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浮動,好像游蛇在五月里探詢著天氣。據說一場深刻的改革即將全面展開,各種傳聞如雨后春筍,撥節有聲。確實,也許今天辦公桌上還放著我的水杯,明日就不知該由誰來擦拭這殘留的水漬了。
TMD,誰知明天還是不是一個艷陽天!沒有人想著要去給領導打個招呼,辦公室的五位女同胞就一致決定去爬山,仿佛要來一場悲壯的革命,天地之間,唯有此大。
風一樣地跑,跳上渡船,我們就這樣踏上了奔赴畫里的路。
這么些年,我從來就是在左岸的三峽工區埋首工作,至于右岸,只不過是車窗里顫動的風景片兒。
上山的路曲里拐彎兒,正驚嘆路旁招搖的桔樹呢,一抬頭,就有一塊巨石擋住了直行的路,剛剛側著身子轉過去,腳卻踏上了淺水漫流的石板路。拖一行水淋淋的印跡,只能走走停停。有心觀景,卻只能抓住樹枝,前腿伸直,后腿彎屈,才敢左顧右盼。滿眼高高低低的樹深深淺淺的綠,山倒是奔到天際去了,卻不知接洽會談的門縫兒設在何處。
三個多小時的爬行,才抵達距山頂約三分之一的地方,好在一條繞山橫亙的公路和路旁散落的白墻黑瓦適時擊活了疲累的精神。我們歡呼雀躍,像是奔向大海的拾貝人,找路邊兒的人家問,能供應午餐嗎,男人說今兒個不行,老婆出門了。
于是,五個人順著公路向長江的下游方向走。路旁有許多野韭菜,肥綠肥綠的,要滴油一樣。
饑餓也讓人腳下生風,走在前面的同事已經沖到公路下邊的一戶人家去了。
女主人也不在家,滿臉胡須的男主人倒是同意給我們做飯,因為他的旁邊還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那女孩就站在逼仄的場院里看著我們,見父親答應了,連忙說只有臘肉和雞蛋。同事問;“弄一只土雞怎樣?”男人擺擺手,說:“不行不行,雞要下蛋哩。”兩個同事拉來松木椅,揮揮手說:“你有什么菜就只管做。”然后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女孩穿著運動服,白色的底子已經劃了好幾行黑道兒,與衣服本身的藍色印痕相比,很不規則,倒也并不顯臟,只是袖口補綴過的地方掉了一小截線頭,無意間就泄露了天機。她輕輕地拍了拍那些黑印子,卻是掉不了,轉身走到場院的盡頭,抱了一堆木柴,進屋去了。
突然悄悄閃出了一個小丫頭,雙手剪在身后,靠著大門,挨挨擦擦往外挪著步子。大門吱呀一聲,我們扭頭望去,倏地一下,人卻不見了。
我還惦著那些鮮嫩的韭菜,就走進廚房要一把小鏟。一屋子的煙,主人大喊:“丫,拿把小鏟。”正愣著,有人拽我的衣角,跟著走出去,原來是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八歲左右,左手提著一個大大的竹籃,右手拿著一把小鐵鏟,低眉順眼的。我問:“咱倆去?”她點了點頭。
從她家斑駁的石灰墻順著往下,,全是桔樹。那些桔樹都像是從眉眼兒里長出的,展開的地方,就摩肩接踵,細窄處,獨木也成林。
只能容下一只腳的路,兩旁的野韭菜出奇地茂盛。小女孩總是走在我前面,兩步一回頭,用小鏟往路上一插,指我的腳說:“放這里。”我說把籃子給我提吧,她不肯,像個老道的登山運動員得勝下山。
我的慚愧蓋住了緊張,不禁汗意涔涔。我們走一會兒停下挖韭菜。看她短而舊的衣衫遮不住躬身時露出的腰背,我忍不住問:“你在哪兒上學呢?”她直起身子,忽閃著兩只眼,指著山下:“我姐就在那里,我還沒上。”除了連綿起伏的綠色波濤,即使在那些樹迎風低吟時,我也只能看見東流的長江,卻看不見她所指的那所學校。“你為什么不上學呢?”我揣測著問。
她卻不回答,只問:“你是老師嗎?”我說不是。她眼里輕輕地滑過一絲失望,低下頭,繼續挖著韭菜。
山風吹過.太陽在她額頭細細的汗珠里翻滾著。我說:“休息一會兒吧。”她卻仰起頭,說:“你能教我背詩嗎?我姐姐教了我好多詩哩。”她仰起的小臉在斑駁的樹影里別有一番潤澤:精致的鼻子,小巧的嘴,白皙的臉龐讓蹭來的幾道鍋灰也分外黑亮。
我說你能記得多少含有“山”宇的詩?她想了想,說只記得《望廬山瀑布》,我又問這詩寫的是什么?她說:“是水,從好高好高的地方落下的水。”那樣子充滿了憧憬。我說你家到了夏天一樣可以看見這樣的水啊,她搖頭:“沒有呢,它們就從屋旁的溝里流下去了,沒有那么高的。”
我的雙眼就有些潮濕。無意瞥見她屋旁那棵搖曳的柳樹,我說我教你背《詠柳》吧。我一句句教,她一句句背,我不斷地解釋,她就不停地重復。
他父親的叫喚破空而來,打斷了我們的絮絮叨叨。
吃飯了,飯桌上擺著大小不一新舊不齊的六個菜碗:中間滿滿的一碗雞蛋,金黃金黃的,最是搶眼;三個角上分別放著三個大號瓷碗,里面都由鮮紅的臘肉做主,那些炸廣椒、豆豉、干豇豆一律郁郁不得志的模樣;還有一碗小白菜和土豆片兒,用得卻都是豁了口的小碗。
大些的女孩兒給我們每人盛了一碗飯就退回廚房去了,再也不見出來。小女孩在我給她舀了幾勺雞蛋后,也被叫到廚房去了。
男主人拿出一瓶白酒,說要陪我們喝。我們只顧咀嚼著香噴噴的鍋巴飯,享用著他烹調出的特色菜蔬,連不喝也說得匆忙。他就自個兒斟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喝著,卻很少動筷拈菜。
我去飯鍋里繼續挑選鍋巴,卻見大些的女孩還在往灶里添火。見我進去,她馬上站了起來.說:“再等一會兒吧,鍋巴就炕得更好了。”我乘機問她:“你家是移民嗎?”她說:“不是,我家在大壩的下游,不用搬的。”我心里不禁有些黯然,一時無語,回頭瞧她妹妹,蹲在姐姐旁邊,扒拉著飯粒,碗里的雞蛋早已沒了,只剩了幾塊土豆片兒,女孩接著說:“移民也不見得好.住這里自在哩。”
我要拉小女孩出去,她姐姐卻制止了我。說:“小孩子不上桌的。”我就拈了幾塊臘肉送到她碗里,她卻給了姐姐一大半,說:“我不喜歡吃肉。”
吃完飯,我們商量著給多少錢合適,男主人聽見了,很惱火的樣子:“給什么錢?吃頓飯算什么?”語音洪亮清晰,風聲頓時扁平了許多。我們一時都噤了聲,面面相覷。一個同事最先醒悟,拿出五十元,說:“不多,收下吧。”他卻更火了:“說了不收就不收。”
小女孩瞪著眼望著我們。我悄悄地拉著她走到場院的角落里,指著左岸大壩旁的那幾棟綽約的高樓問:“到過那里么?”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去過一次,跟姐姐去賣紅薯干兒。”我說;“我就在那里面上班,你再去就找我,我教你背詩。”一邊把一百元錢悄悄地塞進了她的衣兜里。
我們牽著手回到大門前,一群人還在熱鬧著。男主人說:“又不缺衣少吃的,有啥過不去的?”那個同事紅著臉收回了不知所措的手。
我們只好告辭下山。下山時卻是不敢多看風景,陡陡的路,腳就有了控制不住地沖動。撲眼的都是隨意的綠,青幽似潭,鵝黃淺呈,交相輝映,悅目爽心。
我們都沒了初始登山時的喧鬧.雙腿在激動中專注地行走。拐過一個彎,一所學校就矗立在腳下溪溝的對面。
該是那女孩的學校了吧。正暗自揣度,突然有個聲音追過來:“等等!”回頭,只見那小女孩飛奔而來,腳步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掌心急遽打開,說:“你的錢。”浸在汗水里的偉人頭像,熠熠閃光。在幾雙探詢的目光照耀下,我全身騰地一下就燥熱起來。我把錢裝進了包里。小女孩燦爛地笑了,轉過身,上山去了。
回到辦公室,我換上工作服,涼好—杯水,把待理文件夾打開。順窗而望,依然是黃牛巖風景區裱成的框——幽幽的綠與藍天相接,滾滾的長江與大海相戀,一切都平實依舊,一如往昔。
是呵,生活本該受到感謝,感謝在心情出軌的日子,曾與大山的女兒邂逅。
責任編輯 江 河