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7年11月30日凌晨3時4分,這個時刻對于其他人來說,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對于沉睡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甚至毫無記憶可言。然而,這個時刻,對于我來說,就是創世紀,就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這個時刻,我的女兒,以她清亮的哭啼聲撕破了濃釅釅的夜幕,讓我的天宇綴滿璀璨的星子。這聲音,帶著只屬于天界的清純,任情任性,全然不顧地闖入了過于成人化的世界。它帶著新生命的乳香,溫暖了我的冬夜。
我幾乎虔誠地站在恒溫箱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蠕動著的小小生命。她的軀體有些皺皺巴巴,甚至有點像小老頭似的,但她在我的眼里無異于天使,無異于一朵將要燦爛地綻放的牡丹。她本能地在箱中無方向、無目的地蠕動著、扭動著,恍惚中,我甚至覺得,她不經意地瞅了瞅我。我的女兒,在這個彌漫著溫暖的箱中,你感覺到你的父親正站在你的面前滿心滿懷地歌唱嗎?當天際慢慢透出曙色的時候,護理醫生把女兒抱了出來。女兒,你委屈地啼哭了起來,爸爸知道,你不愿意離開那片暖融融的時空,你感覺到了天地間寒風的冷冽。然而,你終將會明白,恒溫箱只是一個短暫的居所,所有的生命都要迎向風風雨雨的世界,我的女兒,你當然也不能例外!
幾天后,女兒,爸爸抱著你走出醫院的大門,鳴叫的風追隨而來,爸爸小心地將柔綿的被把你裹了又裹,你顯然在熟睡之中,你沉入了一個混沌而又無知無覺的世界。你當然不知道溫軟的懷抱之外是一個肆虐的季節,在爸爸的蔭庇之外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爸爸不愿你過早地明白這些殘酷的道理,因為,一旦明白了,你便遠離了人生的童年,你便切斷了生命的諸多樂趣。
當我輕輕把女兒放到家中的床上并掀起裹著的棉被時,女兒很信賴地睒睒眼,宛如透明的一笑。我俯身凝視女兒清清的雙眸,我被那幽幽深深的黑、無雜質的黑震撼了!這是人類最原初、最亮麗的窗口,也是人類最靈動的旗幟、最真最善最美的宣言。我深信,在我們這個風沙彌漫的世界里,只要還有如此的一對眸子存在,總會讓我們領略到一縷綠洲的氣息,滋補我們浮躁的日趨嚴重沙化的靈魂。我深知,生存的苦斗,心智的煎熬,使多少幀美麗的風景風干成漠然呆滯的人類悲劇的永久化石。
有些東西應該不斷地變化,有些東西應該永不變化——諸如生命原初之眸的潔凈與瀅潤以及大自然的盎然生機和山清水秀。當每座城市被水泥和鋼筋規范得大同小異之際,童稚的瞳眸里顧盼自如的生動也往往被功利的仰視置換為單調和呆板。人們在歡呼物質的凱旋的時候,生命原初擁有的諸多美麗轟然坍塌成一片瘆人的廢墟,供我們傷感地憑吊和徒勞地爭論。當浮躁的欲望以咄咄逼人之勢一步步進犯和擊潰人類幼年的領地時,我們甚至穿越了整座城市都尋找不到一塊未受傷害的土地。我害怕有那么一天,我的女兒睜大困惑的眼睛,問:“爸爸,土地是什么?”“土地像明凈的眸子,是黑色的,生長不屬于黑色的一切。”我將這樣平靜地回答,也只能這樣回答。
女兒的笑容是透明的生命最精粹最濃抹重彩的綻放。她舞動著手,她蹬動著腳,她歡笑得口水漣漣,她快樂得眉眼燦爛,她嚷叫得使喧囂的市聲頓失質感。這樣的一種可心的姣好,在成人化的世界里我們無緣一睹。走出家門,俯仰即是的是組裝的笑、仿真的哭、兌制的血、合成的肉,工業文明在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將一個裝扮得陰陽怪氣人性漸失的世界武斷地丟給了我們。熱烘烘的蒸汽推動著物欲狂奔,進入過于成人化的人類沒理由不擔心最終的顛覆和傷亡。經濟學家J·凱恩斯說,技術正在人們貪欲的高溫下變得猙獰。技術正在把一切靈性改變成物質化的存在,將生命抽吸為一具空殼和一個缺肝缺肺缺血缺肉的軀體、一架泛著磷光的冷冷的骨骼。也許,到頭來,自以為壯大了的人類會撫拍自己的尸身痛哭,緬懷和呼喚生命原初的盈盈滿滿、蓬蓬勃勃。被推出視野之外的一切生命原初之美麗——諸如最純凈的笑容最澄澈的明眸最本真的自然,終將被人們一再謳歌和詠嘆。
和眾多稚弱的生命一樣,女兒對這個世界的唯一吵擾就是:餓了,便用哭聲傳達著明白無誤的信息。人類的童年和人類的暮年有一點極其相似:因無助和易傷使他們的欲求降至極限。蘇格拉底說:“一無所需最像神?!碧柗Q享樂學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領阿里斯底波垂暮之年告訴他的女兒兼學生阿萊特,他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乃是“不要重視非必須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類的童年和老年最能獲得本質意義上的是人性和神性。人類的成年期固然擺脫了無助和易傷的處境,但過多的欲望使人成了一種為“利”而運行的企業,無“利”或“利”呈負值時,人類便有可能宣告破產。如何既守護生命原初之美,又追求高速度的進化發展;既遠離落后,又捍衛生命中的人性和神性?這是人類發展過程中應當擁有的大智慧、大才能、大學問,這也很可能是人類永遠無法回避的兩難選擇!
菲爾丁在他的《蠅王》里警告人類:世界正在失去偉大的孩提王國,如果失去這一王國,那是真正的沉淪。盧梭也曾敲響警鐘:人類的少年正在提前墮落,青春期野蠻而殘酷。赫胥黎發出提問:為什么人類的年齡在延長,而少男少女的心靈卻在提前硬化?為什么人類尚未蒼老就失落那一顆最可愛的童心?……
如果人類的孩提王國徹底淪陷了,如同傳說中沉淪了的大西洲那樣消隱得無蹤無跡,那么,我們現今所努力達到的一切又有多大的人間意義呢?
從人性意義上來說,孩童永遠是成人世界學習的榜樣,是成人世界應當敬拜的神。沒有比孩童更具人性的生命了。泰戈爾說:“上帝期待著人從智慧里重獲他的童年。”秘魯作家胡安·拉蒙·里維羅認為,作家不可能成熟,他們應當永遠追隨孩子。“歲月使我們離開了童年,卻沒有硬使我們推向成熟?!f孩子們模仿成年人的游戲是不真實的,是成年人在世界范圍內抄襲、重復、發展孩子們的游戲?!?/p>
尼采把人生劃分為三個階段:駱駝階段、獅子階段、嬰兒階段。也許有人會提出質疑:怎么最后的階段反而是“嬰兒階段”呢?
駱駝階段人們把自由化作沉重的責任,背負著責任跋涉人生的沙漠;獅子階段的人們如獅子般去爭取自由,為自由而戰斗;嬰兒階段的人們歷經了前兩個階段的艱辛后,將會因一種透徹的審視創造一個嬰兒般布滿新生氣息的嶄新生命本體。
可見,嬰兒階段是人生的一個至高境界,它不是人類的創始階段,更不是人類蒙昧無知的階段。
很多時候,我禁不住這樣認為:天才就是有完美的智慧而又不知世故、拒絕世故、擁有赤子之心的人;而天才們死的時候,留下的不是尸體,而是一個偉大的永恒的童年。
轉眼之間女兒已到了入學的年齡。看著她那無憂無慮天真活潑的樣子,我就愈加堅信,女兒必將像所有的生命一樣,走過童年,走向青春,走進炎夏,走入金秋。我唯一的奢望就是:當她頻頻回首童年時,她沒有感到陌生乃至驚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