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獄是怎樣鑄成的

要不是真正的罪犯在吹牛時一不留神把犯罪事實說了出來，要不是知情人在關鍵時刻把真實情況告訴了特大刑訊逼供案受害人的朋友……二級警督李久明或許將蒙冤終身。

2005年1月23日是星期日。然而，早上8點還不到，河北省河間市人民法院門口已擠滿了人。震驚河北乃至全國的唐山市公安局民警刑訊逼供案在此開審。接受法庭公審的是包括唐山市公安局南堡公安分局局長王建軍、副局長楊策、唐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大隊大隊長聶曉東、刑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張連海、南堡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大隊長盧衛東、教導員黃國鵬、刑警支隊一大隊民警宋金全在內的7名民警。此次刑訊逼供案所涉及的人數之多、級別之高，全國罕見。

庭審分兩天舉行。第一天受審的是盧衛東、黃國鵬、張連海、宋金全4名民警，第二天出庭受審的是王建軍、楊策、聶曉東3人。在第一天的庭審中，可容納300人的大審判庭座無虛席，一位面容清瘦、略顯憔悴的中年人默默地坐在法庭的后面。他就是這次特大刑訊逼供案的受害人李久明。

2004年7月8日，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流竄大半個中國的盜竊、搶劫、強奸、殺人罪犯蔡明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宣判后，蔡明新表示認罪服判。然而，就在執行死刑的前夕，蔡明新卻道出了一個“驚天秘密”：2002年7月12日，他曾躥入河北省唐山市南堡開發區冀東監獄家屬院友愛樓6號樓309室盜竊并殺人后成功脫逃。這也就是說，“7·12”特大殺人案的“兇手”就是蔡明新。

這一“坦白”，使得溫州警方不得不決定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請示“槍下留人”。而在此時，唐山市公檢法機關偵查、指控并判處死刑的“7·12”特大殺人案的“兇手”，原冀東監獄二支隊政治部主任、二級警督李久明已被關押在看守所達兩年之久。

二級警督婚姻越位

認識李久明的人都說，李久明為自己這次“婚姻越位”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

1987年，李久明和妻子劉濤經人介紹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幾年后，另一個女人唐小萍出現在李久明的面前。接下來，李久明毫無懸念地出了軌。

不久，唐小萍就要求李久明和妻子離婚，跟自己結婚。李久明一口回絕了。但唐小萍不斷在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李久明。

就在李久明和唐小萍鬧矛盾的時候，2002年7月12日凌晨，唐小萍的姐姐唐姝麗和姐夫郭忠孝在家中被歹徒刺傷。唐小萍得到消息后急了，首先想到的是打手機給李久明。聽唐小萍說了大致情形，多年在監獄從事政治工作的李久明警覺起來：“呆會兒警察來了，你可別亂說，千萬別把咱倆的關系說出來。”唐小萍回答得很干脆：“晚了，警察已經來了，我已經把咱倆的事都說了。”

當天上午，和往常一樣在單位上班的李久明被警方帶走，理由是涉嫌故意殺人。

警督被判死刑的前前后后

在被抓進公安局后，有整整9天時間，李久明一直不承認向同為監獄干警的郭忠孝、唐姝麗夫婦下了毒手。

但是，在2005年7月21日的預審中，李久明卻承認是自己謀殺郭忠孝、唐姝麗夫婦。

在李久明的“有罪”供述中，作案細節又幾乎無一例外地與案發現場勘驗筆錄、物證鑒定報告記載及受害人陳述相矛盾。在接下來的幾次提審中，李久明又推翻了7月21日的“有罪”供述，表示自己“沒有殺人”。

在法庭上，李久明也堅決否認自己殺害郭忠孝、唐姝麗的說法，并提出在自己被關押期間，公安機關幾次變換提訊地點并采取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他不得已才作出了“有罪”供述。

2003年11月26日，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李久明犯故意殺人罪、非法持有槍支罪，一審判處李久明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李久明不服，提起上訴。

2004年8月11日，在經過8個多月的審理后，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李久明上訴案作出裁定。裁定書中寫道：案件事實尚有不清楚之處，故裁定發回重審。

據李久明的辯護律師李樹亭介紹，李久明涉嫌殺人案的證據鏈存在嚴重不足。李樹亭還指出，郭忠孝、唐姝麗夫婦的陳述都表明，他們認為兇手是李久明，純粹是出于猜測，而非目擊。但是，正是從郭、唐二人的猜測出發，公安人員對李久明進行了刑訊逼供和誘供，他最終作出了有罪供述。

然而，公安機關堅決表示沒有對李久明逼供和誘供。為此，2003年4月29日，警方還專門作了內容如下的說明：我分局在偵破、審理李久明故意殺人、私藏槍支一案的過程中，嚴格按法律程序訊問犯罪嫌疑人和詢問證人，無違法行為。特此說明。

但曾與李久明共同被關押在河北省玉田縣看守所5號監所的代守寶等人看到的李在5號監所的情形則是：李的臉、大腿和腳面浮腫，手指上有糊痂，有的手指還往外滲著鮮血，腳趾頭縫流著膿，有的腳趾頭縫甚至露出了白骨，看后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真如警方所作說明，李久明身上的這些傷從何而來？

正是李久明案中的這些疑點，使得李久明案中的證據不能“卡死”，案件難以辦成“鐵案”，所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將李久明涉嫌故意殺人案發回重審。

施電刑灌辣椒水、芥末油

對自己遭受的痛苦，李久明至今不堪回憶。２００２年７月２１日上午９時，南堡公安分局副局長楊策、刑警大隊大隊長盧衛東來到唐山市第二看守所，第一次提審李久明。李久明事后說：“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大隊的一間辦公室里，我自認確實沒有犯罪，所以當天一直到晚上１０點我都沒有承認。但是，南堡公安分局局長王建軍和副局長楊策以及盧衛東、黃國鵬等１０多人，把我按坐在地上，４把椅子把我擠在中間，手指、腳趾系上電話線，用老式搖把電話機連續電擊我。當時，酷刑使我疼得嗷嗷直叫，辦案人員張連海就拿著一個臟墩布堵住我的嘴。”

經受這種非人的折磨十幾個小時后，李久明的心理終于崩潰了。最后，他招供說人是他殺的。７月２２日凌晨４點，在公安局辦案人員的持續威脅下，李久明違心地在反復修改多次的口供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７月２３日下午，王建軍和楊策再次提審李久明，李久明回憶說：“到下午３點，那個黑色的電話被搖壞了，他們又找來一個綠色的老式電話機，可能是電話線沒接好，搖的時候沒有電，我就假裝出一種非常痛苦的表情。但不到半個小時就被他們發現了。電話修好后，這些人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我。四天三夜，我被他們電擊了三十多個小時。”李久明說，２００２年８月２６日，南堡公安分局刑警第三次提審他，而這一次前后共審訊了七天八夜，“在玉田縣公安局刑警大隊一間審訊室里，王建軍等人多次酒后刑訊逼供。有一次灌了我十幾瓶礦泉水，灌得耳朵都往外冒水。他們還買來芥末油和辣椒面，用芥末油和辣椒面兌上水灌我；還把芥末油抹在我的眼睛、鼻子里......”

“一次次受著那種折磨，當時想死的滋味都有，雖然我也想否認殺人，反復推翻口供，但最后只要這種狀況能夠結束，讓我說什么都行。”各方面都已經崩潰的李久明，最終讓說什么說什么，讓寫什么寫什么，讓干什么干什么，這位長期在政法戰線工作的二級警督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刑訊逼供的犧牲品，以至被逼招供，身陷囹圄。

2005年1月23日上午8時40分，唐山市公安局南堡分局刑警大隊大隊長盧衛東、教導員黃國鵬、唐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張連海、唐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大隊民警宋金全被帶進河間市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河間市人民檢察院在起訴書中指控，盧衛東、黃國鵬、張連海、宋金全等人對李久明進行刑訊逼供，應追究盧衛東等4名被告刑事責任。因4被告認罪態度較好，有悔罪行為，建議法院在量刑時給予適當考慮。

在法庭上，4名民警均承認自己有罪，表示對不起李久明及其家屬，黃國鵬和張連海還寫了悔罪書。

2005年1月24日的庭審爭辯激烈，波瀾起伏。

當日，南堡分局局長王建軍、副局長楊策、刑警支隊一大隊大隊長聶曉東身著便服入庭。6名來自京城、省會、唐山的律師為3名被告組成強大的辯護陣容。

據檢察機關指控，王建軍、楊策、聶曉東三人參與了2002年7月份在唐山市刑警支隊一大隊辦公室對李久明進行的電刑逼供。而且，2002年8月26日至9月3日，王建軍、楊策等人把李久明從玉田看守所提到該縣刑警大隊，采用灌礦泉水、辣椒水、芥末油，用打火機燒，長時間不讓睡覺，不讓呼吸等手段逼供。據此，檢察機關認為應當以刑訊逼供罪追究3名被告刑事責任。

對于檢察機關的指控，三被告反應不一。聶曉東表示接受檢察機關的指控，承認自己犯有刑訊逼供罪，并當場向李久明道歉。楊策完全否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行為和罪名。王建軍則承認被指控罪名，但對不少事實予以否認。

死刑犯揭秘洗冤情

2004年8月17日晚，李久明的朋友紀桂林突然接到了一位自稱是“唐山市公安局南堡開發區分局知情人”的男子的匿名電話。電話中稱：唐山市公安局接到了從溫州市公安局甌海分局發來的一份協查通報。通報上說，羈押在該分局看守所的一名叫蔡明新的犯人供認，2002年7月12日凌晨發生在冀東監獄家屬區友愛樓6號樓309室的盜竊、殺人案是其所為，請予以查證。為核實消息的真偽，第二天上午，李樹亭律師就趕到了溫州。

費盡周折，李樹亭律師終于與溫州市公安局甌海分局取得了聯系。警方表示，在該分局看守所確有一名叫蔡明新的犯人曾供述其于2002年7月12日凌晨在冀東監獄家屬區友愛樓6號樓309室進行盜竊并殺人后逃走。至此，李樹亭心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原來，２００４年６月初，家住離冀東監獄不遠的唐山市樂亭縣、曾屢屢搶劫、強奸和殺人，現被關在溫州某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蔡明新在看電視警匪片的時候，好吹牛的他本性不改，撇撇嘴說：“太笨啦，我過去收拾一個男人的時候，幾拳就把他打趴了，然后從四樓光著腳丫子跳下來。”獄偵干警聽說后，最終把他在冀東監獄家屬區犯下的重案審了出來。２００４年６月８日，溫州警方將《協查通報》發到唐山，請求唐山公安方面協助核查此案。

真兇落入法網，真相已經大白，按說李久明應該被立刻釋放。但是，接到溫州警方發來的《協查通報》，已經明知道辦了錯案的王建軍和楊策等人于６月１０日趕到溫州，對蔡明新進行提審，其結果卻是二人悄悄地去，又悄悄地回。之后，唐山市公、檢、法三方組成一個調查組再次悄然開赴溫州，分別進入溫州的公、檢、法系統，提閱蔡明新的案卷。由于蔡明新是在最后時刻供出的新案情，所以在溫州中級法院掌握的案卷中，就沒有蔡明新在冀東監獄家屬區作案的任何記錄，調查組也沒有發現這種情況，這個“天大秘密”被隱瞞下來，李久明仍然被關在監獄。按照蔡明新在溫州犯下的強奸殺人命案，他肯定被處以極刑，極有可能因“滅口”而導致李久明永無翻案之日。

溫州市公安局甌海分局的一位辦案人員說，盡管唐山市公安局南堡開發區分局民警曾趕赴溫州，對蔡明新進行了提審。但是，此后就再也沒了下文。如果唐山警方再不能把查證情況及時反饋回來，他們將把相關情況整理后上報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請求對蔡明新暫緩執行。

2004年8月30日，李樹亭將調查了解的全部情況整理成《情況反映》，緊急寄往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請求對蔡明新“槍下留人”，提審蔡明新并對蔡明新案進行徹底審查。

2004年9月，蔡明新的“坦白”供述被查證屬實，河北省檢察院迅速成立了兩個專案組。一組趕赴溫州，對蔡明新進行了提審；另一組趕赴唐山，對李久明案的全部案卷進行封存。2004年10月，河北省公安廳就唐山“7·12”特大殺人案成立了專案組，開赴唐山展開全面調查。2004年11月，在被關押兩年零四個月后，李久明的冤情終于得以洗脫。

2005年5月26日，李久明刑訊逼供案判決。法院以刑訊逼供罪判處原唐山市公安局南堡開發區分局局長王建軍、副局長楊策有期徒刑2年，參與刑訊逼供的其他人員也分別依法得到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