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蠲賑到減賦

摘 要：明朝處理災害政策，在明初曾有明顯的轉(zhuǎn)變過程，即從以官方一次性蠲賑 與減免租賦，逐漸演變?yōu)槠毡榈臏p賦與減賦后的地方救助。這主要是因為明朝中央集權能力的下降和基層社會空間 的變化，以及明初伴隨著國家總體政策由重賦向減輕賦稅的變化，從而引發(fā)其后應災政策的變化。

關鍵詞：明朝；災害政策；轉(zhuǎn)變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59-8095(2006)04-0022-11

明朝處理災害政策，在明初曾有明顯的轉(zhuǎn)變過程，即從以官方一次性蠲賑與減免租賦， 漸變而成為普遍之減賦，及減賦后的地方救助。這個變化當然主要是相伴于明政府中央集權能力之下 降，基層社會空間之變化，但究其根本，則是明初伴隨著國家總體政策由重賦向減輕賦稅的變化，從 而引發(fā)其后應災政策的變化。本文試圖通過明前期的三次蠲賑與減賦個案，來討論明代這一政策變化 之過程。

一、永樂初江南水災

明永樂元年(1403)至二年江南水災，為有明一代江南災害之最，亦是明代官方對江 南蠲賑之最。時人王賓作《永樂賑濟記》，于此次災害之嚴重記述頗詳，較之正史的記述更 為 寫實：

永樂二年五月大雨，田禾盡沒。邑中農(nóng)民忍饑車救。腹著車木行，足踏車軸，眼望天哭 。兒女輩呼父母索食，繞車而哭。男女壯者相率以糠雜菱、荬、藻、荇食之。老幼入城行乞 ，不能得，多投于河。六月，有詔賑濟，民始少蘇。^[1]

此次江南水患，卻非始于當年五月，而早在元年四月，成祖已命戶部尚書夏原吉治水江 南。“時嘉興、蘇、松諸郡，水患頻年，屢敕有司，督治無功\"。^[2](卷25，《 治水江南》)夏原吉受命治水江南，已是水患頻年之后。是年六月，復命侍郎李文郁往佐原吉，相度治水，并“量免今年租稅\"。 ^[2](卷25，《治水江南》)此為永樂朝免江南租稅之初舉。原吉 江南治水，歷時約一年半時間，其功成還朝在二年九月。故知永樂二年五月之大雨，亦在原吉治水之間，即王賓有作《永樂賑濟記》所述者也。

《太宗實錄》記，永樂元年六月辛亥，因蘇、松、嘉、湖水災，除災田今年租稅。其后 復有發(fā)粟6，280石，賑昆山災民。數(shù)量雖不算多，但昆山是何等的地方，以其富庶之地，尚發(fā)粟賑濟 ，足見當?shù)氐拿癖姡瑢崯o積蓄，已為國家稅收所不堪。至永樂二年，蘇、松、嘉、湖、杭五府便因 水災而蠲免稅糧605，900石，^[3](卷36，永樂二年十一月戊午)三年九月 ，“命戶部核實蘇、松、嘉、湖、杭、常六府被水災民，悉免其今年租稅，凡三百三十七萬 玖千七百石有奇。\"^[3](卷46，永 樂三年九月丁酉)此次免蘇、松、嘉、湖、杭、常六府被水災民官民田地租稅多至3， 379，700石。已逾全國歲入十之一。四年九月，賑濟蘇、松、嘉、湖、杭、常復業(yè)災民157，200石。三年合計賑濟蠲免逾四 百萬石，為明代地區(qū)性蠲賑之最。所謂國家江南財賦之地，竟然餓孚遍野，民不聊生。太祖 殺雞取卵之策，至此已近于崩潰。不過，成祖之政不同于建文新政，他對于太祖政策的繼承，突出表現(xiàn)于對強 權政治的熱衷，在征斂政策上，也同樣采取了重賦征收與適度蠲賑相結合的辦法。

成祖對于太祖政策的繼承，當然與他得位不正有關，然而更由于他本人好大喜功的追求 ，亦使其不得不采用強斂的辦法，以集中全國的財賦，實現(xiàn)諸多驚人之舉，如《明史·夏原 吉傳》中所說：“當是時，兵革初定，論‘靖難’功臣封賞，分封諸藩，增設武衛(wèi)百司。已，又發(fā)兵八十萬問罪 安南，中官造巨艦通海外諸國，大起北都宮闕，供億轉(zhuǎn)輸以巨萬之計，皆取給戶曹。（夏）原吉悉心 應之，國用不絀。\"此外還有五征漠北，開設貴州布政司等等。“皆取給戶曹\"，而能“國用不絀\"， 其先決條件，乃是戶曹的儲備必足以供之，否則原吉即使再有理財能力亦難為無米之炊。

洪武、永樂朝的征斂政策不僅提供了大工大役之用，而且為其對于全國各地實施賑濟或 者蠲免提供了可能。永樂初江南水災事件中，成祖采取的蠲賑措施，是其征斂而后用政策的 集中體現(xiàn)，而且甚至更加強了他征斂的心態(tài)，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這也是傳統(tǒng)政治條件下 集權者的思維方式。

二、永樂十九年蠲免

永樂朝，是明代國家歲入最富之時代。《明史·食貨志》稱：“計是時，宇內(nèi)富庶，賦 入盈羨，米粟自輸京師數(shù)百萬石外，府縣倉廩蓄積甚豐，至紅腐不可食。\"^[4]（卷 78，食貨志二）隨檢之于《太宗實錄》，永樂朝地方倉儲豐盈之事不勝枚舉：永樂二 年 ，廣西桂林府全州上報倉儲過豐，歲久陳腐。這或可為洪武、建文之積蓄，而永樂六年，漢 中金州報稱倉儲豐盈，朽腐甚多。陜西倉儲已逾千萬石，足支十年之用。永樂十年重慶涪州 及長壽縣，則倉儲之糧已足支百年。

殊不知梁先生的校正乃有誤。蓋明代之稅收，并非于本年內(nèi)即可完成，常有拖之數(shù)年之 久者，即謂之逋賦。永樂十九年四月，遷都北京的當年，三殿火災，詔“永樂十七年以前拖欠稅糧、 課程、鹽課、馬草等項，及十八年被災田地糧草，悉皆蠲免。\"^[3](卷236，永樂 十九年四月乙巳)因知至此，十七年實征稅糧數(shù)額不再增變。又永樂二十年六月，戶部尚書郭資言：“天下郡縣所上永樂十七 年至十九年實征之數(shù)，分豁本色折色，內(nèi)存留本處軍衛(wèi)有司等倉米九百七十六萬二千三百五十三石有 奇，其輸運南北二京及交衴等處倉米一千二百七十七萬一千四百二十石有奇。\"^[3](卷250，永樂二十年八月己亥)合計為22，533，773石，與原本22，248，673石 微異。但就其所述可知，至永樂十九年三殿火災之時，已征之數(shù)不可能超過22，533，773石，故原本所記當為可信，而32，428，673則不可信 。

永樂一朝，國家征收賦稅為明代之最，國家蠲免賦稅，亦為明代之最。其政策顯然體現(xiàn) 中央集權之作用，所謂重征而量給者也。

據(jù)上表所列，永樂朝蠲免約119次，有數(shù)字者43次，若將永樂十九年所免稅糧估為1000 萬石，則44次蠲免約一千七百萬石；賑濟96次，有數(shù)字者62次，計近五百萬石，合計約二千余萬石 ，加上未記數(shù)字者，亦不會超過三千萬石。

永樂十三年曾免永樂十一年前歷年虧欠賦稅，而十一年歲入32，640，828石，可知所免 實不為多，是時歷年所欠實不多也。至十九年再免十七年之逋賦，則多至千萬石。歷年重賦之弊， 顯見之。

據(jù)《萬歷重修常州府志》卷四《戶口、額賦》所載，洪武二十四年稅糧689，673石，永 樂十年857，423石。《天順直隸安慶郡志》卷四《戶口、田賦、兩稅》記，洪武二十四年稅糧144 ，597石，永樂十年148，354石。上述二府，常州賦額所增較多，而安慶較少。蓋因常州官田比例高， 而安慶官田比例低之故。常州府洪武二十四年官田8，039頃，民田37，306頃，約官田17.7％，民 田82.3％。永樂十年官田9，470頃，民田40，932頃，均略有所增，其官田略占18.8％，民田約81. 2％。安慶則官田甚少，洪武二十四年為576頃，占2.7％，民田20，986頃，占97.3％，永樂十年 官田681頃，占3.1％，民田21，082頃，占96.9％。故知官田重賦實為洪永稅收之基礎，而官田之減 賦，則為稅收政策之一大變化。今日學者論及此事，多以宣德中周忱、況鐘江南減賦為其始，殊不 知宣德之減賦，實仍權宜之舉，而非稅收政策之變化。有明一代稅收政策之變，實始于正統(tǒng)。

三、宣德、正統(tǒng)間的減賦

《明史》卷78《食貨二》記：“宣德五年二月詔：舊額官田租，畝一斗至四斗者各減十 之二，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減十之三。著為令。于是江南巡撫周忱與蘇州知府況鐘，曲計減蘇糧七 十余萬，他府以為差，而東南民力少紓矣。\"宣德五年詔見于《宣宗實錄》：敕諭行在六部都察院曰 ：朕恭膺天命，嗣承祖宗洪業(yè)。……一各處舊額，官田起科不一，租糧既重，農(nóng)民弗勝。自今年為始 ，每田一畝，舊額納糧自一斗至四斗者，各減十分之二，自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減十分之三，永為定 例。^[5]（卷63，宣德五年二月癸巳）此次減賦成為仁宣致治的 一項重要內(nèi)容而為后世史家所稱頌。因此長 期以來，人們多以為宣德間江南減賦頗得實效。《正德姑蘇志》亦記：“宣廟深憫斯民之困，特下詔減 官田重額。知府況鐘又累疏奏減七十余萬。吳民賴以稍蘇。然民間重額，今猶未盡除，豈當時有司不能 奉行詔旨之過邪？”此為明人記本地之志，豈有不信之理？然《明史·食貨志》則記：“蓋宣德末， 蘇州逋糧至七百九十萬石，民困極矣。”既有宣德五年之減賦，而民力少紓，又有宣德末逋糧七八百 萬石，而民困已極，頗令后世史家讀之而不解。李洵教授《明史食貨志校注》中即對此有所 懷疑而擬改“宣德末\"為“宣德中\(zhòng)"，以解釋前述五年減賦而東南民力少紓之說。

其實，宣德五年二月有減賦之詔，同年九月，周忱等始選赴各地巡撫，以總督稅糧之事 ，周、況的減賦雖使江南賦重多逋的狀況有所緩解，但充其量只能算是權宜之舉。故其后情況并未見 根本性好轉(zhuǎn)。其后雖復有減賦之請，而因戶部阻格不行。《明史·食貨志》記：“（周）忱又令松江 官田依民田起科，戶部劾以變亂成法。宣宗雖不罪，亦不能從。而朝廷數(shù)下詔書，蠲除租賦。持籌者輒 私戒有司，勿以詔書為辭。帝與尚書胡訶言：‘計臣壅遏膏澤’然不深罪也。\"《明實錄》記：“直隸 蘇州府奏：宣德元年至四年，所欠秋糧乞依洪熙元年例折鈔。行在戶部言：蘇州自永樂二十年至洪熙元年 ，欠糧三百九十二萬石有奇。宣德四年九月，蒙恩寬恤，令折收鈔及布絹，至今未足。若又準所言， 該糧七百六十馀萬石，國家用度不足。宜遣人同侍郎周忱嚴限催征，并逮問其官吏。上曰：蘇州糧多 固難辦，若罪其官吏，則事愈廢，但可責限催征，其折收再議。\"^[5]（卷74，宣 德二年閏十二月辛丑）

折征之令見于《宣宗實錄》四年九月壬子條，時以大理寺卿胡概之請，直隸蘇州等府， 并浙江屬縣，永樂二十年至洪熙元年所欠稅糧馬草，折征絲綿等物。當時戶部奉詔行事，議定折征之 例。所欠稅糧折征絲綿等物品，對江浙一帶以家庭手工業(yè)為生計之補的民戶有利。宣德朝是明代由開 國轉(zhuǎn)向守成的重要時代，其特征之一便是由國家重賦向藏富于民的轉(zhuǎn)變。然而在當時的整個官僚體制 中，因循舊有成法的觀念還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宣宗雖然傾向于減賦，卻無力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 因此出現(xiàn)了宣德中減賦難以推行的局面。這種局面直到英宗正統(tǒng)間才得以從根本上改變。

《明史·食貨志》又記：“正統(tǒng)元年令蘇、松、浙江等處官田，準民田起科，秋糧四斗 一升至二石以上者減作三斗，二斗一升以上至四斗者減作二斗，一斗一升至二斗者減作一斗。…… 至是乃獲少蘇。\"此蘇、松等處官田依民田起科之始。然此令于蘇、松一帶的施行卻也仍然始終存在 著問題。如《食貨志》同卷所記，至英宗復辟之初，令鎮(zhèn)守浙江尚書孫原貞等定杭、嘉、湖則例時， 定官田畝科一石以下，民田七斗以下，及官民田四斗以下，官田二斗以下，民田二斗七升以下，官田 八升以下，民田七升以下諸等，以科重者征平米少而科輕者多征。因知至此而江南畝稅仍有近一石者甚 至二石者。《正德姑蘇志》記：按洪武初官田重額止于七斗三升，而今民間乃有一石三斗、一石六斗或 二石者，蓋莫知其所始。豈所謂抄沒官田者乎？固非定則也。^[6]（卷15，《田 賦》）但其以為蘇州重賦系始于永樂，故稱：“洪武中，正耗不過二百一十四萬，然猶屢下寬貸之詔。永樂以來，漕運愈遠，加耗 滋多，乃至三百萬石。\"^[6]（卷15，《田賦》）

該志中并錄有洪武間三次蠲免的旨文：一、“洪武四年中書省宣使張彬賚詔開讀，免過 秋糧二百四十二萬六千八百石有奇。\"二、“（洪武）六年八月奉旨，今年三四月間，蘇州各縣小民 缺食，曾教府縣鄉(xiāng)里接濟。我想那小百姓，好生生受原借的糧米，不須還官，都免了。\"三、“（洪武 ）七年中書省札付，奉旨體知蘇州、松江、嘉興三府，百姓每好生缺食生受，今歲夏稅合納的絲綿錢麥 等物，盡行蠲免，恁省家便出榜去教百姓知道，有司糧長每母得科擾。\"^[6]（卷 15，《田賦》）

夸大宣德間蘇松減稅作用的原因可能與蘇州知府況鐘長期在任有關。況鐘自宣德七年出 任蘇州知府，至正統(tǒng)五年考滿，仍留任，自充六年再任至十年卒于任。其間經(jīng)歷了從宣德到正統(tǒng)的減 賦過程。而宣德中的減賦及同時設立濟農(nóng)倉，于蘇松民間影響甚大，而正統(tǒng)初再次減賦卻被人所忽略。

由上表可知，有明一代之賦稅，自正統(tǒng)后始降為二千五百萬石上下。正統(tǒng)后之賦稅，以 嘉靖朝為最低，以萬歷朝為最高。眾所周知，萬歷之賦稅，建立于清丈土地的基礎上。其余 皆大略相近。與洪、永、熙、宣諸朝不可相比。

以歲減五百萬石計，每六年所減即已逾永樂一朝之蠲免，故實有還賦于民之意義。有明 一代的賦稅政策至此時而有實質(zhì)的變化，所謂民力稍蘇。江南財賦始存于民間，這也給日后 江南經(jīng)濟、社會生活、文化、藝術的發(fā)展提供了基礎。

參考文獻：

［1］王賓.光庵集［M］.明刻本.

［2］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M］. 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明太宗實錄［Z］.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4］ 張廷玉.明史［Z］. 北京：中華書局，1974.

［5］ 明宣宗實錄［Z］.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6］ 正德姑蘇志［Z］.天一閣地方志選刊續(xù)編本.

責任編輯：王劍

From Relief to Reducing the Taxes：Three Cases Showing the Changes of Policy Towards Calamities in the Ming Dynasty

SHANG Chuan

(Institute of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Beijing， 100732， China ）

Abstract:The policy to manage calamities in the Ming Dynasty changed greatly inthe early Ming Dynasty from one-off relief and reducing taxes only one time bythe government to universal cutting down taxes and providing local help graduall y. This is mainly due to the decline of the power of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hechange of social space of grass roots. Along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gene ral policy of government from heavy taxes to decreasing taxes， the policy to dea l with calamities changed correspondingly.

Key words: the Ming Dynasty；policy towards calamity；change

收稿日期：2005-06-18

作者簡介：商傳（1945-），男，北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 為明史、社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