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環境關學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西方興起的學科。環境美學作為西方哲學的重要分支,主要關注環境中生發出的特定美學問題。本文以西方環境美學理論為基礎,并結合中國國情,通過詮釋環境美學中三個重要領域,試圖構建出環境美學研究的全新維度。借助此維度,我們可以更加詳盡的理解環境的真正本意,并就我國環境所面臨的問題擬定出相應對策。
關鍵詞:功能性環境;欲望;希望;重塑;保護
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5-0055-04
環境美學中,自然環境、農業環境以及城市環境是其研究的三個領域,但是我們經常局限于科學分類的傳統,常將它們單獨分開,并作為環境美學的三個對象來進行研究,并各自對其特征以及屬性進行詳盡描述。然而這樣做不僅割裂了環境美學的這三個領域的內在聯系,而且使得環境美學的本意未能彰顯。事實上,自然環境、農業環境以及城市環境這三者本身就是一個整體,它們共同構造出我們的生活世界;而且尤為重要的是,這三個領域之間的相互關系往往是研究環境美學的重要維度:借助于它們,我們可以更加詳盡的理解環境美學的本意以及我們生活世界的內涵。
一
在環境美學研究三個領域之中,相比于自然環境而言,農業環境與城市環境和人的生產活動密切相關,特別是城市環境,其方方面面都離不開人的參與和建設。城市規劃學家凱文·林奇(Kevin Lynch)就認為“城市設計的關鍵在于如何在空間安排上保證城市各種活動的交織”進而“從城市空間結構上實現人類形形色色的價值觀的共存。”
既然城市環境以及農業環境都與人的活動相關,那么它們就不可避免的存在某種目的以及用來實現這種目的的手段,即所謂的功能性環境(FunctionalEnvironment),這顯然不言自明:我們市民居住在城市中是為了生活得更好,工商業主在城市中發展也是為了謀求更大的利潤,文化教育公益事業在城市中則是為獲得更廣泛的影響。農民則是為了讓大地收獲更多的莊稼,生產出更多的食物和纖維。這種功能性環境的特性使得兩者與自然環境所意圖追求的“如畫性”(Picturesque)以及生態性便有著明顯不同。
在城市發展史中,城市和農村的發展自始至終緊密聯系:農業和城市都是勞動大分工的產物,我國的黃河中下游、埃及的尼羅河下游、西亞的兩河流域都是農業發展較早的地區,在這些地區的農業定居點以及在居民點上發展的城市也出現的較早。特別是在第二次大分工后,商業和手工業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居民點也發生著分化,其中以農業為主的就是農村,而具有工商業以及手工業職能的就是城市。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城市和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城市環境和農業環境也是如此。但雖同屬于功能性環境,與城市環境相比較,農業環境中不僅包含有人造因素(artifical cause),而且還包含有自然因素(natural cause),而后者制約著農業環境這一功能性環境實現的目的及運用的手段,因此農業環境的變化遠沒有以人造因素為主的城市環境那樣劇烈,因此在功能性環境的框架內,將農業環境作為研究城市環境的起點便具有某種啟迪性。
在農業環境這種功能性環境中,目的就是利用土地生產出食品和纖維這些農產品,所用的手段就運用在生產、加工、(儲藏、)銷售的農產品生產流程中。在實現這功能的同時,手段的計劃性以及目的的必需性顯而易見,卡爾松(Allen Carlson)就認為:“在欣賞農業環境時,為了實現穩定的美學欣賞,考慮它們的計劃性以及必需性是重要的。”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由于受到自然因素的制約,加上其功能的單一化,使得農業環境的變化遠遠沒有城市變化的明顯,在美國農業環境中,如卡爾松所描述的,也僅僅只有三個階段:(1)西部拓荒時的棚屋以及不規則土地上種植的印第安谷物;(2)傳統時期的白色兩層木屋以及紅色坡屋頂的谷倉,以及人字型屋頂的糧倉,或是雞舍,擠奶房以及豬舍;(3)現代農業:干凈、清晰的農業機械的任何部分的線條,穩定、機動式收割機、采摘機以及聯合收割機的輕易的移動,大體量莊嚴、高聳華麗金屬的筒倉,以及整齊劃一的遼闊田野以及大面積單一種植農作物。
既然農業環境這種功能性環境是為了實現利用土地生產出食品和纖維這些農產品的目的,以及在農產品生產、加工、(儲藏、)銷售的生產流程中運用其手段。那么城市環境的功能性體現在哪里?其目的和手段又當如何?
二
如果是因為農業環境中包含著人造因素和自然因素,故其在實現功能時受到自然因素的制約,因此其變化不如城市環境劇烈。但城市環境則是以人造因素為主,因此城市環境從其誕生以來,其功能性,即實現的目的和實施的手段便開始千差萬別。由最初的防御功能、政治功能一直發展到現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功能日益趨向于復合與整型。并且其實現的目的和實施的手段也可謂是形形色色。當代城市的功能性遠遠超出了《管子·度地篇》中對居民點的選址的要點,“高勿近阜而用水足,低勿近水而溝防省”。城市面貌以及形態也遠非城市建設史中所提及的古希臘希波丹姆斯模式,古羅馬的營寨城模式,斯卡莫奇模式,以及在近代的田園城市模式,衛星城理論,有機疏散理論,包括現代的《雅典憲章》、《馬丘比丘憲章》以及《北京憲章》中所能描述。
依此可以看出,盡管城市環境也是一種功能性環境,但如果我們用類似于農業環境的方式描述其確定的功能性,則顯然是不合時宜。如先前提到的《雅典憲章》,其就將城市環境按照功能分成居住、工作、游憩與交通四大類,而且城市就是為了解決這四大功能的正常運行,但是這個觀點從一開始就受到人們的質疑。這種城市的淺顯的功能性分區便將城市分成死板的四大塊,從而扼殺了城市鮮活的生命力。在四十多年后的《馬丘比丘憲章》就明確的對此進行批判:“為了追求分區清楚卻犧牲了城市的有機構成”,從而“否認了人類的活動要求流動的、連續的空間這一事實”,我們“不應當把城市當作一系列的組成部分拼在一起來考慮,而必須努力去創造一個綜合的、多功能的環境”。
事實上,以上諸多模式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它們都片面的理解了城市功能性的含義,甚至簡化乃至回避其含義。上述模式的失敗不意味著城市環境作為功能性環境,沒有農業環境那樣合適或者優越,而是在于,相比于農業環境而言,城市環境的功能性由于主要涉及到人造因素,從而使得問題較之農業環境更加復雜化,這一點是不可否認。城市環境的多元化以及層次性也是我們難以想像的。是否我們在功能性前提下界定城市環境時真的就一籌莫展呢?如果我們回頭參照農業環境的功能性另一個方面,即實現農業功能中涉及的目的以及手段,或許可以獲得一個全新的思路。
三
在農業環境中,其功能性是相當明確的,就是農產品的生產、加工、(儲藏)、銷售,目的是得到農產品——食品和纖維,而所采用的手段則是勞作,正是勞作使得農業環境的目的得以實現,也正是勞作使得農業環境作為功能性環境的意義突顯。農業環境的勞作性都體現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的關系,并且在對自然的期待中,完成著對果實的耕種與收獲。這種勞作以及隨之而來的期待,塑造著農業環境的美學品格并開啟著我們認識和欣賞農業環境的道路——生態性、內向性以及完整性,然而可能農業環境的功能性過于明顯,從而屏蔽乃至妨礙我們對于勞作這一農業美學的關鍵部分的認識。
類似的,我們重新投向城市環境,城市環境中的實現手段又是什么呢?“以生活的角度看,任何人都離不開對一定城市物質形態和空間環境的感知和體驗。”(該書前言)埃德蒙·培根則稱之為城市體驗(UrbanExperience)”,但是僅僅言及體驗這點還是不夠的。談到體驗,則自然環境有著其自然體驗,農業環境有著其農業體驗。體驗并不是城市所獨有,而且在體驗中,特別是美學體驗中是偏向于欣賞層面,即調動全身心的感官去欣賞去感知審美對象,但是在城市中,這種城市體驗,確切的則應該是日常參與,其在欣賞的同時更加重視實踐層面:日常參與作為實施的手段完成著城市環境的目的,盡管目的多種多樣,甚至不可得知,但是作為手段的實施者——市民而言,只有這點對于他們辨認和欣賞城市環境,進而評估城市環境的價值才確定不移。
如果說勞作是農業環境中人和自然對話和交流的重要方式,并且由于期待意指未來——人們給予大地以現時的勞作,大地贈予人們以未來的承諾;那么,日常參與則是城市環境中人與城市對話和交流的重要媒介,它直接指向現時體驗,因此它所要求的體驗更為純粹和現實。市民作為城市環境的一部分,年復一年、月復一月的參與到城市環境中。這種日常參與以及現時體驗就是在城市中直接和日常的生活(Daily Life)。總而言之,日常參與以及現時體驗的核心就是“我的”(Mine),而非“你的”或“別人的”。是“我的城市”——我生活以及我所認同的城市。這個理念也將當代技術化慫恿的欲望——導致我與城市分離的欲望限定于合理的尺度之內,從而維系美的城市生活本意。
無論是凱文·林奇的“城市意象”(林奇將其概括為道路、邊界、區域、節點以及標志物。)或“好的城市形態”(林奇將其性能指標總結為生命力、感覺、適宜性、可及性等。),還是R·福爾曼的城市景觀生態中的廊道(Corridor)、斑塊(Patch)、基底(Matrix)都要通過我們對于城市環境的日常參與性,才能揭開城市作為功能性環境的內涵,并籍以開啟認識城市環境美的通道——無論這種城市環境是消極或是積極的:如阿諾德·伯林特所說,城市環境“并不是一個我們自身之外的場所,而是我們的軀體和自身的延伸,就像在平靜的水面上投下一顆石子所產生的那些同心園,我們周圍的環境就像布景一樣圍繞著我們,我們是這種背景的活動中心……久而久之逐漸形成與周圍景色相諧調的形式,最后與周圍的景色溶為一體,我們也力求迎合我們城市景色的其他風貌、接受它的色彩和外形、響應它的密集形式,參與它的運動,對人與住地之間的適應性有一種始終存在著的壓力……”誠然,我們一切對于城市環境的認識正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
四
在功能性環境的框架中,由于農業環境中所內含的自然因素,使得農業環境與自然環境存在著和諧的相生關系。在城市中,凸顯的是“我的”城市環境,而在農業環境中,則是我與大地(自然)共同的環境,是我與大地共同持有各自希望的環境——勞作和期待基于我的希望,而大地贈予的果實和承諾是大地本性(自然生長)的希望,希望使得我與大地兩者價值合一。因此在這里,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我們能夠欣賞農村剛翻過犁的耕地的景象,而厭惡城市建筑施工現場的喧雜:前者,希望使我們心中存有自然贈予我們的陣陣麥浪、以及果實的喜悅;而后者,人自身的欲望使得原先美好的自然景象遭到殘害,從而消逝。因此在農業環境中,自然環境本身就構成農業環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然環境對于農業環境而言,就是其價值的一部分。然而,城市環境由于沒有自然因素的制約,從其開始,就以克服自然環境以及改造以及控制自然環境為其目的。這種思路一直貫穿在城市建設史之中,直到當代,當生態意識、環境倫理等思潮開始凸現之時,人們才日益意識到自然環境中生態以及其它內在價值后,這種做法才有所收斂。因此現在也就有了所謂的“將自然搬到城市,將山水搬到城市”的說法。
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就其原因是在人們對城市中的自然環境進行改造和控制時,自然環境也失去了其原初的意義和價值,人僅將自然環境作為實現自己欲望的工具。參考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在其所著的《環境倫理學:自然的價值和人對自然的責任》中對自然價值分成工具價值以及內在價值的分析可以知道,在城市環境中,由于城市環境中所籠罩的技術化的僭越使得城市環境在面臨自然環境時.將其僅僅作為技術控制和改造的對象,從而使得一味的將自然環境作為工具價值來體現,而忽略了自然的內在價值,或者稱之為內省價值。但是我們要注意這樣一個有趣的悖論,自然環境的工具價值是服務于目的的,當目的即人的欲望完成之時,工具也就不再具備其原初的價值,因為工具自身在實現目的時在消耗,在滅亡。這樣一來,自然環境對于城市環境就沒有任何價值可言了。這也就是為什么城市環境今天種片草坪,明天又要換作一片水池的緣由。如果現在仍然將城市中的自然僅僅當成工具,僅僅將其作為裝飾(工具),我們是無法挽救自然環境在城市中的窘境。因為作為裝飾(工具)的自然環境,永遠逃離不出始亂終棄的惡性循環。
但是在農業環境中,由于現時的勞作以及未來的承諾使得自然環境的工具價值與內在價值在勞作和期待中合一,自然環境與農業環境在兩者共同持有的希望中,其自身都無蔽的顯現出來。因此自然環境與農業環境是相生相成的關系。無論是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菏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田園詩五首·其三》)亦或是海德格爾描述的“沉重的農鞋中,積聚著在刺骨寒風下邁動在一望無垠田垅的步履的堅韌與凝滯。鞋面上粘著濕潤而又肥沃的泥土。鞋底在暮色暖暖中,在田野小路上躊躇而行。在這農鞋里,有大地無聲的召喚和大地對果實無言的給予。”都在訴說農業環境的同時,也在訴說著其與自然環境自身的和諧。
通過以上對三者相互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自然環境、農業環境以及城市環境,它們各自都在與其它兩者的關系中更加明確自身的審美價值及其意義的同時,也突顯另外兩者的審美價值及其意義。可以換句話說,這三者在相互的關系中完善自身,同時也完善它者。以下用圖示簡要的概括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如下圖)因此,處于三者相互編織的關系網中存在的自然環境、農業環境以及城市環境的和諧共生正是環境美學乃至生活世界本意的。這便是研究環境美學的新維度,同時這個維度也為建立符合當代中國的環境模式提供了方法和指導。
五
然而在當代,特別是在城市化進程中的中國,由于人類中心主義的陰靄以及技術化的無限僭越:一方面,希望被人類中心主義以及技術化所打碎,自然環境和農業環境原本和諧共生關系被毀壞;另一方面,欲望被這兩者所慫恿,我與我的城市的關系更加惡化,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原本就已經分離的窘況導向到了極至。因此當代如何在自然環境、農業環境以及城市環境之間的關系中重塑環境美學的意義,變得尤為迫切。
首先我們要保護原初自然環境和農業環境形成的和諧共生的關系,保護我與大地共有的希望,而且這種保護本身就意味我們所應承擔的責任。然而當代,我們又必須看到以下不爭的事實:在農業環境中,由于城市化以及技術的僭越使得原本和諧的農業環境和自然環境產生分離,在片面追求城市化以及技術化的過程中,農業環境不斷的趨同于城市環境,而自然環境也在這種趨同中消耗自身。這種趨同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城鄉景觀邊界的模糊,即城市景觀和農業環境兩者之間的混亂與錯位、排斥與對抗、趨同與乏味:一方面城市環境的邊界向農業環境的無限擴張,良田的大量占用、山體原始植被的破壞、天然水網的無序填埋;另一方面農業環境無條件的趨從城市,原始生態耕作環境的良性結構被無序雜亂的城市建筑、街道、商店的結構所取代。正是農業環境和自然環境產生分離,并且單方面趨同于城市環境,才造成所謂的“城鄉景觀邊界模糊”。
因此,我們必須保護原本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的和諧共生的關系,即遵守我們與大地業已達成的契約:在農業環境中的勞作與期待與自然環境贈予的承諾與果實這種契約中,完成兩者價值的和諧合一。保護就是對這種契約的遵從,以及對這種和諧關系的維持,而不是任由城市化及技術化的強力對這種契約進行褻瀆和強暴。
其次,我們要重塑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的和諧,而不是任由人的欲望將其分離的窘境導向極至。我們要認識到自然環境與城市環境的分離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產物,而人類中心主義實質就是人類沙文主義,該主義主張人是一切生物的君主、一切價值的來源、一切萬物的尺度,并深深根植在我們的文化和意識當中。正是人類中心主義使得人類依據自身的尺度,設定自然環境的價值,設定自然環境的工具價值與內在價值的分離,并宣揚前者,而遺棄后者,一味的在城市建設中,改造和控制其中的自然環境。但是前面已經提及的“有趣的悖論”已經向我們警示了這樣作的后果。
對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關系的重新審視源于人們對環境的認識以及生態意識的覺醒,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就在其科普著作《寂靜的春天》中描述了一個可怕但絕非虛構的春天:這里被“奇怪的寂靜所籠罩……原來這兒的清晨蕩漾著(鳥兒)的合唱以及其它鳥鳴的音浪;而現在……只有一片寂靜覆蓋著田野、樹林和沼地。”正是卡遜的著作喚起了人們的環境意識和生態意識,在此之后,“環境保護”代替了以前所謂的“向大自然宣戰”、“征服大自然”的豪言壯語。
因此當代處于城市化以及技術化運動中的中國,更加要重視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和諧關系的重塑。自然環境和城市環境應該是我們生活世界同一事物的兩面,特別是自然環境,其不但蘊含著生態的意義,更重要的是自然環境能夠緩解城市環境中人性的異化,重構人類精神的家園。如果我們僅僅將自然環境作為工具價值來體現,不但城市中的自然環境僅僅淪為一種裝飾,最終被耗竭、被拋棄,而且所導致的單極的城市環境也不再是人類精神和物質生活向往的家園,只會淪喪為純功利的聚集之地,從而最終戕害我們人類自身完整的人性。
責任編輯 楊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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