的快樂難道不是一個九歲男孩夢寐以求的嗎？男孩在床上等待死亡的分分秒秒之中，他難道不去回憶與父親打獵的情景，難道不渴望在來年的春天有更多的快樂可以和親人們和小朋友們分享嗎？海明威童年時代就常跟著父親去打獵，后來也成為一名優秀的獵手。作者一定認為分享打獵是件極快樂的事。但是當故事中的兒子本該分享父親打獵快樂的時候，卻在房子里等死。失去這種美好是多么可惜！這一描寫對突出小孩的無所畏懼起了重要作用。

第四，悠閑的打獵場景描繪出生活的美好，激發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父親以為孩子睡著之后，就帶著一只可愛的小獵犬，拿著一桿獵槍，一邊欣賞雪景，一邊尋找獵物。周圍是一幅鄉間寧靜的景象，結冰的小溪，打滑的小路，結冰后像小丘的灌木叢，尤其是那群被驚飛的鵪鶉。雖然寒冷，但很悠閑。小狗摔跤，自己滑落獵槍，都顯得很愜意。這是作者當時生活的寫照，也是當時美國人的追求吧？在三十年代早期，海明威經濟富裕，婚姻美滿，到處冒險和打獵，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美好日子。五十年代步入晚年的時候，他還通過各種戶外打獵和捕魚的冒險重溫舊夢。整個描寫沒有一處提到生活的美好，但處處讓讀者感受到生活是美好的。

這段描寫所創造的美感與恐懼難解難分，是二者微妙結合的范例。它在無形中巧妙地表現了在美好生活誘惑面前，小男孩面對死亡的男子漢勇氣，又體現了他的絕望矛盾的心理；同時又激發人們對美好悠閑生活的追求。這是隱藏在冰山最底下的主題。這段描寫表面上單調平淡，但隱藏強烈的感情和豐富的內涵。如果沒有了這段描寫，整篇文章也許沒有多大意義了。

三、借助故事情節與作者的家庭背景的關系，表現父子情深于無形之中。

根據對多部海明威傳記的記載的分析，《等了一整天》的故事情節和人物來自于作者的家庭生活，故事中父子形象的原型是作者本人和他九歲的兒子。因此分析海明威的家庭背景和故事中家庭背景細節對了解作者冰山下的意圖有重要關系。

海明威攜帶家眷旅居法國等地多年，二十年代末回到美國。那時他有個兒子剛好九歲，講一口流利的法語。《海明威傳》（卡羅斯·貝克，１９８０）描述了一個與故事情節非常類似的情景。有一天，他的兒子得了流感臥床不起，得知溫度達到一百零二度，嚇壞了，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海明威沒在意，就出去打鵪鶉了，回來時發現兒子的舉動仍不正常。經解釋溫度計的不同讀法后兒子才放心。

另外，海明威對獵殺鵪鶉等飛禽情有獨鐘。海明威年少時他父親專門教過他射殺鴿子；成年后，當成群的野雞來到阿堪薩斯州稻田里覓食時，他經常到外面打野雞。《海明威生平》也提到海明威對被驚飛的鵪鶉特別有興趣，這與故事中的父親形象很接近。故事中的小男孩剛好九歲，在法國上過學。從海明威兒子當時的年齡和流利的法語可以推斷，他就是小說中小男孩的原形。

在海明威寫《勝者無所得》這一小說短篇集的前后，正是其父親年老體衰和去世的前后，而自己的兒子正在成長。結合上面的分析，從當時海明威家庭的變故可以分析出作者想要表達的冰山下的次主題：父子間的深情。一方面在于對父親的懷念，另一方面在于對兒子的深愛。他父親克拉倫斯·艾德家茲·海明威是一個杰出的醫生，一個熱心的、訓練有素的運動員，又是一個熱衷于自然界的人。他們經常一起釣魚和打獵，關系密切。海明威在戶外活動和大自然的愛好等方面深受父親影響。根據《海明威傳》的描述，當時他回到美國凱島與家人共敘天倫之樂，他經常帶著孩子們到處游玩，在家里也經常和孩子們在一起。海明威看著兒子成長，正如父親看著自己成長一樣。打獵時父親教導自己的情景，影響了他的生活和創作，也培養了他對下一代的深厚感情。通常小孩生病時，母親會多照顧一些。在這一小說中，母親也在家，但父親的影子時時縈繞在讀者心中。小孩病了一天，父親幾乎陪了他一天，雖然自己去打獵了，那也是以為孩子睡著了，給孩子一個清靜的環境。

此外，體現這一主題的佐證還體現在一些情景描寫上。雖然父親沒有料到兒子當時是在思考死亡的問題，但他對孩子在床上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眼神，都觀察得很仔細。如：當父親提出朗讀為兒子解悶時，他注意到，“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似乎超然物外”；當爸爸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等著為他服藥時，以為他睡著了，但當爸爸抬頭時，發現 “他雙眼盯著床腳，神情十分古怪”。父親的話語和行動無不體現了一位慈祥父親的形象。父子情深的主題在他同一時期的另一部作品《父與子》（《勝者無所獲》的末篇）中也有體現。

四、場景描寫使對話深刻有力，使文章情景交融。

《等了一整天》除了幾處背景描寫外，其余絕大部分是男孩與父親的對話，并體現了海明威的一貫風格：簡潔、明快、有力，修辭干凈，韻調自然簡短。通過這些“電報式”的對話，借助父親打獵的悠閑情景，《等了一整天》用輕描淡寫的筆法表現了小主人翁在死亡面前復雜而強烈的感受。但是如果脫離背景，這些對話就失去了價值。

首先，對話一方面表現了小孩面對死亡時堅強冷靜的心態，另一方面為理解小孩單獨醒著留在房間的心理活動提供了線索。如：當父親發現男孩不舒服后，反復叫他上床休息，男孩一直回答：“不，我沒事兒。” 寥寥數字就表現出他希望自己像男子漢一樣輕松冷靜地面對疾病。他坐在火爐旁無精打采的樣子令父親心痛，便問他感覺如何，他淡淡地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是老樣子”，表現了他的內心思想：雖然有些無奈，但死也沒有什么好怕的。又如，醫生量完體溫后父親又叫他休息，他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但他說“我情愿醒著”，表示他決定選擇醒著面對死亡的來臨。但是他為什么要醒著面對呢？ 在他醒著的時候他會想些什么呢？從故事的情節來看，小孩那天生病后單獨留在房間的時候比較長，與此同時，他爸爸又單獨在外面打獵。把兩者聯系起來看，就會發現，對打獵場景的描寫不僅填補了小孩在家等待的空白，重要的是為小孩進行獨立的心理活動提供了一個場合。因此，打鵪鶉的場景就是冰山的尖頂，而小孩的心理活動就是水下的冰山。

第二，對話也交代了小男孩生病時父親還放心讓他單獨留在房間的原因，為父子倆在這一天處于兩種完全不同的環境和心境創造了條件。小男孩不想爸爸陪著他看著他死，不想要爸爸為他分憂，所以等爸爸給他服完藥后，便對爸爸說：“要是你心煩就不用在這兒陪我，爸爸。” 爸爸覺得小孩也該睡一會了，而且自己呆在那里也沒有什么用，所以就出去打獵了。在這里，小孩說的話語則是通往冰山尖頂的道路。

第三，對話又創造了兩個不同的心理背景。有一段父親安慰孩子的話，這一對話用最少的文字表現了小孩的男子漢的勇敢。在對話中父子倆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現簡略如下，并把父子倆在對話中所指的內容列入括號內。父親：“（發燒）沒什么好擔心的。”兒子：“我不擔心（死），……不過我沒法不想（死的事情）。”父親：“別想（發燒的事）了……（生病）沒什么大不了。”兒子：“（死）是沒什么大不了。”兒子：“你看吃了藥（對挽救死亡）有什么用嗎？”父親：“（ 對治病）當然有啦。”這段話一方面可以增強作品的幽默感和可讀性，另一方面也交代了父親對小男孩當時的心理活動并不了解。這段對話是水面，把冰山尖頂與水下的冰山隔開了。

但是如果沒有打獵場景的描述，上述對話與普通家庭中的對話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多了點技巧，沒有太多意義。所以是場景才賦予了故事中的對話以深刻意義。

《等了一整天》表達含蓄，借助背景的描寫使對話簡潔有力，突出主題。從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結論，海明威通過對社會背景、家庭背景和故事場景的處理或描述從多個角度表達了《等了一整天》的多層次主題，如果失去了這些背景，對話也失去了意義，主題也顯得蒼白。因此要理解海明威的“冰山”，需要以背景為依托，以對話為導線，進行綜合分析。《等了一整天》雖然短小，但在背景描寫等方面都表現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從背景分析“冰山理論”是一種嘗試，也許為探索海明威八分之七的水下冰山世界提供了一條直接的途徑。

作者簡介：曾昭濤，英美文學碩士，廣東工貿職業技術學院講師。

①《等了一整天》，選自教師用書《大學英語精讀》第三冊，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參考文獻：

［１］胡織女，《從關聯理論看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等了一整天〉》［Ｊ］．《山東外語教學》，２０００年第３期。

［２］李公昭主編，《新編英美文學選讀》，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２０００。

［３］錢青主編，《美國文學名著精選》下冊［Ｍ］．商務印書館，１９９５。

［４］周煦良主編，《外國文學選讀》 第四卷，現代部分［Ｍ］．商務印書館，１９９８。

［５］［美］阿瑟· 華爾多恩，《海明威生平》［Ｍ］．ｈｔｔｐ：／／ｗｗｗ．ｌｘｂｏｏｋ．ｏｒｇ／ｚｊｚｐ／ａｍｅｒｉｃａｎ／ｈａｉｍｉｎｇｗｅｉ＿０１．ｈｔｍ

［６］［美］卡羅斯·貝克著，林基海譯，《海明威傳》［Ｍ］．中央編譯出版社，１９８４。

［７］［美］肯尼斯·Ｓ·林恩著，《海明威》［Ｍ］．中央編譯出版，２０００。

［８］［美］安東尼·伯吉斯著，余光照譯，《海明威》［Ｍ］.百家出版社，１９９６。

［９］Ｂａｋｅ Ｃａｒｌｏｓ， Ｅｒｎｅｓｔ Ｈｅｍｉｎｇｗａｙ:Ａ Ｌｉｆｅ Ｓｔｏｒｙ １９６９．

［１０］Ｂａｋｅ Ｃａｒｌｏｓ， Ｔｈｅ Ｗｒｉｔｅｒ ａｓ Ａｒｔｉｓｔ，１９５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