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莎吾河細了。莎吾河瘦了。
莎吾河像個沒有聽眾的故事。深山里的故事。
河兒悠悠的,平靜得出奇,仿佛這河兒即刻就要消失,或者這條河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感覺而已。
總之,天空中沒有一抹云,天地間沒有一絲風。只有莎吾河在靜靜地流著、淌著……
天氣悶熱得使人直想罵爹。
這樣的天氣,沒人跟他搭話。
只有樹葉子偷偷地牢騷了兩句什么話兒。一陣懶得要死的風,像莎吾河那樣無力得要命。
到底是老倌啦!難怪俗話講“老不死活起孤”。他這樣想。“老不死”不是俗話,是順口溜,興許是尊稱、愛稱哩!
“想當年,老子也……”他盯著靜靜的彼岸。那邊沒有人,只有幾只雀子在樹林里鳴囀,叫聲像嘆息。顯然,說話的是你,聽話的也是你。雀子不會聽人話。也顯然,雀子是啁啾給它們自己聽,你是人,不懂雀語。
他漸漸感到有一種東西在有意無意地折磨自己了。當然、天氣還是那么炎熱。
屁股下的石頭潮濕了。他感覺得出來,屁股蛋子的每眼毛孔都在喘氣,每眼毛孔都像針尖在輕輕地往里刺肉,喘出去的是肉。他在等待。他在堅韌地等待著什么。像大火燎原、像大海漲滾的沸騰的斗爭生活呵是過去啦!還是找一個安靜的歸宿吧!老伴早年病故,他決心一個人自己過。可后來……后來……還是找到了一個她。她還是沒有使他覺得不孤獨。不是她不行。老覺著是隔離了人情火熱的世界了。哦,這是怎么啦?捺不住這份冷清不行怎么的?
不錯,和山那小子是有能耐的副局長,人也正派,干事情有氣魄,也不像那個不干事只在開會上電視新聞才大顯智慧的木八平,專門背后掇人肺、撮人肝。可這小子,是有點咄咄逼人,始終有股子當仁不讓、非我而誰的味道……所以……于是……反而,你不想讓賢退位給他和山,也不想讓他在“局長”前面去掉“副”字。說實話,盛氣凌人不能算人才,就算他才高八斗,本事超過拿破侖漢武帝。中國人有中國人的人才標準和規矩呢:內向、客氣、謙遜、含而不露,即使后來暴露了廬山真面目——這個人是王莽也罷。反正國有國情。他想。
他陡然間渴望有個人來跟他聊聊天,吹吹牛。最好是個半老不老的人,全老透老也可以,不,不老全新也好……反正是個人、會說話,聾子也不怕。你講你他說他。反正是雙方都一吐為快,吐了就快了,不吐就不快。希望理解是年輕人的事。老人主要是“吐”不然,一輩子吃進去的太多,進了棺材,肚子會脹破棺材蓋子。只要對方有耳朵,就像玉龍山里兩個老庚,鋪著松衣或滾或揉或爬在羊皮褂上,大吹山外、城里的山海經洋笑話——聽來的,想來的,夢過的,胡謅的都一古惱兒吐啊吐、吐……
二
偌小個縣城處級科級什么的同事倒多得螞蟻子樣的。可以吹吹心事的數不出一二來。黑甲副縣長摳著耳朵苦想。縣里當然還是叫他分管農牧,可他……唉,怎么說呢?他想罵爹。
他還像天天穿的那樣,穿短袖花襯衫,頭上一頂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草帽,下身著一條藏青色毛呢褲。全身溢出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中層干部的正宗氣味。他的腿是瘸了怎么的?走路東倒西歪,又像在隨時學跳迪斯科或舞擺舞似的。也許不是由于腿腳,而是因為那嘟嚕肚子;他的肚子是不是油肚,沒人直接觀摩,但他的襯衫最下面的那顆紐扣卻常常在開會的座位上“叭”一聲飛出去。有一回,一飛飛到對面婦聯主任的胸口里,主任嗔道:黑副太爺,您最好不要瞄準我。這樣的失態真使他惱羞。
其實,他并不相信油肚越大官越大的鬼話。他的下屬,至少有七八個早就捷足先登,成了州里的頭頭腦腦了。于是,不瞞你說,現在穿的這條襯衫,是老婆找了商業局長、百貨公司經理好不容易才找到并挑中的。是本縣進貨衣裳中特大號中最寬松的一件。木經理哼哼個不停:累死我啰,找這襯衣!他卻覺得還嫌緊,干脆把長袖一刀剪成了短袖衫。
“您多下去跑跑,會跑細、跑出點苗條秀氣來咧!”和山這小子這樣開副縣長的玩笑。他沒好氣地說:“你年輕有為,你跑苗條跑秀氣去吧!”
他諄諄教導兒女:“買衣服要買大買寬,等你們到了阿爸這歲數,嘿!自然曉得啰!那時……”
曉得什么?那時什么?兒女們仍是有膽不怕老子說,盡買些身子上長哪樣都勒出來展覽讓人瞧的東西,那是東西不是衣服,哪有衣服像這東西?哪坨肉都想從布料子的細孔里擠出人肉漿漿來。民族服裝不穿了,說照相三分鐘夠了。他覺得世界上丟了兩樣寶:權威和嚴正。子女居然專跟父母作對,這個天空低下味道怪了氣味怪了起來似的。仿佛狗在咬吠也是對主人嚷,“去!去!去球!”想自己,當了十一年副科長、六年科長、五年副局長、六年局長、五年副縣長,硬是沒有對任何上級說過一次“不”字(當然有時行動上是“不”,可嘴頭上不“不”)啊!
三
哎唉!油肚呵。羊皮褂子是怎么也穿不了啦。
早上,他在辦公會議上受了點小委屈。
木書記用含蓄而又叫你清楚的話抽了他一鞭,說:現在有些人心不在焉、不認真,對自己的部屬放任自流、聽之任之,致使今年用于正常農業生產的化肥供應發生了混亂現象和危機;一些基層干部濫用職權積壓尿素從中走邪,而市場上反復出現高價倒賣化肥事件。這將直接影響我縣今年的糧食收成。多玄的后果!木書記最后強調:這事必須由老黑同志去調查落實,該罰就罰、該處分就處分、該進班房就進班房:決不能感情用事。
他明白了書記的弦外之音:你黑甲失職啦!
你曉得,農業局副局長和山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可你老是放心不下,讓他和山挑大頭無論如何是不行的。這是你的一塊老心病。
思前想后,氣越發不順起來。家里有兒女跟你對著干,開會有領導跟你過不去。老天爺像那個古比村的拉可瘋子一樣癲狂了不成?
屁股剛落坐,女兒閃過門口。她溜屁?你是她爹不是鬼,她躲哪樣?你給我過來!他惱怒地發命令。他決定在她身上發氣潑怒。他更疼兒子些,跟電影不同。盡管兒子常打架逃學,畢竟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同一世界上吸氣出氣的男性呢!女兒跳跳蹦蹦地跑了進來。也準備著隨時跑去。她讀高二,十六歲,她全然摸不透父親的心思,她也不管老子的臉色是陰是晴。
爸,你喊我呀?她撅著嘴扭著腰問他。他的氣倏地消了一半。可木書記給你的氣?還有她這身繃出一條條勒巴骨甚至要擠出姑娘奶漿的衣裳……。他氣不打一處來,猛揮起撒開五指的巴掌:“你穿的哪樣好東西?窩囊死啦!簡直丟……丟人——”巴掌劃了個弧扇下來……
女兒甜甜地笑了。
因為父親的手溫柔地撫弄起她的頭發來。
門口站著老伴。老伴當年迷人的杏仁眼正虎視耽耽地盯著他。他有點不自在,還有點怕。他沒有理由不怕老伴,盡管她羊皮坎肩百折裙、解放帽子尖尖鞋,模樣土著,可她那掛肝腸卻不土著。母親像女兒那樣向往現代派。心的現代派才是真正的現代派,服飾攔不住一顆青春永駐的心。他愣怔怔的。
誰說大丈夫就一定不怕老婆?所有當丈夫的男人恐怕都不會不對老婆敬畏三分,哪怕一回哪怕一瞬,不然怎么干那個事!他想。只不過各家有各家的經,各家關起門來自己念罷了。而且,他能理解一個在外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白天對老婆毫不妥協,可晚上則全然是另一碼事兒的真諦。難怪有人說床是女人的尚方寶劍,床是女人的權威什么的。除非他是十大皆空想面壁終生。在黨校哲學補習班上學過,禁欲主義與僧侶主義都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打女兒就是打女性就是打女人,那還了得!
老婆猛扯下腰上的百折裙,狠勁甩拍了三下。這是要讓男人倒血霉的惡咒。于是,他不大自然地縮回巴掌變成溫柔的愛撫。女兒得意地又眨眼又歪嘴巴。
他點燃了支煙,深深地咂了一口。
老伴狡黠地咧咧嘴,是男人就該抽旱煙,她這樣說過。但是要漱口,一天四次,三頓飯后、睡覺前。
“有能耐么,收拾別個去!莫拿自家骨肉亂出氣。”看來她從他的氣色判斷出了個中的原委。女人為何這等勵害?他暗忖。天曉得!他暗自驚嘆。他不得不浩嘆自家晦氣到連出點氣的縫縫眼眼都沒有,臉皮胸腔可脹得難受。八十年代的“氣”又多,人都成氣球。
于是,他跑到了玉龍山。
四
他“飛”到玉龍山龍泉鄉的莎吾河。
這遭是第幾趟啦?他說不清。他每次都是“飛”來的。心里想著“飛”到莎吾河,腳下生風,真個不點地了似的,肋巴骨上生了翅膀。跌跤也不疼不痛。只想飛、飛、飛……
晌午,毒日頭在頭頂哧哧哧地啃人。他悄聲喊上司機溜了出來。莎吾河并不遙遠。龍泉鄉里寨里他很熟。倘是以往,他過來過去都先給村鄉干部一點“有關”通知,好讓人家有所準備。他從不為難下邊的同志們:突然襲擊和出其不意總是令下面的人難堪,那是對付敵人的戰術。
如今你不帶秘書。沒有第三個曉得。
小車飛過,把一幢使他突地引起一絲甜味的懷戀的白墻屋子丟在腦后。老鄉們把這屋子喊做“上頭睡”,意思是上頭來的人才能睡的屋子。可他今日的心緒一反過去,想一刀軋斷以前的一切。所以,過去甜蜜的東西就是今天苦酸的東西,從前眼熱的事情,現在都戳眼扎心。
過去他邈視玉龍山、莎吾河,今天沒有什么東西比玉龍山和莎吾河更重大、更寶貴。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百川沸騰,山冢萃崩啊!”他沒有忘丟批林批孔時學得的這么一句古語名言。他不大懂詩啦歌啦警句什么的,可這句孔夫子的話,他硬是給死死地記住了。他覺著這句話很有哲理,能概括包容歷史和運動。值得記,硬記。
玉龍山被彩云吻著。莎吾河從它們緊貼的心問甜汩甜汩地溢了出來……
五
莎吾河靜得出奇。
叫司機回去。他讓他“近黃昏”再來接。
魚鉤。魚線。魚餌。……連小刀、小夾鉗都沒漏。魚竿么?玉龍山有的是世界第一流的魚竿,魚竿得像還沒釣上來的魚樣鮮活……
莎吾河看似很溫存。似乎淺得綰起褲腳就可以嬉弄它。他試了試。他曉得這條河有來歷,“河不可貌相”。于是,他繼續沿河上游走去。
“哎——山對山來喲岸對岸呀——”一串不是戲、不是歌、不是唱、不是哼的歌聲從前面樹林子里嘶吼出來。可是他聽了頓然開心,興奮起來,順那“歌”兒尋了過去。
“說老實話,我的歌喉是玉龍山的大拇指!”一個古怪老頭斜靠栗樹、歪翹二朗腿,手拿一把古怪蒲扇,正在自得其樂、自吹自擂地自我陶醉。赫甲故意咳了一聲。那老頭頭也不回,說:“咳嗽咳得好,也可以算一調曲子嘛!如果你是一支半支歌兒也不會哼的話。”
他遞上一支過濾嘴“春城”。那老頭擩過來麂皮煙荷包:“在玉龍山就抽玉龍山的葉子吧!”
這老頭胡子長在鼻子上,下巴卻像妹子也似的白潤細滑。赫甲暗暗吃驚:仙人?他想。不過,按黨校學過的理論補習班的唯物論,仙人都是假的。只有假的仙人,對,假仙人!這倒是真的,這是個假仙人。
到后來,河邊升騰起老草煙和香煙混合的氣味。沒頭沒尾的搭話,一句噴著山葉子味,一句拖著香煙洋味。對話,有一搭,沒一搭的。
“呔!有些個酸電視,專放酸屁……”
“合咧!有些臭錄相,愛噴臭糞。”
“酸屁說,人一老就不曉得美,不會賞風景!”
“臭糞氣!年輕人誰不遭踏過風景?”
其實,老人才真心實意愛風景。這是真的。而年輕人只是玩賞風景,甚至利用風景,讓風景陪襯他們愛啦情啦什么的。兩個老者都同時意識到了這點,都心下說:我們年輕過,現在我們老了才真愛風景真懂風景。可兩人都緘著口沒說出聲。
在自然、風景的靈氣之中,他們各自滑進了各自的暇想里。
六
其實,兩個“愛風景”的老者遐想得大不一樣。他們的心分別掉進了兩口不同的“陷阱”。這兩口陷阱,一個叫做“世外桃園”,一個喊做“外面的世界”。
假仙人是假仙人,不是真仙人。假仙人是真正的假仙人。假仙人之所以是假仙人,真正的假仙人,真就真在一個“假”字上。你別看他像個假仙人,其實是個真的不能再真的真真的假仙人。所以,他實際上怕孤獨怕寂寞,他在心底向往熱鬧、羨慕外面的外界,留戀并渴望紛繁嘈雜五彩繽紛的世界。他之所以獨處深山,只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之所以獨面雪峰,只是因為他胸懷蕓蕓眾生萬紫千紅。他之所以還不出山是因為他汲取了三國演義那個漢族大哥諸葛亮的教訓。他看過“封神演義”,姜太公這老頭更有能耐,更耐得孤獨、熬得清冷,七老八十也不怕。人卻不能老死在山皺褶里,人都想湊鬧熱,人都想闖闖外面的世界……但是不能急,要能先忍住寂寞、熬得住清苦,然后再……再——
魚兒上鉤啦!魚兒樸騰著。可怎么會是這扁頭魚呢?扁頭魚決不是什么吉利貨色…
黑甲是真鄉巴佬,不是假鄉巴佬。真鄉巴佬其實不是真正的鄉巴佬,真的鄉巴佬之所以不是真鄉巴佬而是假鄉巴佬,假就假在一個“真”字上。你別看他像個真鄉巴佬。事實上假得不能再假的假假的真鄉巴佬。所以。他怕熱鬧,他孤守清靜冷僻,同時他羨慕世外桃園,他憧憬氣象萬千卻只供一人飽覽享受的仙界。這樣他就可以“寧靜而致遠、淡泊以明志”了,他就可以萬念俱無、萬事皆空、天我合一,最后九九歸一:我等于天地萬物宇宙,宇宙萬物天地等于我;于是我得到了一切,一切都被我包容了。“那時……到那時哈哈哈……瞧科好啦!嘿。”老倌一陣興奮。魚飄跳了跳,嚯——好咧!不過,釣上來的是“青雞”。他用納西土語啐道:“臭青皮于!我吃你的肉。”確實,這種納西人叫青雞的青蛙,皮子臭不可嗅,肉倒也可口。
兩個真假老倌,一個像冬瓜般滾圓,一個像菜扁豆那樣扁干。
兩人的談話像夾生飯,不生不熟、又熟又生。可兩人的肚子里卻是作著大文章,作得又奇、又長、又玄。
這是兩位大“作家”。
人,只要會思想,就是作家。肚子里裝有無窮無盡的筆墨……
七
“如果呶,釣上來條魔魚,昨個整?”
“有魚同吃呀!吃它,看它咋個魔法!”
“是倒是,不過……”
“當然。只是……”
“……龍這種東西,我看有。歌里頭天天哼,東方有龍;太平洋偌多大,沒龍怎么說!可黨校那何老師愣說死說世上沒有龍這怪物。嘿!”
“有!……當然該有的。興許……沒有也會。管它呢!釣著它,你我一人分一半吃用好啦!
“說定啰!一人一半,不該翻悔呃!”
“多陣翻過?定就定,就釣魔魚魔龍好!”
八
日頭還那么兇。
兩尾老倌。一個垂釣,盼大魚上鉤;另一個在樹蔭下鼾聲大起,呼——嚕嚕,呼——嚕嚕——
魚們是太懶了。連這等上好的蚯蚓都不會來吃。當然,有些魚是過于刁滑,胃口也太尖。這回太陽倒溜得快。黑甲皺起眉頭來。他在心中贊美那噴著雷聲高眠不醒的伙伴:沒人巴結他,也沒人當他做出氣筒。這樣活得舒心松氣……
他對著河魚發怔。河肚子里蘊藏著一個娓娓動聽的傳說,要用心去聽,才聽得清楚。
“好啰!釣著啦!”假仙人醒了,嚷起來,他是做美夢,夢見釣著一條好大的魔魚。“嗬嗬,快快,快收線呀!”
線收了。魚鉤上只有那條被魚們嘗了又償也還不肯吞下去的誘餌——蚯蚓。
真假仙人,真假鄉巴佬,都笑了。
無論如何,上當上鉤是難得爽快的,即便是魚們。
九
五點。司機被黑甲轟走了。因為他一個勁的在山坡上吆喝。黑甲用足開一整天會的氣力,吼道:“你走你的!我干我的!再嚷嚷,我砸你的車!”
小車莫名其妙、猶猶豫豫地走了。
黃昏的玉龍山莎吾河畔,升騰起兩股細細的、味道迥異的煙氣。好像有一小朵云團被煙嗆了……
這一晚星。黑甲睡得幸福極了,不是舒服、不是香甜,是幸福。坐小車就決不可能有今兒晚走夜路來這般效果……
假仙人通霄失眠。這間自己想了半輩子、搭得最可心、準備住它一輩子的“草廬”仙居,怎么也無法使他入睡入靜。吱妞扭,喊喳喳,每根竹子、每根茅草、每片葉子都在譏笑你,說你不配做城里人才躲在深山里。山鬼野種!
“日他媽!”假仙人再也捱不下去,蹦了起來,攥緊拳頭干喝:“大城市也有老子的一份!”
十
三天以后。
黑甲又到莎吾河垂釣。假仙人已不知去向。
沒有龍是肯定的,黑甲對自己說。可是,魔魚看來是不好說有沒有。這種怪物!萬一釣著了,誰會分給別人呢!于是,也許……他才……
三個月以后。
上面終于批準了黑甲提前離休的第十一次申請。換屆競選當然不再參加。本來上級黨委考慮要讓他當一輪人大、政協什么的副職,可他謝絕了。據縣里一些史家考證,他是本縣第二位拒絕接受榮譽職位的人,他不知道前一位是誰和為什么。退就真退,離要真離!以退為進和以守為攻是要不得的。不能給后來者穿夾腳鞋讓人家挑不成重擔撂擔子難,他說。縣委書記和地委組織部長直點頭。他補充道,作為黨員和公民,不該退的我不會退。我只是退職務、退權位、退享受。人格和個性我是不會退離休的。書記部長又連連點頭。
和山這小子也確實比你才高八斗,至少比你高七斗。你總不該擋人家的道,說透了,擋人家的道兒就是擋革命和建設的道兒。全縣農牧工作也實在需要和山這樣的小子呢!
十一
這下可以天天到玉龍山莎吾河了。
假仙人沒有再露面。
黑甲終于記起,假仙人似乎講過,大都市的熱鬧該有他的一份什么的。或許……
顯然的是:莎吾河還在流,莎吾河不該沒有人,莎吾河不該沒有新的傳說、新的故事。
有人說,假仙人的子女都是城市里的大亨,是他們在某市給老頭子新找了個“對象”。現在,老新郎和老新娘去廣州深圳度蜜月去了。黑甲不能斷定這些傳說的可信性。不過,總之假仙人連假的仙人也不是了,他去“外面的世界”湊熱鬧去了,那里有他的一份。他說過的。
玉龍山的莎吾河流著,不會干涸、枯歇。
莎吾河的傳說不會終了。黑甲也要走的,因為別的人還會跟著來,永恒永活的是大山和長流。
莎吾河流著,莎吾河流著……
莎吾河流著一個接一個故事、后來的故事、沒有完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