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童年（短篇小說）

業丫的童年是生病的童年。

四歲的孩子過麻疹落下了肺結核的病根，從此整天氣息奄奄、綿軟無力。睜大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望著健康的孩子們在面前跑來跑去。業丫笑嘻嘻地向他們招手邁著綿軟的步子跑上前，喉嚨拉鋸似地發出咯咕咯咕的聲音，玩興正高的孩子們見業丫笑著跑來，一個個放聲罵道：哮喘貓，別擋路，咯咕、咯咕……他們邊跑邊等著業丫騙她說：哮喘貓，追得上我，你就和我們一起玩。為了追上他們，業丫小臉脹得通紅通紅，急急揮舞著麻桿子細的小手咯咕咯咕。

業丫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一邊咯咕咯咕一邊看著遠處孩子們玩耍。姐姐牽著弟弟出去玩，業丫對姐姐與弟弟笑逐顏開，姐姐視而不見地帶著弟弟從業丫面前走過。業丫發現姐姐眼光厭惡，心里害怕著，不敢跟著上前。

姐姐對業丫的仇恨是因為奶奶與媽媽，一年四季天天一個剝花生一個碎芝麻，用冰糖燉花生芝麻糊給業丫吃。聽說這食物是潤肺的，所以成了業丫獨享的專利，但是這種偏愛讓姐姐非常不滿。沒有人時姐姐就沖業丫發火：你命好哎，奶奶與媽媽喜歡你，所以你才生了這個病。

媽媽一有空就去田野挖黃連、金銀花、銅錢草、車前草曬干泡水給業丫喝，一年到頭家里都彌漫著藥香。業丫很會喝藥并且不用放糖，一大碗藥她一捏鼻子咕嚕一聲就下去了。媽媽看見業丫這么乖巧滿眼的憐憫，嘆息著：哎，怎么會得上這種病！喝完藥業丫又要吃芝麻花生米糊。天天吃芝麻花生米糊，也跟吃藥一樣苦。

七歲的姐姐因為爺爺奶奶的反對沒有去讀書，姐姐對業丫的仇視更加強烈，因而想了個用紅墨水涂業丫的嘴巴與肚子，嚇唬業丫。因而業丫一天到晚成了奶奶的跟屁蟲。

業丫知道小豬一次要吃幾瓢食才不會嗷嗷大叫，業丫學著奶奶的聲音與樣子喚著外出玩耍的小豬來吃食，看見小豬嗷嗷地跑來業丫喉嚨咯咕咯咕大笑。業丫知道怎樣在燈下看雞蛋里有沒有成形的小雞，也知道母雞孵多長時間小雞才會破殼而出，看見毛茸茸的小雞業丫愛憐地用小手去摸去捧，母雞雖然會憤怒但它卻不會真的用尖嘴啄業丫，它會像認識奶奶一樣認識業丫。業丫會歪著腦袋看著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地跟隨母雞覓食，母雞一面高昂著頭一面發出咯咯地呼喚聲招喚著它的孩子，一有好吃的馬上咯咯地叫喊引得小雞一陣陣小跑，一旦有其他雜雞跑進隊伍或在旁邊出現，母雞就會蹲伏著雙腳撲扯著翅膀兇聲追趕，雜牌雞嚇得聞聲而逃。業丫羨慕小雞的幸福。

奶奶像喂養小豬一樣地喂養著業丫。吃了早飯跟隨奶奶喂了豬又喂了雞，奶奶就會把放在吊罐里的稀飯端了出來放她面前說，乖，再吃一碗，生病的人多吃飯就會有精神，才會有勁把身體里的壞蛋打跑。原來是因為有了壞蛋在搗鬼，業丫閃爍著清澈的眼睛端起飯碗慢慢地把一碗稀飯撐下了肚。奶奶端起飯甄去池塘洗碗筷，業丫拿著奶奶交給的撈飯用的大篾靠在她旁邊撈魚，魚兒吐著氣泡在奶奶手邊游來游去，大篾沉在水里，小魚兒游了進來業丫一陣竊喜，一只二只三只……她猛地用勁撈起，六七只小魚在陽光下跳躍，業丫喉嚨里興奮得發出快活的嘰咕嘰咕聲：我撈上魚了我撈上魚了。

奶奶一回家就慌忙地蒸飯，大聲叫業丫來挾稻草燒火，嘴巴叫嚷著大妹仂到哪里去了，帶弟弟到哪兒瘋去了一上午都沒有見人影兒，要晾曬衣服，要生火做飯，邊說邊忙忙碌碌。業丫胡亂地把稻草一個勁地塞進灶塘，半天火苗都沒有出來，出來的只是一陣陣的白煙，業丫被熏得大聲咳嗽，嗆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喉嚨又開始嘰咕嘰咕地鳴叫。奶奶找姐姐去了，好一會兒才見奶奶匆匆忙忙地踮著小腳趕來，邊走邊罵著，死大妹仂叫她回家還不理睬，姑娘家生個犟脾氣，長大了何樣去做人家的媳婦！奶奶見業丫被嗆得在喘息又氣得大聲說，妹頭仂不中用，吃得做不得！業丫擔心著姐姐弟弟，用臟手摸著眼淚鼻涕問，姐姐弟弟在干嗎？奶奶說，干嗎？玩得不知道回家。業丫問，玩什么？玩“跳房子”。

業丫腦海里馬上出現了姐姐“跳房子”的敏捷身影，把一塊大而薄的瓦礫扔進畫好的正方形或長方形的格子里，從第一方格開始單腳跳躍對準瓦礫往所有的格子踢開去。姐姐左右腳都能夠單獨跳，她左腳先跳，累了就用右腳去跳，她“跳房子”的技術好，用勁恰到好處瓦礫在她的腳下就像是長了眼睛，從不會過線過格，誰拉上姐姐做朋友“跳房子”準贏。因而姐姐在小伙伴里威信很高，加上她身體好，玩勁足，花樣多，小伙伴都有點佩服她。她總是帶上弟弟去捉迷藏、踢毽子、跳繩、玩陀螺，高興得弟弟手舞足蹈，小伙伴們幫忙帶弟弟玩，她自己一個人指揮著大家如何玩耍，并且花樣翻新，小朋友非常信服她。但業丫知道姐姐其實很自卑，因為她非常羨慕女孩子能讀書，她總是悲哀地想她要帶弟弟家里人不會讓她讀書。只有等弟弟長到五六歲她才會有讀書的機會，但等到弟弟六歲，十三歲的她才去讀書那還不要羞死人。她心里討厭弟弟卻又不敢不帶著弟弟，農村的女孩子都是在家帶弟弟妹妹不讀書的，所以家里人不讓她讀書她也是沒有辦法的。

記得有一個下雨天小伙伴上學去了，弟弟囔著要出去玩，也許是觸動了姐姐的心事，姐姐生氣了不讓弟弟哭叫，哄弟弟說吃“花生米”嗎？弟弟說吃。姐姐惡作劇地把弟弟放進四個輪子的木橋子里，自己端來一張高高的長條凳坐在弟弟對面，把自己的一雙腳丫子放在木橋子架上說，這就是十個花生米任你挑著吃。弟弟嘻笑著捧起姐姐一只大腳指丫子吮吸了起來，還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姐姐開心地說，好吃不好吃？弟弟啃得正起勁，嘰嘰咕咕口水順著姐姐的腳趾流得老長，癢癢的，姐姐咯咯笑個不停，業丫也笑得嘰咕嘰咕響。姐姐厭惡地用眼神眄她，業丫馬上背過身子不敢大笑。姐姐終于忍不住從弟弟嘴巴里抽出了腳趾，弟弟卻被突然間嘴巴沒有吮吸物而哭起來。在弟弟的哭聲中，姐姐看著被吮吸得變了顏色的腳趾笑得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

日子在指間流過，姐姐終于在九歲那年走進了學堂。她背著書包高興得蹦蹦跳跳。一回家就寫字看書一副好學生的派頭，奶奶一見姐姐回家就叫她帶弟弟，姐姐就會響亮地回答我要做作業。奶奶搖著頭，于是奶奶就叫業丫看著弟弟。但媽媽知道了就不高興，生怕業丫的肺癆病傳染給了弟弟。業丫在家里有單獨的碗筷。于是弟弟就成了奶奶的跟屁蟲，奶奶對這只跟屁蟲是寸步不離的，奶奶不再用心管理業丫了。

業丫找出母親好看的布角扎辮子扎成戲劇里的瘋子，還樂顛顛地跑到奶奶與弟弟跟前驕傲地問漂不漂亮？奶奶忙得頭也不抬地說，好看好看，業丫仂長大了愛打扮了。業丫就更加起勁地早晚練習起來。有時感覺乏味就去樹下逗螞蟻，去池塘邊洗手帕，撈魚或拿一根沒有魚鉤的魚桿去釣魚，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發呆，或看著太陽一點點把房屋的影子拉長與縮短，抬眼看白云變著花樣在藍天里慢慢地飄游。

又是一個春天來了，六歲的業丫哮喘又嚴重了，她感覺自己渾身沒有力，看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沒有一點光明。業丫聞著春日的花香走出了院子，來到了村子邊。四月的田野一片嫵媚，滿眼黃黃的油菜花，楚楚動人的紫云英，白色搖曳的蘿卜花，蝴蝶在陽光下扇動著美麗的翅膀翻飛舞蹈。正歪著頭數著有幾只蝴蝶飛翔，突然被吱呀吱呀的聲音吸引了視線，見村外一個大碾子里有一個小男孩子正坐在木凳輪子上玩耍。一根粗大的木頭穿插在木凳輪子與大圓碾石之間，小男孩一會兒吃力地推著圓碾石跑起來，碾石在慣性的作用力下轉動，他馬上飛快地爬上木凳輪子上坐好晃動著雙腳隨著轉，好愜意！業丫好奇忙跑上前眼饞地望著他，心里想讓我玩玩該多好呀！小男孩一個人爬上爬下地玩著一下也不理睬她，業丫看見他漲紅著臉吃力地推著大碾石，忙上前去幫忙，兩個人的力量讓小男孩感覺了一點輕松，慣性讓他們彎著腰跑起來而且越來越快，快得業丫喉嚨里的樂音又出來了而且好像變成了重奏聲音，兩人同時奇怪地望著對方，發現另一個聲音是對方的喉嚨里發出來的，馬上都羞澀地低下了頭。突然小男孩松開了推碾石的手忙爬上轉動的木凳，邊跑邊說，快點快點，不然會停下來的。業丫知道他在招呼她，連忙高興得喘息未定地跟隨他。他敏捷一躍上了木凳，業丫半天也爬不上，他伸出瘦小的手拉著業丫說，快快快。業丫在他的幫助下一下子上去了，感覺好像是在坐汽車。業丫高興得嘴巴里發出吧吧地聲音，學習汽車轉彎嗚嗚嗚。小男孩好奇地望著業丫，開心地笑著露出了兩個沒有長齊的小糯米牙，喉嚨里又發出了嘰咕嘰咕的聲音。

他們就在這個四面敞開的八角碾房里玩著碾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隨著轉動的木輪開懷大笑，兩個人都為發出大人聽了心焦、他們聽得卻以為是悅音的氣喘聲而驚喜興奮。

母親聽奶奶說業丫與良琴在一起玩了非常生氣，說肺結核病會傳染的。奶奶就叫業丫跟在她左右不能離開。業丫心里思念著轉動的碾子，趁奶奶不注意撒腿往外跑，想著良琴一定在玩得起勁呢。來到碾房沒有見到良琴，卻看見一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子正駕著牛碾豬草，業丫怯怯地爬上木凳輪子與一個男孩坐著玩耍，男孩一會兒跳下拿著一根尖尖的木棒跟著碾子鏟剔將要逸出的豬草，一會兒又爬上來。他的父親圍著碾子牽著牛轉圈，時不時地對著用舌頭偷舔豬草的牛就是響亮的一鞭，牛跳躍猛跑輪子轉得飛快，木頭凳子吱呀吱呀起勁地響著。業丫興奮地甩著雙腳好像在坐馬車，忽然業丫看見了良琴躲藏著身子往碾房張望，業丫大叫道，良琴，快來！趕著牛的大人說話了，不要亂叫，他是哮喘貓會傳染的。業丫馬上不敢說話了，心想自己不是也會傳染嗎？業丫漲紅著臉憋著氣生怕他們聽出來她喉嚨里嘰咕嘰咕的聲音。

墻角黑黑明亮的眸子在閃爍，業丫小心翼翼下來溜走，一出碾房就朝良琴跑去，良琴見業丫跑向他反而一溜煙跑走了留下咯咕咯咕的聲音。業丫喘息追趕，良琴害怕似的左右張望迅速跑開，望著他瘦小孤寂的背影，業丫心想你跑得那么快肯定嘰咕嘰咕的聲音會更大，大家就知道你是哮喘貓的，這樣更加沒有人跟你玩了。業丫悻悻地往家里走去。奶奶見她一回來喝斥道又跟良琴一起玩了？業丫搖搖頭，心事重重的樣子。業丫搬來小凳坐在明媚的陽光下發起呆來，不知要想什么事。又見陽光一點點地在長生果樹下變短，長生果正結著小小的青果子，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奶奶在屋子里喊業丫，她不理睬。良久業丫磨磨蹭蹭地來到奶奶身邊，輕輕地問奶奶，大家把我當成哮喘貓，大家不和良琴玩也不和我玩，是不是？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也都是這樣？奶奶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沒有說話。沉默良久奶奶嘆氣道，良琴可憐，他的父母親都不在了，當教授的父親被說成反動派被逼不過自殺了，母親瘋癲了被一個拐腳男人帶走了，他只好跟著八十歲的奶奶一起生活，飯都沒有吃又攤上了這個病，哪里有錢看，哎！

再碰到良琴時業丫就發現他特別瘦小灰暗，穿一身不合體的藍灰色卡嘰布，肘臂、膝蓋打著補丁，可以看出很粗的針腳，一雙白色滾邊的塑料單鞋露出里面有著補丁的襪子來。業丫望著他他就會羞澀地低著頭，或一下就跑開。

業丫總是背著奶奶到碾子里去找良琴玩，他們坐一會兒碾子，逗一會螞蟻。業丫帶來用好看花紙折疊成小正方形的“紙炮”和他一起拍著玩，他會用他好薄好差的草紙疊成的“紙炮”贏走業丫好看的花“紙炮”，業丫氣得罵他孤老哮喘貓，玩興正濃的他馬上沮喪起來，把好看的花“紙炮”扔還給業丫，小臉漲成血紅，眸子里慢慢浮上一層淚光，一轉身就跑走。連續幾天他們見面也不說話，相互賭著氣。直到業丫把自己好看的花“紙炮”丟給他，他那有著皴痕好像枯黃蘋果的臉就會燦放出笑容。他們就重歸于好又一起玩耍，一起去田野追蝴蝶，一起在陽光下打石子、“跳房子”、拍“紙炮”……

日子一天天明亮起來，業丫的病情卻一天天嚴重，晚上發起燒來，喉嚨咯咕咯咕的聲音讓住后房的媽媽都聽得一清二楚，晚上起床點燈撫摸了好幾次，邊摸邊說吃草藥還是不行，明天定要去縣城住院打針。奶奶一只手撫摸業丫滾燙的頭一只手握緊她柔軟若棉的小手，哼著老歌哄業丫入眠：紅鞋兒，綠禧兒；我在娘家做女兒，娘屋里困到朝飯熟，婆屋里困到子雞啼……媽媽天剛放亮就起床了，來到業丫床邊，業丫抬著沉重的頭說，媽帶我去看病，不看今天就會死的。眼淚隨話音滾落下來，冰冷地流進嘴角。

早早地來到公路邊等車，不一會兒遠遠地來了一輛車，業丫心里默想要是它不停今天就會死去的。車果然停下了。業丫心里就又想，我會活下來！車就是她心中的救星，她會得救的。母親帶著她掛號，找醫生，醫生用那明亮冰冷的聽筒伸進她的胸前，小小的心臟蹦跳得老高好像在擂鼓伴隨著嘰嘰咕咕的喘氣聲。醫生說病情很嚴重，要住院治療。母親困惑地說，天天都吃藥的，怎么還會嚴重。醫生說，可能又被傳染了，病情跟以前不一樣了。業丫心里咯登一下。

媽媽要回去上課，一個七歲不到的小人兒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扎著針管，是那樣地無力、氣息奄奄，又是那樣地充滿恐懼、心驚膽戰。望著玻璃窗外的陽光是那樣的昏暗、陰晦。知了在樹上一直唱著歌，業丫心想是什么讓它那么起勁地叫著唱著，它的身體在什么地方安了尖喇叭，不然怎么會那么大的聲音起勁地叫個不停。

住了三天的院媽媽與醫生商量著還是帶藥回家打針，醫生交待說每天兩針天天必須要打，先打半年再來做檢查，如果不能嚴格遵守，病菌產生了抗藥性就麻煩了。媽媽連忙點頭說記住了。回家后爺爺知道業丫又花了好多錢臉色陰沉得難看。媽媽對業丫與奶奶說，再不能讓業丫仂與良琴玩了，再玩就會沒命了，錢也是枉然花的。

聽說良琴也病了，他家是沒有錢治病的，他奶奶叫他家里的伯伯去田野里采臭靈丹煮水給他喝，沒有糖配著喝是很難下咽的，連業丫這個會喝藥的人都感覺了臭靈丹的臭氣與苦澀，味道既古怪又難聞。銅錢草車前草泡水味道就好點。他那也有著一雙小腳的奶奶拄著木棍蹣跚地來到池塘邊洗滌著良琴的藥罐子，邊洗邊自言自語嘮叨，哎，這個小仔仂得上這種病，如何是好啊！她胡亂地沖洗了一下藥罐，艱難地用手掌撐地爬起來，又嘆氣道，一老一小在世上造孽啊！還不知道誰走到誰的前頭啊！老天爺真是惡心腸！

業丫半上午、半下午一個人蹦跳著去隔壁村醫療所打針，打針的阿姨總是夸獎業丫打針勇敢，一個人不僅膽大而且打針還不哭叫。其實業丫是生怕自己死掉才這么聽話與乖巧，業丫想跟健健康康的孩子一樣玩耍、蹦跳與上學。醫療所隔壁就是學校，媽媽就在這兒當老師，打了針后業丫就會到媽媽那兒玩，媽媽沒空，囑咐她回家，業丫戀戀不舍地往家里走去，學校朗朗的讀書聲與整齊嘹亮的歌聲吸引著她，看見媽媽進了教室，業丫馬上又拐進醫療所沖阿姨笑笑說屁股還有點疼，在這兒坐一下。阿姨就會高興而理解地說真乖，打青霉素屁股是會脹疼的，你多坐坐，沒關系的。業丫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聽歌聽學生整齊有序地朗讀課文，巴望著自己快快健康起來。

這時良琴在拄著木棍的小腳奶奶的陪同下滿臉通紅地走來了，他倆好久沒有在一起玩了，見面時反而生分起來，業丫知道良琴臉蛋通紅是因為發燒，人卻全身萎靡無力。良琴奶奶對醫生阿姨說，我孫子生病了你幫忙看看吧。阿姨解開他的小棉襖，良琴忸怩起來，阿姨有點不高興，說再亂動就不給你看病了。良琴只好站好，阿姨把白白的聽筒伸進了他的前胸，聽了好一會兒對良琴奶奶說，你孫子哮喘得厲害我看要到縣城去住院治療。小腳奶奶嚇得叫起來，哪里有錢吶，醫生你就幫忙看看吧。阿姨說，這樣會耽誤病情的。奶奶說，窮人的孩子看看就可以了，耽誤了也是命！不知為什么業丫眼淚就下來了，把臉撇向一邊。阿姨說那就打針吃藥一起來。奶奶說要花多少錢？三天要五六塊吧。奶奶大吃一驚說醫生你就抓點藥給孩子吃吃吧。醫生阿姨說這樣沒有用，一定要打針才行。業丫摸摸身上帶來的一盒剛打了一針的藥，猛地放在了阿姨的桌子上沖著良琴紅著臉輕輕地說，給你打針。話音一落業丫就撒開腿跑走了。

媽媽從阿姨那兒知道了業丫把藥給了良琴卻沒有責罵她，業丫心情憂郁知道自己打針吃藥也要花好多好多錢，在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年代，不可能有能力接濟良琴。就在打針的這幾天，業丫與良琴一塊兒玩耍，偷偷地一起爬在教室窗戶口聽學生上課，緊張得小臉通紅。良琴眼光閃爍地說能夠讀書真好！媽媽發現了他們倆，對業丫一臉的嚴肅，命令業丫馬上回家，以后不準在外面玩耍。業丫知道媽媽是不讓她與良琴一起玩。良琴聽到她媽媽責備業丫，他在一邊窘迫得紅著個臉。

于是業丫又開始過著以前的生活，學著大人去河邊洗衣服，歪著頭數著長生果，不聲不響地癡想著心事，偶爾會翻看爸爸買來的畫報，感覺非常孤獨無趣。奶奶看見了，邊搖晃著搖籃哄著弟弟邊對業丫說，來來來我教我業丫仂學唱哭嫁歌，紅鞋兒，綠禧兒，我在娘家做女兒，娘屋里困到朝飯熟，婆屋里困到子雞啼；一張紅紙割兩張，把得爹爹做文章；著蓑衣、戴斗笠，看得娘來流眼淚……屋子很暗，光線從幾塊透明瓦漏下來，不明不暗很陰森，不知道為何業丫流出了眼淚。

七歲那年秋天，業丫的病慢慢好了起來，終于也可以上學了。當業丫背著書包從碾房走過時，良琴明亮的眸子閃著亮光，他抿著嘴巴眼光一直追隨著業丫消失。夜晚就聽說良琴吵著他奶奶要讀書，他們家里的伯伯們說，病貓子，還讀書干嗎？有今天沒有明天的。良琴哭鬧著，其中一個大伯心軟了，說他這樣的身體，明年能不能過得了關，就讓他過過讀書的癮，省得說我們大伙太虧待了他。第二天良琴也來讀書了，他們成了同學。大伙兒都知道他是病貓子，一動喉嚨就會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同學們都不跟他玩。他一個人坐一張桌子上課，一個人獨來獨往，放學在碾房里寫著作業，學習卻出奇地好。

同學們不敢小看他了。因為讀書伯伯們克扣了他與奶奶的口糧，因而常常餓飯上學，中午在教室里學習。業丫偷偷地把她父親買來的書拿給他看，他感激著總是盡快看好并還她。有時業丫還會偷偷地塞米泡鍋巴給他吃。因為業丫是老師的子女，學生不敢取笑她，然而良琴卻總招來大家嘲笑，老公老婆，偷偷摸摸。大業丫三歲的良琴就會害羞，一看見她來就臉紅耳熱。

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媽媽給八歲的業丫穿上了好看的裙子，扎上了粉紅的蝴蝶結，一走起來裙子與蝴蝶結就會隨風擺動，業丫感覺非常漂亮得意。而穿上新衣的業丫卻可憐良琴，整天沒有同學跟他玩，過節從來沒有新衣換。業丫用打針的針盒做了個文具盒，盒子面上還貼了個畫報里的美麗圖案。業丫趁沒有人時悄悄地送給良琴。業丫站在風中，美麗的衣裙被風撐滿猶如一朵盛開的雛菊。他拿著“文具盒”輕輕地說，你真好！放學時他在碾房邊等待業丫，匆忙塞給了業丫帶有綠葉子的兩朵茶花，說，你戴上茶花，會像茶花一樣好看。他一說完馬上跑開了，業丫感覺自己臉紅紅的真像茶花了。

有一段時間，業丫每天都會收到良琴偷偷從人家樹上摘下的帶露茶花。回家后業丫真的會偷偷地戴在頭上左右照著鏡子，粉嫩的臉就像茶花一樣美。然而良琴臉色越來越黃了，身體越來越瘦弱，哮喘聲音越來越大。上課時他都沒有力氣支起腦袋聽講，老師看見了走了過去一摸他的頭，好燙好燙！老師說，良琴你回家去休息吧，等病好了再來上課。良琴輕輕地說，不，老師，我一回家他們就不會讓我讀書了。老師聲音哽咽著。下午放學了，良琴搖晃晃慢慢地走著，好像每邁一步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干枯焦黃的頭發，麻桿一般細細的頸項，整個人就是一個瘦骨嶙峋的架子。忽然想起了奶奶哼唱的老歌：著蓑衣、戴斗笠，看得娘來流眼淚……

良琴幾天都沒有來上學，業丫也沒有了粉粉的茶花，業丫擔心著良琴，上課時不由得流下眼淚。晚上做好作業，業丫一個人偷偷地跑去看良琴。初夏的風有點涼，黑黑的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月光從小小的窗戶投射進來。良琴的小腳奶奶正在屋外用著她的迷信方式呼喚著：良琴，來家啊！良琴，來家啊！非常陰森恐怖。業丫輕輕地喊著，良琴，良琴。良琴鼻子哼哼，沒有了回答的力氣。良琴黑黑的眼睛在黑黑的房間里閃亮，窗外一只大螢火蟲尾巴閃著藍光飛向光明，良琴亮亮的眼睛追隨著而去。業丫忙走上前一下子就抓住了良琴細瘦的手，說，良琴你不能走啊，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與伙伴，你走了再也沒有人跟我玩了。良琴流著淚說，業丫，不要哭，你還有姊妹與親人，我夢見了我爸爸，他叫我到他那兒去上學，他還會教我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業丫忙說，這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良琴說，我會記得來看你的，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第二天良琴走了，永遠閉上了明亮有神的眼睛，臘黃的小臉白得嚇人，嘴角堆有紫紅血漬，一雙干瘦的小手軟軟地垂在小板條上，懷抱里有他心愛的書本。照村里的習俗，小孩子死了一不進祖墳二不立墳頭。他死時只有十一歲，連小小的墳頭也沒有留下。

用五月黃黃的油菜花與紫紅的紅花草編一個美麗的花環祭奠死去的病友，業丫想他一定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