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鏡先生的書畫藝術

作為優秀傳統文化的書畫藝術，在劍川有著深邃的淵源，歷代人才輩出，鄉賢王寶鏡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王寶鏡（公元1909年-1985年），字墨陶、默陶，號既翁，白族，劍川金華人。幼讀私塾，于晚清貢生張德麟門下接受嚴格的儒學教育。由于他天資聰穎，又天生好學，從此耽溺于經史子集，馳騖于文心藝慨，詩詞對聯出口成章，鄉里呼為“才子”。

王寶鏡先生從小就醉心于翰墨，正行草隸，南帖北碑，無不心摹手追；于晉人之韻、唐人之法、宋人之意，靡不蘊積于胸。他的書法，不論是對聯、條屏還是扇面、匾額，都能因式制宜，做到“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由于他常年朝夕臨池，技法嫻熟，因此，不管在任何場合、任何條件下，都能揮灑自如。

他的傳世書作，主要是行書和草書。他的行書，取法于晉王羲之、唐顏魯公、清何紹基等歷代名家以及一些魏碑書體。加之主體深厚的文化修養、開闊的藝術思想、正大的做人原則和豁達的宇宙意識，一起熔鑄成既古樸老辣、又瀟灑秀逸，含獰勵于文靜、寓剛健于婀娜的個人風格。其具體特點有以下幾個方面：

結字法度嚴謹，疏密相濟。字型多為長方型，略呈左低右高斜勢，偏于“險正”。點畫樸質而不浮滑，起筆多藏鋒，渾圓厚重。長撇筆收筆處多出現附鉤或輕頓；短撇有時直接撇出。轉折處時用“暗過”，橫豎多圓起圓收。運筆一波三折、頓挫有致，自在隨和，毫無做作夸飾之態。行筆如屈鐵折釵、沉穩遒邁而不流俗。枯筆出神入化，蒼勁中饒有清新飄逸風神；濕筆氤氳莫測，縱姿之中顯現沉雄磅礴氣勢。線條厚重疾澀，無論是粗是細，都能沉著入紙。布局常以行距的疏朗和字距的緊密造就反差，以筆畫的粗細和大小錯雜形成對比。字字獨立，疏朗端莊；上下承接，左顧右盼，彼此照應，給人以一種鱗羽參差之美感。通篇觀之，郁郁蒼蒼，灑脫而不輕浮，秀美而不淺俗；一任自然趣味，神完氣足。

王寶鏡先生的草書多為小草。遠師晉王羲之，唐釋懷素，近學民國于右任。常年孜孜矻矻，精謹不輟，深得風流瀟灑，簡潔質樸之致。晚年所作，更是爐火純青。字字得法，筆筆生動，活筆活墨，躍然紙上。力感、量感、彈性、縱收、蓄勢等皆發揮到了極致，卻毫無狂怪怒張之氣。一種坦然、平和、超脫、高邁的意態徜徉于字里行間，令人對如松風、竹影、山月、秋水。其具體特點如下：

結字以理性的構架為主，以“符號草”為原則，不作過度夸張沖突。字形無特大特小的強烈對比。字勢依形而生，或斜正參差，或聚中輻射，或外滿回還向心，皆匠心獨運，生動自然。如遇重復之字，則字字各異，各見形態。有定理而無定法，筆隨勢走，字隨筆生。用筆以中鋒為主，兼有側、逆、駐、藏，往往點到為止，很少以氣勢逞強。筆畫的提、按、轉、折交代得十分明確，毫無輕、滑、軟、弱的弊病。線條無特粗特細的明顯反差，飽滿圓潤，宛轉飛動；又有沉穩凝練的質感。間用淡墨，墨隨筆發，濃者精神凸現，枯者燥冽秋風，潤者如含春雨；氣血顯活，骨力超邁。布局除了字間留白較多外，行間留白也相當多，這些虛靈的空間，或若云空，或似水面，透空漏氣，令人遐想。字形以獨立為主，連帶不多，姿態別具，或屈伸離合，宛轉變化；或方圓斜正，對比救應。點畫線條相互勾連映襯，氣勢連貫暢達，匯合成擒縱橫溢，跳蕩有聲的生命樂章。

清、民之際，由于受包世臣、康有為碑學理論影響，研習碑版成為一種風尚，幾乎獨霸書壇。在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下，王寶鏡先生也不例外。但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同時又念念不忘宗法南帖，以“帖韻”融化“碑骨”，含“金石”于“紙絹”；涵蘊多種風格因素而逐步完善自己個性化的探索，最終形成具有超邁空靈之氣、激揚蹈勵之力、美麗可人之致的個人風格。欣賞先生的書法，能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律動，那隨提隨按的筆法就像是鮮活生命的呼吸節律。欣賞先生的書法。有一種淡淡而來，淡淡而去的率意與暢然。同時又有一種渺遠幽深的“滄桑感”和“書卷氣”。這固然是一種風格，更是一種境界——是另一種形式的“田園詩”。

中國書法史是一個重視文化、重視品位的歷史，因為書法說到底不只是一個材料技法的表現問題，它更是一個文化概念。書法家文化素養的高下，往往直接決定了其作品品位的高下。何謂“文人書法”？文人書法是指“由文人創作的具有文人本色、文人情趣、文人審美特征的經典性書法文本”。如果說王寶鏡先生的書法是“文人書法”的話，這個結論無疑源自他首先是一個文人。他儒道皆學，諸子旁收，曾創作數千首（篇）詩文。同時他的書法與傳統書法之經典有著直覺的、玄妙的、獨特的相似。能創作出如此作品的人，實已修成正果。

王寶鏡先生從小熱愛繪畫，擅長花鳥、山水，尤以水墨梅、蘭、竹、菊“四君子”著稱。他學畫開始從臨摹《芥子園畫譜》、《唐詩畫譜》、《梅花喜神譜》、《竹譜詳錄》等要刻版黑白畫譜入手。稍長，又以各種前人真跡為范。劍川人素來喜愛傳統繪畫，官宦世家更是富于收藏，其中不乏高手名跡。他便向人家借來研習，從中悟得畫理畫法。他不僅上追古人，而且還學習同時代人的優長，其間也曾得到著名納西族畫家周霖的指點，畫藝日益精湛。

他的花鳥畫主要受晚清中國畫壇上異軍突起的“海上畫派”影響，同時上承清初惲壽平、鄒小山等婉約小寫意畫風。所畫花鳥，凝煉概括，設色清新鮮麗，層次清晰；寓情于景，常有詩意，足資雅俗共賞。取材都為自然界常見之物：植物有荷花、水仙、牡丹、紫藤或瓜果蔬菜；動物則燕子、八哥、翠鳥或蜜蜂、蝴蝶之類。他畫花卉，無論在風、晴、雨、露中，都充滿著蓬勃的生命力；他畫鳥蟲，不管是飛、立、啄、游、鳴，無不生機盎然。技法上善將勾勒、點簇、潑墨及闊、細筆摻用于一畫之中。其勾勒用筆，勁挺婉轉，靈巧多變；沒骨點染，筆觸輕快自然。色彩明艷，艷而不火。他的沒骨畫法，汲取了西洋水彩的表現手段，顏色銜接處融合得恰到好處；在色與水的運用和粉與水的運用上，均有獨到之處。綜觀其花鳥畫，既無雕琢“富貴”氣，也無粗率的“野逸”氣，屬于一種寓精致于輕松自然之中的空靈清曠風格。

梅、蘭、竹、菊四種花木在歷代文人看來具有高貴的品質而寄予深厚的感情，成為文人畫不可缺少的題材，稱之為“四君子畫”。王寶鏡先生的四君子畫，多以水墨寫之。他稔熟筆性，以書入畫，用筆松緊得宜，剛柔相濟。通過有節奏的提按、頓挫、疾徐、遲澀，并配以墨色上的濃、淡、干、濕、焦，使畫面透露出寧靜、清新而不失雄健，富有內美的氣息。體現出他對“物理有常，機趣無方，出之于筆，乃臻神妙”這一傳統美學原則的深切體悟。他畫的“四君子”也以“氣”勝，高朗、瀟灑、勁節、倔強。雖非目空一切之傲，也絕無甜俗媚世之嫌。這個“氣”，不僅符合“四君子”凌寒不敗的品質，而且符合畫家自身對待生活和藝術的態度。

梅先眾木而花，先天下而春，山崖野村，香飄萬點。先生畫梅；老干有龍蠖蟄啟之勢，屈伸磅礴，縱橫自如；新干蒼中含秀，瘦俏有姿；圈花圓潤，如珠似玉。同時以淡多于濃，疏多于密的手法，創造出“疏影暗香”的意境。蘭生長于深山幽谷，如野草一般，然其王者之香，君子愛憐。先生畫蘭：或于崖畔，或于石間，隨狀取勢，風韻飄然。叢葉少不寒悴，多不糾紛，各得其宜。花有含放，偃仰響應；花瓣輕盈，秀潤透明。點心如美人之有目，湘浦秋波，楚楚動人。竹或一二臨窗，三五傍水，平易近人。先生畫竹：或露根不露稍，或露梢不露根，或兩頭都不露，使觀者不知其高，境界含蓄開闊。嫩篁老葉，上下俯仰，晴竹疏朗有致；風竹傾斜飛揚，雨竹枝葉沉重下垂。直竿凌云，既正且節。菊，深秋而榮，白露為霜，雖寒風凜冽，仍傲立怒放。先生畫菊：花容神秀，沉靜安謐。花瓣錯落，亂中有序；淡墨洇潤，質感鮮嫩。枝干遒勁蒼潤，穿插交搭合理；點葉聚散有致，行藏得宜。頗具東籬雅韻。

總之，王寶鏡先生的四君子畫，其清在骨，其秀在神，其韻在墨；古樸渾穆，超塵脫俗。欣賞他的四君子畫，能得到心靈的洗滌與情感的升華。

除了著色花鳥和水墨四君子外，王寶鏡先生還擅長山水畫。但畫得較少，多為小品。其畫法取自元代黃公望，明代沈周，清代惲壽平、僧擔當一路。構圖常用“平遠法”，不以奇峭取勢。畫面著墨不多，簡潔洗練。書法用筆，線條如屋漏痕。山石皴法以披麻皴為主，間用小斧劈皴和米點皴。畫面用淡墨或淡赭、淡青渲染，清雅明凈。取景荒寒蕭疏，畫材常為山石、水岸、虬松、雜樹、草亭、土屋、竹籬、小舟和垂竿、行走的古人。善于借紙的本色為云為水，山色空蒙，煙樹隱現，蒼茫沉郁，精氣動人。畫面景物簡單，但布置巧妙，自然和諧，仿佛能把人引入清靜、空寂、冷落的境界。

畫中之有“文人畫”由來已久。文人畫之所以不同于其它繪畫，是由于作者的學問，見識流露于藝術的緣故。文人作畫稱之為“寫”而不稱之為“畫”，這里的“寫”就是中國畫法的書寫性。這種書寫性完全是一種人格化的語言狀態，即“書跡，心之畫”。他可以直接將書寫者心性意念，氣息等情緒化的信息，轉化成為筆墨圖式，是人心性的跡化。王寶鏡先生的山水畫，畫面景致雖然非常平凡，但表達出的意興情趣卻很濃厚。筆法非常簡練蒼率，不斤斤于細巧，畫遠山近樹、煙水縹渺、點景人、物皆數筆而成，點到為止。顯見作者是把繪畫的重點轉移到表現精煉雋永的筆墨情趣上來，所以畫面的主要功能就是通過對自然景物的筆墨描繪來表現藝術家主觀的心緒、觀念和審美趣味，抒發胸中之逸氣。

王寶鏡先生的命運里似乎滲透著深不可綆的悲劇意蘊。他的前半生，青年時代接受良好的傳統文化薰陶，爾后以教書為業，有教無類，誨人不倦。后半生顛沛流離，孑然一身，飽受苦難。然而他卻能安貧達觀，選擇了“默陶”的生活態度——默默地陶醉在詩書畫藝術的藍天碧野間，樂哉悠哉。他襟懷豁達，寬厚謙和，與人為善，扶持后學。他的書畫創作，毫無功利動機，平日筆墨不自珍惜，有求必應，不計報酬，人以其易而不太重視。“文革”期間，文化藝術事業受到嚴重摧殘，藝壇一片荒蕪。老一輩文化藝術人才慘遭迫害，大批書畫典籍、文物著作被當作“四舊”燒毀。在那“黑云壓城”之際，一些熱愛傳統文化藝術的年輕人（包括筆者）苦學無門。先生便頂著巨大的壓力，伸出援助之手，給他們講授國學知識、書畫技法以及做人的道理。

王寶鏡先生是一位成就卓越的白族書畫家。他一生謹守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從無傲岸矜偽之氣。他的藝術，追求的是一種純正磊落的人品精神，反映的是一個人應有的潔凈靈爽的心態。他的字畫，不僅具有詩人的氣質，學者的風度，而且還饒有道理禪味——是中國傳統藝術中高品位的“文人書法”和“文人畫”。

哲人其萎，德藝留芳，撰稿評價，惜一代奇才久久湮沒，與歷史失之交臂。

（大理人物主持 廖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