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史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 ,1942年出生。現任英國劍橋大學盧卡斯數學教授,此教席曾由偉大的牛頓和狄拉克擔任。霍金教授是當代引力物理的最大權威,其主要貢獻是黑洞的霍金輻射機制和宇宙創生的無邊界設想。他的《時間簡史》是當今世界最知名的科普著作。霍金教授因患盧伽雷病全身癱瘓,被禁錮于輪椅上達40多年,他可以聽,但是無法說話。
他像一個孩子,一個好奇的孩子,喜歡問最基本的問題。這些問題,小孩可以一仰臉就問大人:“我為什么是我?”““時間是什么?”““我們從何而來,又往何處去?”
可是,他根本不能仰頭,也不能說出他的疑問。
每個小孩都會問那些基本問題,但是很少有孩子會堅持不懈地尋找答案。而他卻一直在尋找這些答案,從牛津的翩翩少年,到劍橋困于輪椅中的中年和老年。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雖然此前,我已見過他的照片。雖然我多次見過他的照片,我還是為他健康紅潤的膚色而吃驚,那完全不像一個被禁錮于輪椅40余年的病人。當然,我得先介紹自己。介紹完畢,他的手握著特制的鼠標,點按移動。5分鐘之后,揚聲器在我腦后突然說道:“我非常高興見到你。”
揚聲器說出的話,語速平穩,幾無起伏,毫無情感。在英式英語的氛圍里,聽著美式英語,多少有點兒奇怪。想必20年前,霍金教授對此也有一個適應過程,至少,那里面發出的語音最終被他以及他人認可為“霍金的聲音”,猶如他以拇指按印代替簽名一樣。
在我們會面之前,秘書朱迪已經告訴他,我剛從美國趕來。朱迪對我說,史蒂芬急切地想見到我。我想,他和我都出于某種的好奇心。
霍金教授的辦公室位于劍橋數學科學中心的B樓。此中心完工不過兩年,就在韋伯 福斯路上。B樓不高,只有三層,卻設了兩部電梯。好像除了霍金教授,沒有人使用那電梯。這樓結構奇特,樓內設施非常現代化,我甚至覺得有點兒過度自動化了。研究室大多圍繞著電梯和走廊,因此,許多辦公室都彎彎曲曲,不方不圓。
霍金教授的辦公室位于二層東南角,方方正正,大約30平方米左右,面積比一般辦公室大3~4倍。一進門,就見東南一排大窗,紅木窗臺,紅木壁柜。窗柜之間漆成白色。雖然這幾天劍橋的氣溫近乎冰點,南窗卻仍然半開著。東窗下放置著一組紅色沙發,窗臺上擺放著愛因斯坦和費因曼的單人照,每人各有兩張。南窗臺上擺著教授的家庭照——教授和他的孩子們,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
靠著北墻,立著一排書架。書架前,擺放著一張黑色書桌。巨大的書桌上,彩色玻璃球在伽利略溫度計中上下浮動。史蒂芬的輪椅就停在書架和書桌之間。
我對教授說:“那年您去杭州,我原來也在那里。但是我沒辦法等您,因為我得回美國掙錢養家。”他笑了,笑得如孩子般的燦爛。因為嘴巴無法閉攏,他的嘴角流下些許涎水。護理剛好不在,我就上前用紙巾替他擦拭。他又笑了,對我表示謝意。他的頭發很軟,細細地貼在額頭上。
書桌邊,立著一個小樂譜架,那是他用來讀書的。譜臺上貼著一塊小磁鐵,上面寫著一句調侃:“我在宇宙的中心。”對于一個長年受困于輪椅的人來說,這話是有些狂妄。
譜臺上還放著一張小照片,一張瑪麗蓮·夢露和史蒂芬的合影,當然那是一個假夢露,貌似而神不似。對面墻下,立著一張真夢露的照片。她捂著白色毛皮大衣,白金色的頭發,媚眼朦朧,憨態十足。夢露和奧黛麗·赫本是20世紀最有魅力的女性,她們的去世令這個世界失色不少。傳說愛因斯坦也很喜歡夢露,而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想放松時就去色情影院。
我看著夢露的照片,和史蒂芬開著玩笑:“我能否和你拍一張同樣姿態的照片。” 他又笑了,笑得如嬰兒般純真,給人一種甜心的感覺。于是我們就拍了一張。
西墻上掛著一塊大黑板,上面寫著數學公式和英文,還有兩只怪物在對話。一個小東西趴在磚墻后,露出半個腦袋。它粗眉大眼,一條懸膽鼻搭在墻外。它觸角朝天,顫顫巍巍。磚墻藏不住一對似鳥非鳥,似魚非魚的尾巴。作畫人是捷克物理學家馬丁·羅切克。那小東西的腦袋里冒出一句話:“Wot, no gravitini?”另一個怪物說:“IT DOSEZ WORK!!!”為了夸張,寫者還故意寫錯一些字母 。
20多年前,就在這塊黑板前,教授和同仁舉行超引力討論會。會議期間,科學家們在黑板上信手涂鴉。會議結束后,人們將板上涂鴉作為會議文集的封面。如今,這黑板已經被涂上一層清漆,凝固在歷史中。
靠南墻還懸掛另一塊黑板,上書演算公式,大多是最近寫上去的。黑板的上方,飄著一條竹制的黑龍,那是教授從杭州帶回來的。看著龍,我問教授,何時再出外旅行?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用左手握著鼠標,從屏幕上抓字。電腦上跳出一行行的字,那里面就有他要的字。可是,他卻漏掉了。他再試,又漏掉了,如此反復許多次。他的意志非常堅強,絕不放棄。
史蒂芬是那么希望與人交流,而每一次的交流,即便是非常簡短的交流,又都是那么的艱難。前幾年,他的左右手都可以活動,而今他只能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他脖子上的紅色斑痕十分清晰,那是1985年留下的。當時他訪問北京歸來,患了肺炎,在瑞士做了氣管切開手術,從此他永遠失去了聲音。
終于,揚聲器再次響起:“我明春要到加利福尼亞,看我的情況如何……”
在教授寬大的辦公室里,受好奇心的驅使,我不安分地走來走去,看東看西。因為剛從希斯羅機場趕來,未及更衣,我穿著一雙黑色的笨重球鞋。我一邊走著,一邊還說個不停。史蒂芬看著我,突然笑了。我才意識到個子很矮的我穿上這么一雙大鞋,一定像米老鼠那么滑稽。
在交談過程中,史蒂芬的情緒如潮水似地變化著。瞬間,極端沮喪的烏云遮住他燦爛的笑容。又一瞬間,好奇心再次令他的臉色明亮。他的臉上,哲人的寂寥,孩童的天真交替出現著。然而,那些微的臉部變化又如何能道出那無法言道之苦。
他一定十分孤獨,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
東墻上掛著兩個長方形的大鏡框。遠看,鏡框里的文件很像是證書。我走近細讀起來,那確是兩張證書,不過那是兩張打賭證書。打賭的時間都是1997年2月,證書上有打賭者的畫押簽名。
其中的一張這樣寫道:“鑒于史蒂芬霍金在上一次和普列斯基爾(John Preskill)及索恩(Kip Thorne)打賭中不慎失利,但卻依然頑固不化地堅信‘a dynamical evolution from generic initial conditions can never produce a naked singularity……The loser will reward the winner with clothing to cover the winner’s nakedness.”(從一般的初始條件的動力學演化絕不可能產生出一個裸奇性……輸家將賠償贏家一件衣服,用以遮蔽贏家的裸體。)
我雖不懂裸奇性的含義,但是從抽象的理論物理概念——裸奇性,一下子跳到裸體——人人都明白的詞匯,正是英語的狡詰勾當。在另外的地方,我也見過史蒂芬的這類文字游戲。20世紀80年代初,他的一個印度學生結婚,他給這位學生發去電傳祝賀婚禮。他在電文中寫道:“Righ now (現在即指婚后) , you can teach your relatives relativity(你能向你的親戚教授相對論了) 。”
讀到裸奇性到裸體的轉換,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看到一個外行居然能領會其中之奧妙,他顯得非常得意。
此時,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是長期埋在我心中的問題:“史蒂芬,你認為你的黑洞輻射和無邊界設想,哪個貢獻更為重要,這個問題只有你能夠回答。” 他再次移動鼠標,在屏幕上寫出一行字:“Other people think the black hole, because that is now accepted, but I think no-boundary.” 〔其他人認為黑洞(輻射) 更重要,因為它已被接受。但是我卻認為無邊界(設想) 更重要。〕然后,他一按揚聲器。
護理小聲地問史蒂芬:“蘋果很好吃,咱們吃個蘋果好不好?”那完全是對小孩的說話口氣。他嘴角動一動。像這樣簡單的問題,護理已經能夠憑他的表情和嘴角的細微動作,判斷出“可否。”
護理換班了。兩位護理都是臉蛋兒紅紅的英國姑娘。她們談著天,大多為市井俗話。教授也在注意聽著。據說,他有時讓護理讀《時間簡史》,觀察她們的理解過程。
通常,與教授會面的大多是他的學生和同仁。和他會面絕對不那么輕松。不少人由于敬畏,在會面前后必須各休息一天。而我沒有那層關系,有敬無畏。已經快一個小時了,我擔心他太過疲勞,起身告辭。
史蒂芬開始找字。從屏幕上出現的第一個字,我就知道他想說什么,甚至再長一點的句子,我都能猜出大意。
教授一絲不茍地輸入所有詞匯,還包括標點符號,最后再一按揚聲器:“再見!”
我想,加不加感嘆號,揚聲器說出的話將是完全一樣的。不過,我完全體會他從組成完整句子中所獲取的成就感。
記于2004年12月10日下午3時,英國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