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些時日,就要迎來父親八十歲的壽辰。父親一生不事張揚,不求聞達,祝壽之舉,對他來說,是不得而為之的,是以我只得以拙文表達對父親生日的祝福,同時,也以此緬想與他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母親,祈望他們生活幸福,頤養(yǎng)天年。
父親祖籍安徽霍丘,世代為農(nóng),積貧積弱,直到我的爺輩,靠著聰明睿智與多面手藝,家境才稍微殷實,父親方得有幸進入私塾,一家春耕秋播,辛勤耕耘,過著自在、祥和的生活。二十歲那年,父親奉父母之命成婚。不久,他便參加了革命,隨軍南下,因為剿匪,留在了湖北秭歸。
母親出生在秭歸一個貧瘠的山村里,她幼小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已去世,那時她就開始做一些諸如打豬草、幫炊的農(nóng)活。七歲時她愉快地走進了學堂,因為家距學校七八公里,所以她每天很早就要起床,匆匆地扒一口剩飯,在朦朧中踏上求學之途,所謂的中餐不是幾只紅薯、土豆就是和著咸菜的涼飯。雞鳴而出,日落而歸。艱苦的生活和艱辛的求學之路給年少的她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也鑄就了她的良好的體魄和堅忍不拔的意志。十八歲那年,在胞兄的引薦下,經(jīng)過考試,母親如愿參加了工作。
秭歸地處大巴山區(qū),自古就有匪患,五十年代,更為猖獗。父親隨剿匪小分隊,在崎嶇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在荊棘的山林里,披星戴月,餐風露宿,歷盡艱辛。他曾與群匪對峙,與頑匪周旋,與悍匪糾纏,經(jīng)歷了血與火的洗禮,經(jīng)由了生與死的考驗,經(jīng)受了艱難與困苦的磨礪。曾經(jīng)滄桑,父親成為一位受人尊重的戰(zhàn)士,也受到了上級的青睞。在此期間,他的妻子因病撇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悲喜交織中,他奉命來到縣兵役局即現(xiàn)在的人武部就職。
母親從業(yè)的是縣糧食局下屬的糧管所,經(jīng)銷糧食和油料。工作之初,她輾轉多個鄉(xiāng)鎮(zhèn)從事開票秤糧、熏倉保管等活路,因為來自農(nóng)村。來自生活的底層,對事物充滿新奇,對工作充滿熱情,渾身洋溢著青春與活力,因為工作出色,數(shù)年后躋身于縣城。在這里,她成為工作骨干,成為縣女子籃球隊的主力,成為一位惹人喜愛的姑娘。
上調(diào)兵役局工作的父親以私塾之功底成為局長的秘書,雖然勉為其難,但也能基本應付。文化素質與現(xiàn)實工作需要的差距迫使他邊工作邊學習。好在那時他孑然一身,沒有牽累。所以他一心撲在工作上,申且達夕,夙夜不懈。孜孜以求的努力換來了工作環(huán)境的變化和職位的升遷,幾年以后他就是連職參謀了。那時,他年輕瀟灑,生活無羈,九十多元的月薪在當時當?shù)厮愕蒙鲜歉呤杖肓耍直碓谀菚r還是稀罕之物,他竟有兩只。春節(jié)玩燈籠,耍獅子,他燃放鞭炮不是一掛一掛地買,而是從挑夫那一抱一抱地取,最后一次算總賬,大有“千金散盡還復來”之氣概。
一九五七年,我的父母經(jīng)友介紹,相識、相愛,隨即日月合璧。父親將老家的孩子接來秭歸,次年母親生下了我,因為父輩一代皆為男性,為了得一女兒,相繼又有三個弟弟問世。只因負擔過重,沒有再續(xù)。期間將二弟與同事的女兒調(diào)換,不久因生活習性差異又物歸原主。留下終生遺憾。
父親轉業(yè)來到縣物資局工作已是一九六五年,身為局長的他曾經(jīng)為鋼材緊張帶人在宜昌船廠撿過幾個月的廢鐵,又為農(nóng)村基建炸藥告急在車皮上挨凍受餓了三天。不久,清港河水電站開工,父親風塵仆仆地去了那里就任民兵團團長,對工程一竅不通的他竟擔負起了縣里第一座水電站建設指揮的重任。好在他為人謙和,從善如流,尊重工程技術人員,團結領導班子成員,身先士卒,工程形象進度不斷加快。工程開工不久我去工地,眼見他卷起褲腳和民兵一起抬石頭趟水過河,那時正是三九天。春節(jié)工地放假,所有的人都走了,就他一個人留守工地,母親只好差我去陪他。
母親在單位也很努力,因為工作勤勉,也因為善良淳樸的人格,她調(diào)到縣糧食局,擔任出納工作。工作環(huán)境的變化并沒有改變她勤勞樸素的作風,她每天第一個進辦公室,掃地,抹桌,打開水,幾十年如一日。她沒有從事過財會工作,于是邊干邊學,經(jīng)手的帳目分文不差。她保管著全縣的糧票,也是從未有過閃失。她樂與助人,單位的同事都很敬重她。因為工作業(yè)績和良好的人緣,母親連續(xù)幾十年都是單位的先進工作者。有一年榜上無名,竟在家里暗自垂淚,經(jīng)我們兄弟幾個幾句笑語,她才破涕而笑,以后便將此看得輕了。工作雖不緊張,倒是家務累人,每天中午,她總是匆匆地吃完飯,將我們兄弟幾個的臟衣服搓好,晚飯后趕緊背著背簍到小河邊將衣服清洗干凈,回家的路上已是燈火初上,暮色四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直到我們長大離家出去。
電站建成以后,父親轉調(diào)到縣文教局工作。在那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摸清了全縣學校的危房情況并尋求上級支持解決了這個沉疴。在隨后調(diào)縣衛(wèi)生局工作期間,他在全縣推廣合作醫(yī)療制度,經(jīng)常帶著醫(yī)療小分隊,深入邊遠地區(qū),為民眾送醫(yī)送藥。進入八十年代以后,因為積勞成疾,父親明顯感到身體不適,他向組織提出了病退的申請并獲得批準,數(shù)年以后轉為離休。多年以前,我一直有一個百思不解的疑惑,即當年電站建成以后,父親應該算是功成名就,唱凱而歸,以他的品行和敬業(yè)精神,他理應得到擢拔才是,但不僅未能如此,反而由正職屈居副職。生活似乎和他開了一個玩笑,而他卻能心無旁騖,泰然處之,依然惟精惟一地工作。但縱觀他一生的為人與處事,心中方得以釋然:不趨炎附勢,不攀龍附鳳,這或許是洪家的遺傳基因,所謂“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
卸職以后,為了鍛煉身體,也為了消除寂寞,父親就近在山上開了約一畝荒地,種豆栽菜,圖個新鮮,吃不了的,送給了單位食堂。后為了物盡其用,又相繼養(yǎng)了幾頭豬,整天忙忙碌碌,儼然一位農(nóng)夫。活動使他的食欲大增,身體也漸漸康復。母親擔心他摔著累著,不讓他上山,于是父親開始種花。我們家是一處獨家小院,一時間,到處都栽滿了瓜果和花卉,香氣四溢,近悅遠來,同城的老干部和朋友家里幾乎都有從父親那遷移的花卉,連續(xù)多年獲得縣里的花卉競賽一等獎。父親好下棋,好弈者絡繹不絕,因為過于專注,經(jīng)常將飯燒糊或將鍋底燒穿。父親還燒得一手好菜,節(jié)假日他都會一顯身手。“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父親一身輕松愜意。
母親一生辛勞節(jié)儉,幾乎沒有什么嗜好,沒有金銀首飾,沒有品牌衣物。早年經(jīng)管家庭財務,由于家大口闊,經(jīng)濟拮據(jù),她精打細算,勤儉持家,從沒有讓我們兄弟幾個凍餒。每月發(fā)工資后,她首先是將最好的香煙給父親買好,自己幾乎就沒有零用。前些年,她兩次陪父親回鄉(xiāng)下老家祭祖,又將年邁的伯伯接來休養(yǎng)。兄長夫妻失業(yè)多年,生活窘促,母親經(jīng)常給與補貼,買房子的錢不夠,母親主動給他湊齊。兩個孫女進入中學以后,她每天為她們做午飯,送晚餐,風雨無阻。孫女有兩個同學家在農(nóng)村生活貧寒,心地善良的她不時將她們請到家里為他們做好吃的。我們小時候請的保姆年邁回鄉(xiāng)以后一直和我們家保持著聯(lián)系,她去世以后其兒子也常來我們家走動,兒子故去其孫子依然和我們家保持往來,如同親戚一般。因為三峽工程建設。一九九七年父母遷居新縣城,生活的環(huán)境變化,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老倆口相互提攜,上午做家務,下午打麻將,晚上看電視,生活到也恰然。
三年前,我在出差途中車禍受傷,父母將我接到家中調(diào)養(yǎng),母親每天給我做著好吃的,洗腳水都給我端到跟前。我們家離醫(yī)院很近,每次去那里。父親總要陪同。一次等著取藥。坐在椅子上的他不慎滑落在地,而近在咫尺的我卻因為受傷無能為力,幸好有人來了將他攙扶起來。那一刻,我心潮起浮,百感交織……那一幕,我縈繞于心,終生難忘。一年以后,我取鋼針,父親在手術室外等了一個多小時。
賢惠,善良,進取,豁達,這或許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生命的寫照,或許這也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健康長壽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