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繼偉,男,1962年生。現在馬鋼《江南文學》任職。大學期間寫詩,后涉獵小說、隨筆。有作品在報刊雜志零星發表。出版有小說集《雪家》、隨筆集《兩個夢》。
外星人何麗梅的命令
臘月十八下午三點零七分,我接到一個外星人的命令。
命令是通過手機短信下達的,當時我正在按給詹小紅短信的草稿。寫手機短信也要打草稿嗎?豈非脫褲子放屁?這你就不了解我了,我來略微自我介紹一下,首先我是個比較迷信文字書寫的人,其次——我也不怕露怯,我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遇事總被猶豫不決折磨著。我相信,打個一萬來字的草稿,這樣我就有充分的時間猶豫。我還期待在這一萬來字中能提煉出幾十個字的精粹,而這幾十個字足以擊碎詹小紅美麗的心靈。
不用說詹小紅是位女士,今年三十來歲。人長得別提多漂亮了,活脫脫就是超級女生何潔她姐姐。我覬覦她有半年多了。詹小紅是我學生媽媽的妹妹,也就是我學生的小姨。她代她姐姐來開過好幾次家長會,她的蒞臨,使教室和我的臉膛煥出異彩。詹小紅特別愛她的外甥,一再跟我說要好好管管她外甥,還說“千萬不要客氣哦”。于是我就開始胡聯想了,猜想她可能對我有興趣,說不定她已經愛上我了。還有,我認為特別關鍵的是,她的外甥作為人質在我手里。當然我不會用人質來要挾她,但并不等于我不利用人質。依我的性格,我也不能主動追求她。呵呵,我要讓她主動投懷送抱。
草稿寫了有兩千來字了,我感覺還差幾毫秒靈感就來了。這時我的手機突然在我的風衣口袋里瘋狂蹦跳起來。同時我的衣服凡是有縫的地方都往外溢著藍光,我雙手上下左右一陣亂捂,也沒有捂住。即使在陽光明媚的下午,這藍光也清晰可見,十分刺眼。弄得我跟藍精靈似的。我驚恐地看了一眼對面的祁老師,祁老師卻好像對我的突然變故毫無察覺,依舊在麻木地批改作文。我趕緊掏出手機,打開翻蓋,蹦跳和藍光總算消失了,一身恐怖的冷汗卻出來了。娘希匹,我已經被何麗梅弄得過度虛弱了。
我看了一下時間顯示,是十五點零七分。外星人命令的內容是:
下午六點零三分,你來世界貿易大廈,在廣場噴泉邊的臺階上等我。將有飛碟來把你接走。到時我來為你送行。
外星人名叫何麗梅,就是那個把我弄得過度虛弱的女人,她是我的情人。她的命令完全破壞了我的興致,我十分憤怒,萬分沮喪。抓起鋼筆在紙上使勁亂畫了一氣,把我在紙上虛設的何麗梅畫得面目全非。這個該死的何麗梅,她可真該死啊。外星人怎么不把她抓走呢。也好讓正宗的外星人鑒定一下,她何麗梅到底是不是外星人。
何麗梅也是我一個學生的媽媽的妹妹。嘿嘿,好玩吧,我就喜歡我學生媽媽的妹妹。我的情人何麗梅,從一開始,我就比較煩她。依我個人淺見,這個何麗梅之所以和我成為情人關系,一是因為我能談文學、善談文學。二是因為我經常被家長宴請。三是因為有人質在我手上。后來我漸漸發現,何麗梅最愛干的事并不是談文學,而是和我同時出現在宴席上,并且做小鳥依人狀坐在我的身邊。待我酒后基本喪失活動能力后,何麗梅就把我拽到咖啡屋一類的地方,聽我胡說八道。她則以手支頷,竭盡全力地脈脈含情地看著我。何麗梅是這個樣子的:她無法立即脈脈含情地看著我,她必須經過艱難的比較漫長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階段,才能在眼睛里發酵出“脈脈”釀造出“含情”。這說明她何麗梅根本沒有脈脈含情的素質。而我一旦不幸睡去,何麗梅的臉立馬變成一副兇相。有一回我實在抗不住了,頹然睡了一忽兒。當我猛地醒來,看見何麗梅變成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妖精,兩眼血紅,左手端著碗燭(碗燭,多好的名稱啊,多么溫婉),右手舉著餐刀,正刺向我的眼睛。
從此,我跟何麗梅在一起,從來不敢睡著。即便喝再多的酒,我也能挺住不睡。這樣一年下來,我基本練就了不睡覺的特異功能,同時酒量劇增。
何麗梅說:“我這樣看你,是為了消除你的自卑。”又說:“我愛你,是因為你自卑。”
從聽了何麗梅“我愛你,是因為你自卑”這句話開始,我對何麗梅的看法完全變了,我意識到我對何麗梅的看法完全錯了。我太輕浮幼稚了,我低估了何麗梅。我覺得何麗梅還是頗有些深度的。因此我就愈發討厭何麗梅了,就想甩掉何麗梅了。而何麗梅則變得不僅深奧,而且怪誕了。她開始稱她本人是外星人,特地來地球找我的。
我認為這純屬變態浪漫主義的玩笑話,還披著偽科學的外衣。我一笑置之,說:“是啊,我們大家都是外星人——相對于別的有‘人類’的星球來說。”
何麗梅擰了我一把,金魚眼瞪得跟鈴鐺似地說:“我確實是外星人,來地球是為了拯救你。”
“好好,你是外星人行了吧,”我說,“你來自遙遠的星球,卻把我推入愛的苦海。”
何麗梅說:“不理你了,你以為你說的是詩一般語言?狗屁,你們地球人根本就不懂詩,還都跟你一樣,自以為是,執迷不悟。”
“對對,我們地球人都弱智,相當于外星球的爬蟲類。”
“我們外星人根本就沒有你們的進化階段,我們一開始就是高等生命。”
還高等生命呢,她簡直瘋了。隨她去吧,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一切由她。鬼才相信她是外星人呢。我就是相信我是外星人,也不相信她是外星人。
這個命令雖然句子略有不通,還有兩個錯別字——外星人寫地球字出現錯別字也很正常。但這個命令很要命!大冬天的讓我在噴泉臺階上站著。怎么辦,我只好強忍著,好男不跟女斗。就當她
除了屬于變態浪漫主義,還屬于變態得要命的浪漫主義吧。
何麗梅上個月送我一件紅風衣和一部手機。命令我一直穿著,天天都要穿著,除了睡覺,一刻也不能脫。還命令我手機也要隨時開著,讓我隨時待命。她說外星人就要來接我了,也就是說我要升天了。
其實何麗梅不必這樣故弄玄虛。我完全理解這個性情乖戾、很有些瘋狂的小女子的意思,就是以控制、擺布、折磨我為樂。我也完全理解這個外星人何麗梅發給我的命令。她不就是要揀個人多的地方,把我放在一個比較高、比較顯著的地方展覽我,讓我在寒風和比寒風還傷人的千夫所指中鍛煉自己嗎。這個女王八蛋都不一定來。話又說回來,也不排除她來的可能。即便她來,多半也不會來到我的身邊,和我一起等待飛碟。我猜她很可能會隱蔽在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用十分陰鷙的目光看著我,看著我在臺階上遭罪。
何麗梅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戲弄我了。有一次她命令我凌晨四點爬上榛子嶺頂峰,讓我站在那塊鷹嘴石上,也說到時候外星人會駕著飛碟來接我。我在黑燈瞎火中披荊斬棘爬上榛子嶺,弄得渾身灰兮兮的,粘了兩腿我草
刺球,臉都被劃破了。結果飛碟也沒來。事后何麗梅解釋說,不巧她患了重感冒,鼻子不通,導致信息無法接通。飛碟轉了幾圈找不到地方,只得回去了。
你說可氣不可氣。
何麗梅這樣折騰我,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但是我還是忍了。誰讓我捅了這個馬蜂窩呢!可恨的是她還他媽的美其名曰是在拯救我,說是在幫我克服自卑心理。
何麗梅說:“你必須克服你的自卑心理,否則說不定哪天你會突然死掉。”
可以想像,我很憎恨何麗梅和她的這個命令。但我必須執行她的命令。何麗梅即便不是外星人,她也肯定會魔法、巫術、蠱術一類的東西,并且她已經成功地將魔法、巫術、蠱術等玩意施加在我身上。由于何麗梅的出現,我越來越迷信了。這個何麗梅有時說她是外星人,有時說她是長白山仙姑,有時則說她是外星人變的長白山仙姑。隨著我和她交往時間的加長,我越來越相信她是長白山仙姑了。有時我甚至恍惚覺得她生下來就會這些東西,是天生的長白山仙姑。何仙姑弄出的任何動靜都會使我非常緊張,手足無措。甚至口吐白沫,當場抽搐。
我站起來轉了幾圈,心里編織了一會兒,編出一個理由。我對祁老師說:“我的一個朋友剛從布隆迪維和回來,我去車站接他。”然后我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待我走在不太寬敞的馬路上,冷風一吹,我清醒了一些。我意識到,我出來得太早了。可恨的何麗梅的蠱術又生效了。我沒必要這么早出來嘛,可是又不能回去。由于對祁老師撒了謊,我在一定時間內無顏面對他。我就決定在街上溜達。我沿著馬路牙子走了一會兒,我看見緊貼著馬路牙子躺著一只死麻雀,死麻雀完美地包著一層薄冰。我把它當作何麗梅,使勁踢了一腳。死麻雀滑行旋轉著到了馬路中央。一輛“倒騎驢”駛過來,一個輪子剛好從何麗梅身上碾過。碾得好,碾吧,最好再碾一次,把何麗梅碾成肉餅。
施舍
我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左手握著一個小塑料袋。小塑料袋里面有一張建行卡,卡里有十萬元整。塑料袋里還有一張開過光的觀音菩薩像,恍若純金制成。握著小塑料袋的手綿軟溫順,還非常溫暖,而握著手機的右手則冷汗直冒。我緊緊攥著手機,我怕它突然蹦跳起來,放出藍光。我被何麗梅的蠱術所左右——雖然我抗拒著她的蠱術——我很快走到了火車站廣場,世界貿易大廈就在廣場對面。因為時間還早,我就在火車站廣場繼續瞎溜達。
這個小城的火車站一無足觀,好像一年到頭也沒有火車經過。但是它也叫火車站。其實說這里是個雜貨市場更合適,這里充斥著賣各種不值錢東西的小地攤。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那群要飯花子,他們大多都笑瞇瞇地蹲著,仿佛洞明世事又樂天知命。有一個叫花子吸引了我,因為他身懷絕技。寒冬臘月,他的腳赤裸著不說,居然還從后背伸向腦后。另一只腳則在胸前,這只腳還神奇地舉著一只搪瓷缸子。他的手臂卻不知道哪里去了,可能是放在家里沒帶來吧。
我饒有興趣地在他們面前走過。仿佛國家元首走過儀仗隊。他們服飾奇特、樣式各異,而風格類似。我經過他們的時候,他們有的叫我大叔,有的叫我大爺,有的叫我大哥,更多的叫花子叫我老板。雖然稱呼不同,但是他們口徑一致,都讓我“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經過最后一個要飯花子時,我已經點清了他們的人數:一共三十二個。
我進了車站郵電所,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伸過去說:“買一張郵票。”我見柜臺里的女人臉色沉郁,趕緊嬉皮笑臉補了一句:“給我老姨寫封信,那地方太偏僻了,邊遠山區,嘿嘿,沒電話。”我又說:“你最好找給我三十二個硬幣,一元的。”那個女的綠著臉白了我兩眼,伸出黃乎乎的手把硬幣放在水磨石柜臺上。我把三十二個一元的硬幣大致分成兩份,塞進風衣的兩個口袋。霎時,我渾身像爬滿了虱子,恨不能立即把自己脫光,在雪地上打滾。
我快步出了郵電所,找到那個身懷絕技的乞丐。我從這里開始就可以了,我知道他們就像一條繩子,而每個人都是繩子頭。我隨便找個頭一拎就行了。我在身懷絕技的叫花子面前站定,盡量站直,我掏出一枚硬幣,兩指拈住,提起,對準,手指一松,硬幣(口當)地一聲掉進搪瓷缸子里。這個并不大的響聲,其效果卻如同夏雷,叫花子們如同蘑菇紛紛涌出來,涌到我的身邊。哪是什么三十二個,足有三百二十個,團團把我圍住。我心慌意亂,擔心他們會把我踩死,弄不好會把我撕碎。因為有兩個跟機器人一樣,手都是精鋼打造的,明晃晃地伸過來。我掏出風衣口袋里所有的錢(不包括建行卡),隨手一撒,叫花子們隨著錢的散開而散開。我看見滿天銀星,閃閃發亮,連我自己都想伸手接一個。我壓制住這個沖動,滿臉燥熱,心跳加速,突出重圍,逃離了現場。
一隊可能是“民工”的人迎面走來。他們或拎或扛或拖著電鉆、鐵鍬、洋鎬一類的工具,在我身邊經過。有個拖著洋鎬的家伙,回頭看他的洋鎬的時候,順便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既卑賤又兇惡。我心一虛,旋即內心升起一股無名的仇恨與絕望。忙把目光轉向無垠的天空。
邂逅
我毅然地一抬頭,差點撞上一個人。
我差點撞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年輕時的好友李宏偉。簡單地說,我和李宏偉的友誼非常宏偉。我絕不是為了低級趣味有意湊成這個形容,而給他起名叫“宏偉”。我對天發誓,李宏偉實有其人,他爸是縣革委會副主任,并且我偷過他家的地瓜,他偷過我家的大醬。我還有個同學叫李宏大呢,不過我差點撞到的不是宏大,而是宏偉。
俗語說得好:賣命不如投緣。我和宏偉就投緣得互相賣命。我倆在一起,我是賣命地說,他是賣命地聽。小時候我倆就在一起,我給他講《艷陽天》、《金光大道》、《大刀記》、《較量》之類,講我們為什么和蘇修打仗,古巴如何如何厲害。記得當時我還發明了一個光輝論斷呢。這個論斷是這樣的,大凡偉大的革命,都是發生在十月,比如前蘇聯有個十月革命,電影《列寧在十月》的臺詞,我們都能倒背如流。咱們偉大的共和國也是在十月成立的。我對這個論斷念念不忘,長時間引以為豪。乃至后來知道了“秋收起義”發生在九月九日,我恨不能令其拖后二十多天在十月發生,那該多好啊。
宏偉呢,他就負責聽我說。宏偉對我異常佩服,簡直就是崇拜。他是個超級聽眾,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說“后來呢”?我就這樣講啊講,一直講到高中,講到我考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分配回縣高中,還是經常與宏偉相聚。我談論的內容就變為現當代文學史和“五四”以來的文壇掌故了。我的滔滔語流依傍著宏偉的沉默大山,還是俗語說得好:我們構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今天見到宏偉,我才發現我已經有很長一陣子沒有和宏偉見面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見不到宏偉,也不知道宏偉為什么見不到我。我這幾年倒是比較忙,給學生上“黑課”占去了不少時間。我很不坦然地賺取那些被逼無奈的父母的血汗錢。這里插一句,我倒覺得學生家長們是弱勢群體。面對下面一片尚且比較清澈純潔的眼睛,我有時會覺得自己非常猥瑣,非常膽怯。有時學生提問題,學生抬手指著書上的某一處——學生一抬胳膊,我立即往邊上閃躲,我擔心學生會打我。
除了上“黑課”,最耗費我時間的就是何麗梅了。
盡管上“黑課”與何麗梅兩項耗費了我一定的時間,但是我還剩下不少時間。因此我不是沒有時間和宏偉約會。
“宏偉!這陣子哪去了?”未容宏偉回答,我拎起他就往最近的酒館走,去酒館我是永遠都不會迷路的。我用宏偉頂開小酒館的棉門簾子,一股悶熱的俗氣撲面而來。我感覺宏偉拎著一個袋子,弄得“破褲子纏腿”磕磕絆絆的。我也沒太理會。現在我的人生目標明確。進了酒館,我把宏偉擱在椅子上,點菜要酒,我一口氣把“五四”以來的文壇掌故大體說了一遍,中間雜以最近從《非常道》和《往事并不如煙》里看來的東西。講完這些以后,我才喝了第一口酒。
詰難
我暫時說完了。我釋放了,我輕松了。我點了根煙,意滿自得地深吸一口,然后把煙霧向宏偉噴去。
這時我才注意到宏偉一直就傻坐著,連筷子都沒拿起過。
我仔細看了看宏偉,發現我的傾聽者也沒什么顯著變化,還是原來的宏偉。令人感覺莫名其妙的是,他果然拎著一個口袋,現在他的兩只手緊緊攥著口袋嘴,眼睛盯著地板上的一個地方。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塊五花肉。這塊離開了盤子的五花肉,真的連狗屎都不如。
“宏偉,你看什么呢?”我用腳踢他。
宏偉一抬頭,眼瞪著我,說:“你他媽的踢什么踢,你好好看看我。”宏偉把兩個鬢角雪白的長發向后抿了抿。
我馬上心情很郁悶,壓迫我半生的自卑感油然升起。我放下眼皮,開始好好看我面前的宏偉。
我看了好半天,終于發現了問題。宏偉已經不是原來的宏偉了。宏偉的右眼明確癟了下去,也就是說,宏偉的右眼沒有了,消失了,并且看上去消失相當長的時間了。原來長眼球的部位已經變得似乎從未長過眼球。
宏偉的一雙對我著迷的眼睛怎么就沒了一只呢?
更令我驚詫的是,宏偉的兩只耳朵也沒有了。原來我老說宏偉的大耳朵像兩支蝴蝶的翅膀,我贈給他的詩里有這樣的句子:
一對耳朵/豈止傾聽/而且/猶如翅膀/帶著你飛翔
在一段時間里,我為我的比喻自鳴得意。真不知道依據何在。不就是一個輕浮的比喻嘛,這有什么可值得自鳴得意呢。現在這兩支翅膀終于合成一只完整的蝴蝶飛走了。關鍵是我已經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一只蝴蝶的翅膀怎么能帶著一個起碼百八十斤的人飛翔呢!這無疑是屁話嘛。想到這里,一陣致命的慚愧襲來,我的心臟部位又是一陣劇痛。
我捂著我的心臟,囁嚅著問宏偉:“你來火車站做什么?”
宏偉的身板一挺,左眼一瞪,大聲說:“你先別問我來火車站做什么。”
我環顧四周,所幸沒有一個客人,我不由自主往下縮了縮,低眉順眼地說:“那我先問什么?”
宏偉拿起了筷子,說:“你不是特級教師嗎,連這點常識都沒有?自己想一想吧。”
我想了一會,沒有答案。我身子發軟,幾乎快從椅子上滑下去了,我誠惶誠恐地說:“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請你告訴我,我應該問什么呢?”
宏偉搛了一塊扒肘子,插進嘴里嚼著,含糊不清地說:“你現在問,晚了。”
我快哭出來了,可憐巴巴地問:“什么晚了,為什么晚了?”
宏偉喝了一杯酒,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自殺去吧你。整個一個造糞機器。”
我終于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就勢跪在宏偉面前,放聲大哭。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七歲時曾被爸爸誤解,硬說我打碎了一個酒盅,雖然酒盅就是我打碎的,但是我就是以為不是我打碎的。記得當時我就是這么哭來著。
現在我也這么哭。我淚如泉涌,鼻涕也出來湊熱鬧。我一邊哭一邊說:“求求你告訴我,我該先問什么?”
宏偉說:“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你有年頭沒哭了吧!”
我抽抽搭搭,用袖子擦著鼻子,說:“我大概有三十多年沒哭了。”
“記得小時候你最愛哭了。”宏偉說,“哭出來很舒服吧?”
“嗯嗯,還行。”我右手捏著鼻涕醞釀著擤鼻涕,可是半天也擤不出來。
宏偉拉著我的胳膊,說:“起來起來,你這是怎么啦?”
我順從地站了起來。其實宏偉再不拉我起來,我也會自己站起來。然后使勁
瞪宏偉一眼,然后揚長而去,連眼珠也不錯一下。我擤鼻涕的時候就做好了這個打算。我為我的失態后悔不已,我在宏偉面前的形象算是完了。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我準備使出最后一招。我做好了和宏偉耍態度的準備,不惜和他翻臉。
現在不必了,在宏偉的攙扶下,我自然而然坐回椅子上,繼續蕩漾我委屈的余波。我嘟嘟囔囔地說:“告訴我,我該先問什么?”
宏偉給我的風衣撣撣灰,說:“拉倒吧,問不問也就那么回事,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隨你便吧。”
宏偉這么一說,我來勁了,說:“不行,你一定得告訴我,我該先問什么?”
“你真是給臉不要臉,那我就告訴你,”宏偉的左眼又立愣起來了,“你應該先問:你的眼睛是怎么弄的,你的耳朵哪去了。”
我立即癟了。是啊,作為兄弟,作為朋友,就算是一般的相識,我也應該問這些問題。一般的相識不便揭短,但我和宏偉不是一般的相識。我和宏偉是打小的兄弟,是刎頸之交。而我居然——在沒看清對方的情況下,居然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通廢話,難怪宏偉憤怒了。
“你的眼睛,還有耳朵,怎么啦?是怎么弄的?”我戰戰兢兢地問。
宏偉自述
宏偉就開始了他的講述,三十年來,這是宏偉說話最多的一次。
怎么弄的,誰知道是怎么弄的,知道是怎么弄的我就不弄了。反正不是我自己弄的,可是又怪不著別人,因為也不是別人弄的。到底是誰弄的呢,他媽的,到底是誰呢?可能是外星人弄的吧。
外星人!你也說有外星人!
別插嘴,聽我說。
我頓時矮了半截,乖乖地閉上了嘴。
我大前年下了崗,你知道我們那個生產釘子的破廠,自從教育產業化以后,就非倒閉不可了。就算廠子不倒閉,我他媽也不想干了。釘子賣不出去不說,噪音已經快把我的耳朵給震聾了。下了崗,我就徹底自由了。我成天在大街上溜達,成了職業散步家。溜達了有一年多,我幾乎數清了這個城市的樹葉子有多少。可是樹葉子畢竟不能當飯吃,再加上我那個敗家兒子有個惡癖,喜歡讀書……
喜歡讀書也是惡癖?
叫你別插嘴,你沒長耳朵啊?宏偉兇相畢露。
我趕緊閉緊嘴巴,專心聽講。
喜歡讀書不是惡癖是什么,和他媽吸毒一樣,都敗家要命。所以我得想辦法啊。我咬咬牙,把廠子分給我的十箱釘子賣給廢品站,然后去找工作。找了仨月也沒找著。最后還是我大舅子他小姨子的干姐夫,給我找了一個工作,給會議室打掃衛生……
那能掙幾個錢?
你他媽閉嘴,聽我說,這么多年你還沒說夠啊。
宏偉喝了口酒,繼續說。掙錢倒是不多,一個月五百,可是我的收入卻能超過一萬。
我咬住舌頭,才沒讓我發出吃驚聲來。
我負責打掃會議室和給開會的人斟茶倒水。這個會議室天天都有會,有時一天還開兩場會。我至今也沒弄清開的都是些什么鳥會,我的耳朵基本聾了。能聽到一點,可是我也聽不懂。所有會的最后一項都是發東西。開會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堆在主席臺上,搞得會場跟批發市場差不多。主席臺上的人都坐在這些東西上。會一散,他們就各取一份或者幾份。
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并不把東西帶走,哈哈,幾乎沒有一個人帶走東西,他們把東西都給我了。想不到吧,他們真的把東西都給我了。這樣一來,我就發財了。我用單位的三輪車把東西運回家。我家很快就積存了很多東西,毛毯,被套,枕巾,臺燈,電暖氣,水壺,電話,電火鍋,電磁爐,電飯鍋,電吹風,還有保溫杯,餐具,文具,葡萄酒,牛肉干,衛生紙……反正什么都有。開始我把東西分給親戚朋友,分也分不完啊,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放滿了,愁得我頭發都白了。
天下竟有這種奇事!宏偉該不是在瞎編吧,要不就是得了某種精神病。
宏偉猜到了我的想法,說,我絕不是瞎編,我也沒得精神病。
宏偉接著說,天無絕人之路。一天我兒子說,干脆我們把這些東西賣了吧。還是讀書人聰明,我兒子書沒白念啊。把這些東西換成錢,我兒子不就有學費了嗎,我不就發財了嗎。于是一到雙休日,我就在大街上來個大甩賣。
于是我就發財了。
這就好這就好,生活有了保障。
這次宏偉沒有制止我的話,而是接著我的話茬繼續他的講述:保障了有一年多,我發現情況不對。我的精神好像不正常了。整日心神不寧,丟三落四。并且生出一個毛病,經常自言自語。老是重復一句話:外星人就要來了,外星人就要來了,外星人就要來了。
我在給開會的人續水的時候,也忍不住念叨這句話。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看“探索欄目”看的。我這樣一念叨,就弄得會場上的人十分詫異,大家就變得很驚恐,會場就騷動起來,有個別人抬屁股就跑。單位的人找我談了話,說你老這樣可不行啊,會都沒法開了。要不先去醫院看看?我去醫院看了看,驗了血驗了尿,還把我塞進一個飛船樣的東西里,檢查了十三遭,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
我實在沒辦法,我不想丟掉這個肥差。我就想了一個主意:在進會場之前,我用透明膠把嘴粘住。等我續完了水,出了會議室,我趕緊跑進廁所的單間,猛說那句話:外星人就要來了,外星人就要來了,外星人就要來了……
這樣平安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老婆對我說:你的耳朵好像變小了,變秀氣了。我說你他媽瞎扯淡,說完我還摸了摸我的耳朵,沒覺得有什么異樣。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成了不大不小的富翁,老婆看我比以前順眼了吧。又過了幾個月,我去理發,我坐在椅子上,理發師把電推子往我鬢角那里一探,我從鏡子里看見理發師大張著嘴,人好像凝固了一樣。我等了半晌,理發師還是一動不動。我用肘搗了搗理發師的肚子。理發師驚醒過來,扔了推子,大叫一聲:外星人。然后奔出門去,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原來,我的耳朵沒有了。我在鏡子里看見,我變成了無耳人。我到醫院去看,診斷的結論是我患了“外耳輪廓肌肉骨骼絕對不可逆萎縮癥”,是一位懂洋文的博士查了不少書才查到的。中文譯名暫缺,這個名字是他臨時翻譯的。他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個名字并不很貼切。他說這種病全球只在秘魯發生過一例。他還說,你是第二例,你很可能就是第二例。祝賀你,他是狀元,你是榜眼。
真他媽倒霉啊。
怎么會這樣呢?太奇怪了,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喝了一口酒,二郎腿翹了起來,打了一個半途而廢的哈欠。
宏偉沒理會我的心理變化,繼續說:我索性不理發了,用長頭發遮著耳朵那個地方,堅持上班。也就過了小半年吧,倒霉又來了。一天上午,我粘好了嘴,進了會場開始續水。我進了會場,覺得一切都很正常,沒啥特別的。和每次會議一樣,人們都昏昏欲睡,有兩個人在玩“繃大點”。我上了主席臺,我操他媽的,嚇得我差點從臺上摔下來。我看見主席臺上的人都光著屁股坐在碼放整齊的東西上。這時窗外突然一陣藍光閃過,我的眼睛就變成這樣了。
我已經昏昏欲睡了,這不是在胡說八道嗎。宏偉病得不輕啊。
沒辦法,還得去醫院啊,明知去醫院沒用,可是還得去。醫院說很像是被激光灼燒的,也不排除閃電。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哪來的激光呢,那天響晴白日,閃個屁電。現在的醫生已經不會看病了,所以看病已經不叫看病,改叫看醫生了。
宏偉的這個說法終于把我的笑引爆了。隨著宏偉的講述,我發現宏偉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笑了。我早就想笑了,一直沒有由頭。現在我總算找到了笑的借口。
結束
哈哈哈哈,宏偉你變得很能說,很幽默,很有智慧了,哈哈哈哈,還很會編故事,你可以去寫小說了,哈哈,哈哈。
我笑得太厲害了,笑出了很多眼淚,和痛哭流涕差不多。我擦干了眼淚,情緒漸漸恢復了正常。
我小心翼翼又提出了我的問題,說:“你來廣場干啥呀?”
宏偉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口袋:“做點灶糖來這賣啊,錢我有的是,賣灶糖就當消遣。”
宏偉低頭把口袋打開,手伸進去摸了摸:“不好,屋里太熱,灶糖都化了。我得趕緊走。”
宏偉不由分說,拎著口袋站起來就要走。
我突然想起了何麗梅及她的命令。我看了一眼酒館里的石英鐘,已經五點五十五了。再看看形容詭異的宏偉,一個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念頭浮上腦海,可以說這是一個虛妄的奇想。
我把風衣脫下來,說:“送你件禮物,穿上穿上。”
宏偉麻木不仁,也沒拒絕,說:“臭大顯,還穿個紅風衣。我穿
回家就給我兒子。”
宏偉緊緊巴巴地套上風衣,拎起灶糖口袋,那樣子別提多好笑多怪異了。我倆出了酒館在門口道別,天已經黑透了,火車站廣場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既祈盼事情發生,也擔心事情真的發生。我估計絕對不會發生,因為這實在太他媽的荒誕了。
我看著宏偉走向馬路,他走了有十幾米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建行卡還在風衣口袋里。我急忙追過去,大喊著:“宏偉……”
突然一片刺眼的藍光照亮了火車站廣場,緊跟著空中響起一聲好像是炸雷的聲音。我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待我的眼睛恢復視覺,我看見我的身邊癱著一只裝著灶糖的口袋,宏偉已經不見了。除了口袋,還看見口袋旁邊有一個半躺在地上,伸手向天,造型非常絕望的雕塑。
我明白了,由于我的變態心理,我失去了千年一遇的到宇宙旅游的機會。
同時我也明確意識到,我對神秘純凈的太空充滿了向往。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