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加友誼的奠基人——切斯特·朗寧

由于長期從事外事工作，結識了不少外國朋友。加拿大著名外交家切斯特·朗寧就是最令人難忘的老朋友之一。

朗寧從1945年進入加拿大外交界，歷任一秘、代辦、公使、大使、高級專員、特別代表等高級職務，直至1965年自外交部退休。在這20年中，他自始至終不遺余力地推動中加建交，呼吁聯合國恢復中國的合法席位，促進西方國家對中國的了解。為此，他多次發表文章和講演。如1968年6月，朗寧在《溫哥華太陽報》上發表文章，闡述如何理解中國人和中國人的愿望；同年10月，在接受卡爾加里大學授予的名譽博士學位時，發表講話，指出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是維護遠東和平的關健；1969年3月，在美中關系研討會上，呼吁美國政府修正其對華政策的錯誤；同年10月，在蒙特利爾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周年的大會上發表講話指出，聯合國把擁有七億人口的中國排斥在外是錯誤的。

1972年，加拿大政府為表彰朗寧為加拿大外交所作的貢獻，特別是為發展中加兩國友好關系所做的努力，由加拿大總督為朗寧頒發了聯邦一級勛章。

1974年，朗寧的著作《回憶革命中的中國》在美國出版。書中記錄了在近代史上中國如何飽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壓迫；揭露了20年代蔣介石如何叛變革命；介紹了中國內戰的進程，并把新舊中國進行了對比。

此書出版后，在美國和加拿大引起了巨大反響。加拿大外交部長馬丁稱贊：“切斯特·朗寧《回憶革命中的中國》引人入勝，是一部中國人民追求民族大業的生動記錄，出自一位頗有見地的加拿大人之手，字里行間充滿了同情。朗寧一直是描述令人注目的中共進步的同行中的佼佼者。”

朗寧1894年出生于中國湖北的襄樊市，并在那里度過了他的童年。他的父親是位傳教士，母親早逝，葬于襄樊。直到1908年，父親才帶領子女到加拿大阿爾伯塔省定居。

朗寧在加拿大和美國讀完大學后，于1922年又回到襄樊。在鴻文中學教了5年書。其間，受到學校進步教師和學生的影響，非常同情中國的民族民主運動。1927年回加拿大后，加入了主張民主社會主義的“阿爾伯塔農民聯盟”，并于1932年代表該聯盟參加阿爾伯塔省議員的選舉，競選時，朗寧的對手譏諷他說，朗寧是在中國出生的，是吃中國人的奶水長大的，所以他具有中國人的特性。朗寧立即反譏說，我的母親奶水不足，我確實是吃中國奶媽的奶水長大的。我永遠感激這位奶媽。如果說吃中國人的奶水就具有中國人的特性，那么發表這種言論的人是吃牛奶長大的，他該具有什么特性？結果，朗寧最終獲勝，成為省議會中最年輕的議員。

1942年朗寧應征入伍。1945年日本投降后，被加拿大外交部派往重慶，在加拿大駐華使館任一秘。期間，他認識了周恩來、董必武、王炳南、章漢夫、喬冠華、龔澎等中共領導人。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當時任加拿大使館臨時代辦的朗寧奉命留駐南京，負責同南京外僑事務處長黃華談判建交事宜。他向加拿大外交部建議立即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并撤銷對國民黨政府的承認。他在發給加拿大外交部的電報中說：“自從共產黨掌權以來，許多事實說明，中國有了一個廉潔的政府。中國官場中的腐敗這個蠹蟲正在消亡。新政權得到多數人的積極支持，而且隨著總的形勢逐漸好轉，擁護的人越來越多……。恢復同西方國家的政治和貿易關系對解決中國的經濟問題至關重要。這種關系恢復得越早，越有利于我們抵制蘇聯的影響。”

加拿大外長復電朗寧說，內閣已經原則上同意承認中國，只是認為在時間上應以在英國承認中國之后比較合適。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由于加拿大支持聯合國對朝鮮問題的決議，中加建交問題被擱置起來。直到1970年10月，中國同加拿大才正式建交。當時加拿大總理皮埃爾·特魯多曾說：“我們都為加拿大同中國建交感到高興，最為高興的加拿大人要數切斯特·朗寧了。這位退休外交官多年來一直不知疲倦地呼吁加拿大承認中國。”

我第一次見到朗寧是在1961年5月。當時在日內瓦召開討論老撾問題的國際會議。中國派出了由陳毅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為團長的一個百余人的龐大代表團，團員中包括幾位與朗寧相識的老朋友，如王炳南、喬冠華、章漢夫、龔澎、龔普生等。我作為工作人員也參加了代表團的工作。朗寧則作為加拿大代表團的團長出席會議。日內瓦會議于5月16日開幕。一周后，陳毅就在中國代表團駐地花山別墅宴請了朗寧，并由他的老朋友章漢夫、喬冠華、王炳南、龔普生等人作陪。

日內瓦會議拖延了數月之久，仍未達成協議。在此期間，朗寧多次到中國代表團駐地找他的老朋友交換情況和意見。他留給我的印象是修長的身材，儒雅的風度，幽默的性格，說得一口流利但帶有濃重的湖北鄉音的中國話。他以自己出生在中國湖北而自豪。他逢人常說的一句中國俚語是：“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

1972年至1978年，我在中國駐加拿大使館工作，又有機會與朗寧多次晤面。他雖然已經退休多年，但凡是加拿大舉辦的有關中國的活動，如慶祝中國國慶，慶祝中加建交，召開加中友協年會等，他總是爭取出席并講話。

1975年8月，我陪同章文晉大使到朗寧的家鄉看望他。他的家位于加拿大主要農業區阿爾伯塔省的卡姆羅斯市。這實際上是一個人口不足兩萬的小鎮。他獨居在一幢簡易的二層小樓里，居室面積都很小。進入只有十幾平米的客廳，首先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擺的，墻上掛的，房頂吊的都是中國的古玩和工藝品。如果一位陌生人進來，可能會誤認為闖進了一間中國古玩店。

朗寧當年已經81歲，身體不錯，還能照料自己的生活，還會做幾樣中國菜。他的大女兒塞爾維亞就住在附近，時常來看望他。因為小鎮人口少，大家彼此熟悉，左鄰右舍的人也經常找他聊天，聽他講中國故事，所以老人并不感到寂寞。

臨別前，朗寧陪同我們參觀了卡姆羅斯市。城市雖小，但教堂、醫院、學校、養老院等一應俱全，特別是有幾座高大的糧倉，很引人注目，顯示了加拿大農業區的特色。小城非常寧靜，聽不到車輛、機器嘈雜之聲。朗寧逢人便打招呼，說明他在此地很有名氣。朗寧告訴我們，他給卡姆羅斯市起了一個很好聽的中國名字，叫“梅龍鎮”。這原是一出中國京劇的名字，講的是明朝正德皇帝在梅龍鎮巧遇李鳳姐的故事。由此可見朗寧的中國文化底蘊之深。

朗寧退休后曾四次訪華。前兩次都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會見。最后一次是在1983年，當時他已89歲的高齡，身體已不是很好，但他還是懷念令他夢魂縈繞的中國。行前他召集六個子女開會。他說，臨終前他有三個愿望：第一，去湖北省襄樊市為他的母親掃墓；第二，參觀他向往已久的敦煌石窟；第三，看看萬里長城的西端嘉峪關。開始，六個子女意見不一，有的人擔心他經不起長途跋涉；也有人主張成全他的愿望。最后決定，除小兒因工作不能脫離外，一家六口（包括四個女兒和大兒夫婦）都陪他去，并在他的出生地為他慶祝九十歲生日。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王炳南聽說朗寧要訪華，便主動發出了邀請，并決定由我負責接待工作。

1983年10月中旬，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朗寧一行飛抵北京機場，由兩個女兒攙扶他走下飛機。我到機場迎接，老人非常興奮，一見面就互相擁抱，并用湖北腔喊：“湖北佬又回來了！”

我安排他們住在對外友協所屬的友好賓館，并告訴他，這個賓館解放前曾是蔣介石住過的別墅。他很驚訝，顧不得休息，每個房間都看了一遍。第二天，王炳南會長在人民大會堂宴請朗寧一行。這兩位老朋友最后一次見面是在1961年的日內瓦會議，時隔20多年后再次重逢，自然非常高興。王炳南敬酒時對朗寧說：“在你89歲高齡的時候能夠再次訪華，我們感到非常榮幸！”朗寧笑著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榮幸，反正你把我安排在你的老對手蔣介石住過的房子里了。”王炳南大笑起來，說：“我們把你安排在那里，是因為你既是新中國的老朋友，也是舊中國的老朋友啊！”王炳南的巧妙回答，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歡笑。

朗寧把他的六個子女，從1到6都編了號，每天早晨外出之前都要排隊點名，唯恐漏掉一個，然后用中國話喊“開步走！”

朗寧在北京住了三天，主要是會見老朋友。之后，我陪同他們到外地參觀訪問。按照朗寧的愿望，我們訪問了西安、敦煌、嘉峪關、蘭州、炳靈寺。一路上，老人神采奕奕，不斷講中國故事和猜謎語，如“一個老頭八十八，先長胡子后長牙。”（玉米）“金斧頭，銀把兒，猜著了是個笑話。”（豆芽）有人問他為什么是個笑話？他說：“我一逗，你一笑就露出了牙齒，這不就是‘逗牙’嗎？”每當聽到大家的笑聲，老人就顯得很開心。

參觀敦煌石窟時，老人看得非常仔細。他給他的孩子們講起了石窟的歷史和壁畫的故事，儼然當起了導游。當地工作人員怕老人爬上爬下過于勞累，特地為他準備了一把椅子，供他休息，但他寧愿多看一點，很少坐下。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朗寧的出生地——湖北襄樊。朗寧曾于1971年和1975年兩次回襄樊為他的母親掃墓。這一次他可能意識到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一掃前兩天的歡快，變得沉默起來。到達當天，就率領子女到墓前祭掃，了卻他此次訪華之行的最后一個愿望。

晚上，襄樊市長為朗寧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按照中國虛歲的算法，慶祝他九十歲生日。宴會上還特地準備了壽桃、壽面。當地認識他的人也前來祝壽，還燃放鞭炮，以示慶祝。至此，為朗寧的最后一次訪華，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老人回到卡姆羅斯后，身體和精神已大不如前，再也不能生活自理了，不久便住進了養老院。1984年的最后一天，即12月31日，老人終于走完了他90年的人生之路，默默地離開了人世。

中國駐加拿大代辦參加了葬禮，在悼詞中稱贊朗寧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加拿大前駐華大使碧福稱他是“一位事實上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中國人民事業的人”。加拿大前總理克雷蒂安稱贊他是“中加友誼的奠基人”。

2006年2月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