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本文學觀中的文學價值

摘要：文學的價值系于對人的關注和關懷，它更多地表現在個體精神自由的實現與主體審美人格的建構上，以對人的個體價值的尊重為出發點，以實現人的個性解放與自由創造為旨歸。作為一種審美的社會意識形態，文學的價值既有“自律”的一面，也深刻地受制于文學之外的種種因素。

關鍵詞：文學價值；自由創造；文學接受；詩意存在；自律與他律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5－0137－03

文學的價值系于對人的關注和關懷。文學作為人類一種有意識的創造活動，是作家超越性體驗和創造的結果，包孕著極其豐富的內在價值。

一、審美超越對價值生成的意義

審美超越是一種精神性的生命體驗活動，主體在審美超越的過程中由于價值的引導作用而使精神得到升華。主體的文學接受是文學價值得以生成的唯一中介。馬克思指出：“‘價值’這個普遍的的概念是從人們對待滿足他們的需要的外界事物的關系中產生的?！眱r值是指客觀事物對人們的有用性，同時也是人們對這種有用性的評價。價值構成了客體與主體的一種積極互動的關系。文學包孕著極其豐富的內在價值。這種內在價值來源于創作主體在對社會生活的積極緊張的審美體驗、審美想象的基礎上的自由創造，蘊含在具體的文學文本之中。在文學進入消費、接受之前，它以潛在的形式存在，當文學文本一旦進入文學消費與文學接受時，這種潛價值也就在審美超越的過程中被召喚回來，釋放出來，進入接受者的審美意識，于是文學價值也就生成了。

文學文本在未被接受前，其價值只是客觀存在而又不直接呈現的一種價值潛能。只有進入閱讀接受的過程，在審美超越中隱含在文學文本結構中的潛在價值才顯現出來，成為現實的文學價值。在這一過程中，文學作品便成為一種價值客體，閱讀接受者則成為價值接受、價值評價、價值再創造的主體。所以，文學的審美超越即讀者的超越性體驗與接受是文學價值由在文學文本結構中的潛在存在向現實存在轉化的中介，這一轉化的關鍵是閱讀過程中接受主體的超越性體驗、感知和評價等活動。

姚斯認為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接受的歷史，強調文學接受即審美超越對于文學價值生成的意義，伊瑟爾則深刻地指出文學文本是一個“召喚結構”，這個“召喚結構”默默地等待著接受者的到來與進入。這里強調的仍然是文學接受即審美超越對文學作品價值生成的關鍵作用。可見文學價值的實現是由文學文本與文學接受者之間的積極對話而生成的。因此，文學接受的方法、強弱、深淺直接影響著文學價值實現的方式、程度和效應。文學價值是一個內涵豐富的范疇，它具有社會文化價值與藝術審美價值兩方面的內容。這是文學價值的客觀屬性。文學接受電是一個復雜的精神現象，接受者，即閱讀文學作品的人，是特定社會的具體個人，具有不同的文化修養、文學接受經驗、審美感知能力、氣質稟賦等等。由此造成的接受文學的目的、方式，接受文學的強弱程度各不相同，因而文學價值的呈現也各自有別，可以說，有什么樣的文學接受，就有什么樣的文學價值。魯迅就講過不同的讀者看《紅樓夢》就有不同的結果，這也說明文學接受決定著文學價值的生成與呈現。

文學價值由文學接受直接生成的特點，使文學價值呈現為一個動態、開放的系統。一部內涵豐富，具備多方面價值潛能的文學作品，永遠向文學接受者敞開，接受不同時代、民族和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們的閱讀、感受、闡釋，也生發不同的價值形態。文學接受決定文學價值的生成，是接受主體能夠發揮能動性的保證，從而使文學接受成為一種再創造，成為文學接受者精神自由的實現。這也為文學的傳播與闡釋提供了“開放性”，確保文學文本能夠進入不同的視野，生成不同的價值。

馬克思主義價值論認為，物品只有進入了交換才有價值。文學作品也只有進入傳播與消費的過程才能產生價值。文學價值，當然是文學作品以它的藝術審美特征對讀者的情緒感發、想象啟迪等精神性的有效影響。這種影響不是被動的，而是讀者的積極能動的回應、發現和創造。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西班牙詩人阿萊克桑德雷說：“每一首詩，每一部書都是一份懇求，一次呼喚，一種質詢，答案則由讀者在沉默、含蓄和不斷的閱讀中所賦予，所以詩就是詩人的詢問和讀者的答復之間的一種精彩絕倫的對話。”這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是相通的，他深刻地認識到文學這種話語行為天然具有的對話性。文學只有進入讀者的心靈，在積極熱烈的交流中，才能散發出其固有的韻味，使讀者陶然忘情，樂而忘返。

二、人的全面豐富與文學價值的呈現

文學活動是一種既關乎個體的精神生活卻又并不限于個體意義的復雜的社會文化現象。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文學價值不是單一的，而是一個包含不同層次、不同向度的價值功能系統。總的來講，文學的價值表現為社會價值與藝術審美價值。這些價值的核心當然是審美價值。

文學活動是一種個體的精神活動，它所關注的是創作主體對社會生活的獨特的情感體驗、理解、想象與藝術地把握和傳達。所以，文學的價值也更多地表現在個體精神自由的實現與主體審美人格的建構方面。正是在此意義上，很多人都贊同“文學是人學”的觀點。文學是人學，它關注的是以個體形式出現的“人”的全面豐富性，它以藝術審美的形式直接叩問著人生的意蘊，不管“為藝術而藝術”、“為人生”等等藝術觀念在表面上有多么不同，對于文學的見解，說到底都是指向“人”的，都是以對人的個體價值的尊重為出發點，以實現人的個性解放與自由創造為旨歸。這種對人性價值的張揚，是一切藝術的自覺追求，也是文學藝術的生命所在。

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占據主導地位的思潮就是人本主義。從啟蒙運動對“自由”、“平等”的吁求，到尼采的“上帝死了!”的棒喝式的警醒，都體現了西方對人自身的自由本質的自覺意識與追求。馬克思主義著眼于具體的實踐與革命，最后達到全人類的解放，最大限度地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同樣具有強烈的人本主義色彩。當然，馬克思在對待藝術審美的問題上，是以深刻的歷史洞見與理論眼光，從人的本質力量的角度，直接把藝術審美活動同人的解放與自由聯系起來，蘊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因此，馬克思主義超越了資產階級抽象的人本主義，在人類社會歷史實踐活動中，引入“美的規律”這一全新主題，在一個更高、更宏闊的理論立場上，指示著嶄新的人本主義，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的以人為本的理論。

在現代社會，隨著科技理性的勃興，工具理性滲透到人類生活的一切領域，對于人的感性存在、心靈空間的詩意體驗的重視更加成為人本主義思想家們的共同主題。文學作為人類重要的藝術形式，責無旁貸地擔負著守護人性價值，維護詩意情感，維護精神富足與自由的使命。

在中國文學史上，盡管沒有明確的人本主義理論主張，然而中國的文學一刻也沒有放棄對人的價值與尊嚴的呵護、培育和引發。從先賢們最初喊出“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之中人為貴”的振聾發聵的覺醒之聲，到中國文學理論的開山綱領“詩言志”的吁求，以及孔子對文學“興、觀、群、怨”的闡發，無不緊扣人的情感存在、精神價值這些基本而永恒的主題。屈原“發憤以抒情”、司馬遷“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都體現了對人和人的價值的關注。在文學實踐中創造出那么多豐富多彩的詩意境界，抒發了那么多優美真誠的人類情感，塑造了那么多不朽的文學典型，都是出于對“人”的價值的關注、對人的精神自由與詩意存在的永恒向往而獲得的。正是對人的美好心靈與獨特價值的激情守護，才使曹雪芹以十年的勞作創作出了《紅樓夢》這樣為人性價值辯護的偉大著作，也正是寄心于人的自由解放，才使魯迅等人提出“為人生”的藝術主張和“立人”的社會理想。

總之，不論古今中外，文學的價值都系于對人的關注和關懷。文學價值的功能表現為一個豐富的系統，這個系統的核心是審美價值。文學的審美價值體現了文學活動的本質。作為人類獨有的精神活動，文學展示出人類與現實世界的審美關系。文學是通過語言符號把握世界的一種獨特的審美方式。其根本價值就在于在審美超越的過程中人類精神所獲得的自由享受，心靈的擴張、美化，創造性想象的激發，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提升和完善。

首先，文學的審美價值體現人類精神超越的自由。文學活動自始至終都是人類精神的自由操練。從審美體驗到審美想象與審美構思，最后到審美欣賞，沒有哪一個階段不是自由精神的運用。文學作為一種審美的把握世界的方式，是在擺脫了功利性觀念之后，這種無功利或超功利的審美狀態，正是文學藝術能夠通向精神自由的邏輯前提。當然，文學活動的出現，本身就是人類精神蘇醒獲得自由的顯現，文學的發展壯大又有力地推進人類自由精神的不斷完善。作家面向豐富變化的社會生活，自由地感受社會的人和事，自由地擇取現實生活的形象，自由地想象變形，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遵循藝術創作的規律，自由地表達、賦形。文學活動的魅力就在這種自由精神的實現與拓展。從這個角度講，審美價值與許多事物的物質功利性相比，具有明顯的精神性，它是一種精神價值，審美主體關心的是對象的精神意義，是對象令人精神愉悅的特性。與其它價值形態相比，審美價值具有更強烈、更顯明的情感性。可見，審美價值是自由的價值，它是以審美為最高目的，以人的全面發展為最高理想，以滿足人本身的自由生命為最高尺度。

其次，文學的審美價值體現了人類精神超越的創造。文學活動是一種想象性地再現現實生活的審美方式，表現出極大的創造品格。文學主體表現人與現實世界的關系，依靠創造性的想象，無中生有，千變萬化，體現出人類精神超越的寶貴品質——創造。不管是對客觀世界再現的所謂寫實的作品，還是抒發內心情愫的抒情篇章，最終都是源于文學主體內心的創造沖動。因此可以說，文學藝術的價值歸根到底在于人的生命自我創造的樂趣，它使人在自由的想象中實現生命的提升與超越，在激情的煉鑄中完成人格的升華，在審美的陶醉中將自己的內在生命融入歷史和社會總體律動之中。生命的價值、審美價值，就在這種超越、升華和融匯中獲得了充分的實現，融為一體。

因此，審美價值的本質正在于：它始終指向人的最高存在，并以人的最高理想來觀照現實。它不僅是對人的已經實現了的自由的肯定和確證，而且是人永恒創造的自由自覺意識的喚起。審美價值是基于對人的優美情感的喚醒與培育，對人的積極想象的關懷與呵護，對人的豐富感性的合法地位的維護。在這樣的機制里，人類精神的自由與創造就能得到逐步的確認與完成，人的本質力量不斷地壯大、豐富、提升，在美的創造與自由之中，人類按照美的規律發展和創造。文學活動從人的具體情感出發，將人的豐富的感性形態與理性因素水乳交融，從而使感性與理性都能和諧健康地發展。這就是文學價值的審美功能的人本意蘊與現實意義。晚年的海德格爾轉向詩歌，深情吟詠“人，詩意地棲居”，就是試圖把人的精神從橫掃一切的科技理性的束縛中救贖出來，重新安置在審美境界里。這正顯示了文學之為人學的永恒魅力。

從根本上講，文學是人類真“善”美三種意愿的高度結合。文學的功能以審美價值為核心，由此生發文學的其他功能如認識功能、教育功能等。這些功能與審美功能一道共同豐富著文學這種重要的文化形態的綜合價值，深刻地作用于人，影響著人。以人為本的文學活動，在真實、優美地反映人的現實生活時，都力求達到某種程度的結合，力求最有效地發揮文學的價值，讓人在輕松愉悅的心態中，獲得教益與撫慰，心神開滌。這正是文學綜合價值實現的時刻。

三、人的詩意存在與文學價值的“自律”和“他律”

文學作為人類精神與現實世界的審美關系，是一種審美的社會意識形態，它既有獨立自主自行發展的一面，同時也深刻地受制于文學之外的種種因素。這就是文學價值的“自律”與“他律”。文學的自律，指文學按自身的方式形成、發展，從創作動因、孕育想象，到審美表達與文學文本的形成，都遵循文學自身的運行機制，具有獨立自主的品格。文學的他律，指的是文學的形成與發展受到文學之外各種因素的影響，從創作動因、構思、想象，到審美表達都順從于文學外部力量的要求。

文學的自律與他律是文學活動的固有矛盾。它使文學的價值呈現出復雜的現象。文學的“自律”確保了文學自身價值的獨立自主與圓滿。作為人類一種重要的精神活動，文學呈現的是人與世界的審美關系。它以詩意語言為中介與意義生成的場所，與其它的精神活動乃至藝術形態區別開來。這種自身獨有的特征與品格、形態與規律，意味著文學應該而且必須按照自己的方式，遵循自己的路徑來處理與己相關的事物，而不能采用其它精神活動如哲學思辯、道德踐履、宗教體驗以至于政治經濟等實踐活動的運行機制。否則，文學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就無法形成自身的價值。

文學是一種以審美為主旨的話語活動，是人的詩意存在。它創造美的意境來培育和滿足人類精神的審美需求。在自己積極營造的審美的自由王國里，文學為人類精神提供了一片相對超然的凈土，使人類的心靈暫得休憩，從而身心俱健地想象與實踐自己的生活理想。文學的這種審美意義上的自由、自在、自得，有利于優美心靈的形成與完善，有利于獨立人格的提升與超拔。

文學自律是文學活動的規律。文學自律的實現，是在經過自身的發展，在適當的歷史時期才達到的。在中國，雖然人們對文學活動很早就有了明確的認識，但只是到了魏晉時期，才出現對于文學自身的反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盡管夸大了文學的社會效應，也說明了對文學價值的自覺追求。曹丕之后，各種對于文學的思考，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等，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矗起一座座文學思想的高峰。宗白華總結這個自覺時代時這樣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他認為魏晉六朝是中國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時代，因而也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時代。正是由于魏晉人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解放的藝術精神，才能贏來對文學及其它藝術的本真把握。這樣，當他們用文學來表現自己對于宇宙人生的深情真意時，就使這時候的文學閃耀出新的絢麗光輝。文學的自律正是心靈自由的詩意顯現。

西方文學自覺的意識萌發較遲，直到康德，才明確提出“無功利”的美學觀念。這種重要的思想，推動了西方浪漫主義運動的發展，影響所及，回響不絕，后來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宣言與象征主義詩派的“純詩”實踐，都是對文學自律的生動辯護。

文學自律在歷史上遲遲出現的現象，說明了文學發展的艱難，同時更說明了文學他律的根深蒂固。確實，如許多人所規定的那樣，文學是一種審美的意識形態，它并不能純粹地限于審美領域，而是處處都離不開社會生活。也就是說，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它必然要受到社會力量的介入、干擾，甚至強制。

文學他律是文學活動的宿命。文學與外在力量的關系，是相當復雜與矛盾的。一方面，文學要遭到社會其它力量的強行介入，擔負起過多的責任而行步艱難，身心扭曲。如中國古代“文以載道”的規定，使文學完全成了封建倫理教條的傳聲器。在20世紀一個相當長的時段里，在中國與世界各國，由于國際社會的劇烈動蕩，民族的空前災難，意識形態的尖銳斗爭，文學淪為政治的傳聲筒，基本上忘卻了自身的價值。當然，在國難當頭，民生多艱的時候，文學則往往自覺地接受外在力量的牽制，自覺地擔負起其它的社會責任。如魯迅一方面深知文學自身特點，同時也禁不住“聽將令”．把文學放在“拯救國民性”“開啟民智”之類的政治目的之中而縱聲吶喊。由于將文學的命運與時代精神、民族使命緊緊地捆在一起，文學的他律有時也能讓文學取得意外的效果，成就非凡業績。我們習慣于將文學比喻成一面鏡子，把某個偉大作家比喻成旗幟，實際上都是對文學價值他律的肯定。

文學自律與他律之間形成相當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只有在具體的歷史語境與文化語境里才能做出具體的判斷。在文學實踐中?！白月伞迸c“他律”常?；ハ嗝?、互相排斥，甚至在某些特殊的社會環境里，表現出嚴重的對立。在和平時期，文學面對著相對安定的社會局面，面對著人的相對平靜悠然的心境，往往更傾向執著于文學的自律，也就是說更用心于審美追求。在社會動蕩民族危亡之際，文學感應著時代的心聲，傾聽著時代的呼喚，就會放棄自己的一些園地，為時代鼓與呼，極大地發揮著它的社會功能。

文學的“自律”與“他律”是辯證依存的?！白月伞本芙^“他律”，會使文學價值單一化，而“他律”完全擠占了“自律”的空間，則會使文學窒息而死。兩者的兼容并包，才構成文學的整體價值。正是自律與他律的雙重演奏，才使人的詩意存在具有更加豐富的內涵，文學一方面以其審美的氣韻讓我們形神俱爽，另一方面又以其多種多樣的社會功能豐富與擴展人的本質力量。

責任編輯 王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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